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8) 尿了几滴儿,像憋了几天的尿都一股脑儿放了出来一样畅快哩,受活哩。他就 直直地竖在茅厕里,没有系裤子,把两个肩膀朝后扩了扩,把胳膊往半空扬了扬。 这个当儿里,他在茅厕里就听到纪念堂门上的窗口那儿又有人朝着里边大声地叫着 了。叫着唤着说: “喂——你们都出来。受活的人,你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开个会,有话 要给你们说说哩。” 像是有人出来了,唤着的又在那儿说: “你回去让茅枝婆们都出来,我大哥要给你们受活人开个会,听话了就把你们 全都放了呢。” 过了一阵儿,断腿猴就听到了许多的脚步声。他从茅厕走出来,就见了庄人们 都正从耳房往外走,跟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在厅堂里立了一大片,没有一个往水晶 棺材那儿多瞅一眼哩,连老拐子都没有再往那儿看一眼。窗口外还是那四张儿圆全 人的脸。有一个的脸上还依样儿挂了轻蔑蔑的笑,有一个的脸上变成了铁青的颜色 了。那被叫成大哥的开车的司机是一脸平静的,依样儿立在窗口的中间处地儿,朝 着厅堂里瞟了瞟,就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身上了。他说: “喂——受活的人——茅枝婆——你们都听着,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我们在 外边等的不再耐烦了。天热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说,你们比我们还想回家哩,想 回受活过那自在受活的日子呢。都想回家都实在一些吧,你们都是一老完全的残疾 哩,过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啥儿钱花的,吃盐、烧煤、疯吃疯烧也一个月花不 了多少钱;再一说,我也不落忍看着你们在厅堂屋里憋着没吃没喝哩,缺胳膊少腿 的,看不见,听不着,说不出,活着不易呢。这样儿,我们圆全人都替你们想好了, 也都看见了,知道了你们每个人身上的钱都藏在哪儿的,我们算了一笔账,你们每 出演一场最少平均挣一把半的椅子钱,这半年不知挣了多少呢,别人偷走、抢走的 不过一半儿,不过三分之一呢,剩下的还都在你们身上匿着呢。眼下,就现在,你 们都把这钱交出来。一分不少的交出来。交出来我再每个人发给你三千块,你们外 出了六个月,我发给你们三千块,等于每人每月有五百块的工资哩。每月五百块, 那可是城里人的高工资。双槐县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里是只上班不发工 资哩,我给你们每月按五百块钱的工资发,加上你们吃饭、穿衣、住房这些你们都 没花过钱,划算下来等于我每月给你们发了九百或是一千块钱哩。” 到这儿,那司机把话顿住了。外面西去的日光斜偏偏地落在他的半张右脸上, 他那半张右脸便有了汗珠了。他擦了一把汗,隔窗朝厅堂里瞟一眼,看见受活人的 脸上有些活顺的血色了,看见受活人在厅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儿不消说 是都用目光在琢磨商量呢。看见末了呢,都把目光落在了茅枝婆的脸上去,像在等 着她的一个决断儿,等着她和圆全人说些啥,等着她再和庄人说些啥。可是茅枝婆, 却是一言不发呢,立在厅堂当央靠了顶前的处地儿,半是立、半是倚地用肩膀扶了 厅堂前的华表柱,只那么盯着窗口上那些圆全人的脸,盯着那说话司机的嘴。她的 脸上呢,苍白着,云灰着,像被人掴打了几百、几千耳光哩,而且哟,那耳光还在 一下一下掴打着。 “喂——受活人——茅枝婆,你们听清了吧?”司机擦了汗,又在那儿扯了他 的嗓子大声儿问:“算清了账目吧,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每人再从我这领三千 块的工资回庄里过自在、受活的日子哩,还是死囚在这纪念堂,要么儿花钱买我这 五百块钱一碗水,一千多块钱一个馍,三百块钱一筷头儿老咸菜?” 