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7) 厅堂又回到了其原先的死静了。没喝完水、汤的,压着嗓儿几口就喝咽下去了, 只有空碗放在脚边上;没吃完蒸馍、烙馍的,不知是把馍都吃了,还是藏了起来了。 总之呢,受活人又一老彻地安静下来了。窗口那儿恢复了原样了。那组领抢劫的司 机,他说完了涨价的话,最后对着受活人,在窗口笑了笑,让他的人都从窗前下去 说:“喂,茅枝婆,你劝劝受活人,要买早些买,再不买过一会惹我生气了,我还 要打着滚儿、翻着番儿涨价呢。”然后哦,他就从那窗口消失了。 厅堂里呢,就又彻底地落陷到原先墓样的静寂里了。受活人,就陆陆续续地, 都又从厅堂回到他们睡的耳房里边了。到耳房都躺着或坐着,像在等着死一样,或 等着门外的圆全人会一冷猛地把门打开来,让他们活着出去还都带着他们身上的钱。 猴跳儿没有回到耳房里去。他看见老拐子从水晶棺旁离开时,又弯腰在水晶棺 下摸了摸,不知是从那摸走了啥,还是又往那儿放了啥。猴跳儿他决计儿也要去那 水晶棺材下边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厕立站一会儿,像尿了一泡尿,待从茅厕出来后, 看厅堂里空无一人了,都到耳房里自个的铺上躺着、坐着了,连茅枝婆也一手拦着 盲桐花,一手拦着四蛾子,三个人坐在铺头上,自个儿把头仰在墙上闭着眼。 安静哩,死静哩,连屋里飞着的尘灰的响声都能听到呢。 这时候,断腿猴就从茅厕走出来,去那水晶棺材靠里的下脸那儿贼偷着摸了摸。 水晶棺材是摆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两根石杠儿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 一层儿灰,别的并没啥儿呢。不消说,老拐子的钱原来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刚儿, 他把那钱全都摸走了,只把尘灰儿留下了。断腿猴有些扫兴着,有些恨自个儿一刚 儿往这看得太多了,准是被老拐子发现了。 他把手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将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却又死不了心, 就瞅瞅各个耳房屋门口,又趴在脚地上往棺材底下看。这一看,他不光看见灰地上 有三处老拐子放过钱包的长方印痕儿,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担着水晶棺的石杠儿旁, 还看见水晶棺下的台面正中间,有半本书大的一个黑洞儿,像铺那水晶棺下席似的 台地时,那儿忘铺了一小块儿大理石。 他狠着劲儿趴在脚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书似的黑洞里。不知晓他自个在那 黑洞摸到了哪,按了啥儿呢,忽然地,忽然他脚下踩着的两块大理石,竟沉缓缓地 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灵醒生发了啥儿事,那两块一尺见方的大理石,沉 下去了几寸深,又往两侧沉缓缓地挪了过去了。 脚地上出现了一个深黑黑的洞。 他被吓得坐在了脚地上。 看着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长、一尺宽的洞口儿。他知晓刚才他把手伸进棺材 下的黑洞里时,是触着了这洞口的一个机巧了。厅堂里空无一人哩。各耳房门口也 空无一人哩。厅堂门上的窗口那儿也空无一人哩。断腿猴的手上出了两手心儿汗, 他的脸成了苍白色。借着从列宁水晶棺里透过的光,从脚下尺宽倍长的方口望下去, 他惊异地看清了列宁水晶棺的下面还有一个地坑儿。那坑儿比上边的大理石台脸小 一点,有着五尺儿宽,八九尺儿长,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砖砌成的, 乳白色,像坑池子墙上挂了白绸一样呢。就在那乳白的地坑池儿里,竟还又摆了一 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宁的水晶棺材一模样,也许哪儿大一些,也许哪儿小一些。 可大模样是一个模样儿。这地坑儿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断腿猴惊吓得出了一满脸 的汗。因为他的腿就垂在坑儿里,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寒又凉,又有些抽筋似的麻, 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马把双腿从那地坑里抽出来,可坑里像有啥儿拽着了他的腿, 让他用不上力气呢。他就钩着头儿往那地坑里看,就听见从身后纪念堂窗里透进的 偏西的日光鲜红亮亮地落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的淡红色,像那水 晶棺是粉红的玛瑙做制成了的。接下来,那柔柔的光亮折着照到地坑里的水晶棺材 上,地坑里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颜色了,一样的发亮哩,却是那亮光沉得很,混 沌着,像墨玉落进了水里样。这当儿,这一瞬儿间,断腿猴看清了地坑里的水晶棺 盖上,竟有一竖行儿字,亮黄色,不发光,却是鲜明哩。每个字都如碗口那么大, 从棺盖的大头排下去,每个间隔有几指儿宽,是隶体,横窄竖宽,鼓出棺面一树皮 儿厚。 字是镶在棺盖上边的,共九个,断腿猴从第一个慢慢朝最后一个拾豆儿样认下 去。那九个字竟然是: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断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来这地坑里的水晶棺,竟是 柳县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县长为啥活着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了, 还是水晶棺,还要摆在列宁纪念堂的厅堂哩,和那叫列宁的大人物的棺材摆在一处 儿。他盯着地坑里柳县长的水晶棺,盯着那棺盖上的九个字,等不到他往更远更深 的处地儿想。那九个镶鼓的隶字黄亮亮的颜色把他吸引了。不发光,却是黄亮堂堂 的凸在地坑灰昏的光色里,如一排九个躲在云后的日头呢。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 九个字,盯着那字的颜色儿,想那字是啥儿做制成了的,自然哩,若了那字儿是黄 铜,在潮湿的地坑不久它就会有了铜锈的,然而哦,那字在潮湿的地坑里却依旧鲜 黄着,如日头躲在云后面,那它能是啥儿做制呢? 断腿猴想到金子了。 想到了那字是镶上去的金子时,断腿猴落在地坑里那双腿上的寒气立马消散了。 有一股热烫烫的血水儿从地坑沿着他的双腿往他的头上涌。一刻、一瞬儿地工夫都 没耽误呢,他果真像猴儿样滑进了地坑里边了,弯着腰,在那字上摸了摸,就疯抢 一样去那棺盖上抓着、掰着那镶上去的字。可那字的每一画,都如钉在了棺盖上, 加了他的手上出满了汗,从第一个抓着、掰着、拽着的“柳”字起,直到末一个 “朽”字终,他没有从那九个字上弄下一笔一画儿。 厅堂里,空气流着的声响在地坑里是天大天大的嗡嗡哩,像有一股地下河在断 腿猴的脚下、身边流动呢。他立着,直起腰,头像撞在墙上一样撞在了头顶列宁的 水晶棺的棺底上,冬一下,把自己惊得浑身上下也都是了汗水了。他想尿,像半年 前他第一次在双槐戏台上出演一样想要尿在裤子上。 可他忍住了。他没有让尿从身上挤出来,又开始胡乱地去那九个字上死死地拽 拽这一撇,拉拉那一横,他就在“永垂不朽”那“朽”字的“木”字上掰下了一点 了,指甲壳儿那么大,是食指的手指肚儿形状哩,果真真的是和杨树皮儿一样厚。 就这么小小一块儿,捏在他手里,试着掂了掂,他觉得那一个点儿把他手心里的肉 压得落陷了,像他手里提了一个铁锤那么沉。 那字儿,果真真的是金子做的呢。 竟然是金条儿做制成的横竖撇捺在柳县长的水晶棺盖上镶出的九个字: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猜料了那字是真的金子时,在地坑里愣一会,又试着去扒去抓别的字。连一笔 半画也没弄下来,他便啥儿也不再想了呢,立马从那地坑里边爬了出来了。立马又 去那两块大理石砖豁口的处地摸了摸,按了按。他不知道他是按了啥儿机巧了,那 机巧处像有一根树枝顶了他的手,他便用力把顶了他手的树枝似的东西往里按,往 左掰,往右挪,那两块大理石砖,就在他的掰挪中,又轻声吱吱地响着把地坑儿重 又盖上了。 这当儿,断腿猴真的觉得自己尿到裤上了。两腿间的一片湿裤儿,像水浸的一 片沙石样磨在了他腿上。 看看死静的纪念堂的大厅里,立马着,他轻脚儿瘸到了茅厕里,解开裤,却只 尿出了几滴儿。三天来,他就一刚儿喝那半碗水。他只是急兴兴地想要尿,却是没 有尿出来。身上那一星儿的水分都在地坑儿里尿到他的裤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