他说: “要么你们就怀揣着钱,啥儿也不买,等着活饿死,活活给渴死。其实哩,渴 死、饿死也不是啥坏事,纪念堂里正好有列宁的水晶棺材哩,谁死了也正好可以先 用用。” 又问: “喂——你们想一想,是死了睡那水晶棺材里?还是一股脑儿把钱交出来,再 从我这领半年三千块的高工资,回受活过自在日子哩?” 他就不再说啥了,像开完了会,讲完了话,等着来开会的人表决明议似的瞅着 受活人。 受活人都一老彻地沉默着,一老彻地看着茅枝婆。厅堂里的气象沉闷得到了天 极哩,像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上千斤的空气压着呢。茅枝婆,这当儿她把她倚扶在华 表上的肩膀挪移开了呢,把她老眼花花的目光从窗口挪移开了呢。她迟慢慢地扭头 看了一眼受活的庄人们,看一会,下了一个定心样,又扭回头盯着窗口上问。 “不开门,你咋样收钱哩?” 司机想都不消想,就像他日常只看一眼就可以把他拉出演道具的车停在那儿样, 便对窗里摆了一下手,说:“都想好了吧?想好了都听我的吧——喂,你们都给我 立到厅堂的南边去,弄一个条单子铺到厅堂的脚地上,一个一个把钱掏到单子上, 谁掏完了谁就立到单子北边儿。”说完了,他也望着茅枝婆的脸,像要从茅枝婆的 脸上看出啥儿样。 可他啥也没有看出呢。茅枝婆没有去耳房铺上抽一条单子来,她把她的葱蓝布 衫脱下来铺在厅堂中央了,然后自己先一步拉着桐花和四娥子站到了那布衫的南边 地。 事情就从这一刻起了变化了,和早先有些大不一样了。无论是那些一刚儿吃了 馍、喝了水的不太饥饿的,还是又饥又饿人如面条般软弱无力的,看茅枝婆立站到 厅堂以南了,再看看窗口上圆全人的脸,也都相跟着一个一个站到南边了。 断腿猴和槐花也相跟着立马站到南边了。 空气又开始热闷冷凝了。 窗上圆全人的目光青青白白着,和冻冰一样儿。 满厅堂的人谁也不说话。茅枝婆,瘫媳妇、小儿麻痹娃、马聋子和瞎子桐花, 儒妮儿榆花和四娥子,是立着、坐着在最前一排的,老拐子、小儿麻痹和他的堂叔, 一窝儿是站到稍后的。而最后一排里,是站了槐花和猴跳儿几个人。猴跳儿和槐花 肩挨着肩,挨着肩,他就用肩去顶了槐花了,竟就悄声儿笑着说:“喂,回到受活 我就有钱娶你了。”槐花乜了他一眼,没有理讪儿,只用鼻子朝他哼了一下子。他 又对她笑着说:“你以为你长圆全啦,人样儿漂亮哩,可我能用金子娶了你。” 她又朝他冷冷哼一下,不消地朝边旁立站了。 他跟着朝边旁挪了挪,又对她笑了笑,轻声儿傲傲道:“不嫁给我我让你后悔 一辈子。”然后呢,他不再看她了,她也不再看他了,就那么和庄人一道在布衫的 南边不说话,死静着,谁也不说不动着,静了天长地久一阵子,到末了,茅枝婆就 从那人群走了出来了,立到布衫的北处地,对着她的外孙女瞎子桐花说: “桐花,你一辈子看不见钱是啥颜色,你要钱干啥呀。缝在哪儿掏出来咱就回 家啦。” 桐花听见外婆先一下叫了她,身上抖一下,顺着声音朝外婆看过去,她像看见 了外婆那平平静静又深藏了世事的脸,默沉着,她像要把藏在哪儿的钱取出来又像 死也舍不得,就那么默默沉沉着,犹豫着,和外婆打着僵持儿,就是这时候,这当 儿,断腿猴却惊天动地地从槐花身旁离开了,从人后挤到人前了。他大出人意地拐 到那件蓝的布衫前,把他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从鞋底儿里抠出了少说有几千块的 新钱儿,又从他的裤腰哪儿摸出一卷儿几百上千的钱,弯腰放到布衫上说: “我的全都放在这儿了。钱算他娘的啥儿哩,回庄上过受活日子比啥都重要。” 对庄人们说完这话儿,他又瞟着窗上的司机说:“你能开门让我们出去比啥都好哩, 那三千块钱发不发我都不在乎,能回家过日子比啥都好哩。” 完了活,他好汉样从南边过到北边了,立到茅枝婆的身边了。 窗口的司机便一脸满意地看了他,朝他点了一下头。 接下呢,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如断腿猴开了门,他先一步出去了,别人都可以 跟着出去一模样。盲桐花就跟着不言不语弯下腰,把她穿的花格儿布衫脱下了,把 布衫的里布撕下了,把几张一沓、几张一沓粘在布衫上的钱全都揭下来摸着放在外 婆的葱蓝布衫上。完了呢,她如能看见一模样,便站到布衫北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