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9) 茅枝婆说:“四娥子,听外婆的话。”四蛾子就把她头发上指头粗的红绒头绳 解开来,从那红绒头绳里抽出了几卷儿钱,放在布衫上,也到了北边了。 小儿麻痹娃就把他的钱从口袋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瘫媳妇就从她放绣花针盒的盒底取出上千块钱放在那儿了。 老拐子就把他身上的三个新钱包全都拿出来放在那儿了。 马聋子就从人群的后边走上来,把裤筒里的钱掏出来放在那儿了。 有人是犹豫不决的,比如那五十岁的单胳膊,他虽独手儿,可却能切葱,能剁 蒜,出演切萝卜片儿那节目,他断胳膊单手能把萝卜、黄瓜切得和纸一样薄,比圆 全的大厨切得还要快,缘此也是挣了不少钱,然谁也不知他钱放在哪儿的。这时候, 一庄人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布衫南边不余着几个了,单胳膊他看了四个窗口上的 四张脸,看了看站在北厅堂的庄人们,就回耳房把一个冬天戴的棉帽取来了,把那 一个帽耳朵的线拆了,从中取出一大沓儿钱放在布衫上边了。然要站到北边时,窗 外的司机冷冷说:“连帽子放在布衫上。” 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动弹。 “司机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记住你是少了一条胳膊的人!”他也就 把他的帽子放那儿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个耳朵硬得如里边塞了板,一看就知道 那里边是钱哩。 受活人已经都从南厅到了北厅了。有钱的掏了钱,没钱的就说师傅呀,我是真 的没钱哩,真的都在哪放着,三天前让人家偷了呢,也就从南过到北边了。那葱蓝 的布衫上的钱像一座山样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样堆放着,像一片片砖瓦样堆 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钱上的,把钱上的图案照得五颜六色儿。那钱堆中有一半 都是哗哗啦啦地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厅屋里架了油锅一样香。说起来,每个人也 就朝那放了几千、上万块,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几万块,可堆 在一处儿时,竟有那么多。多得使人受了惊吓哩,如看见了一堆金,一座钱的山。 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们咋样儿,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钱上,像落在他们亲 生儿娃的脸上样,像要过去把他们的儿娃抱在怀里样。都是立着的,只有两个瘫媳 妇是瘫在脚地上,相互挤靠着,黑鸦鸦,黑鸦鸦挤在北厅里。 “茅枝婆,你过来,”这时候,司机又开口说话了,他大冷声地说,“谁都别 动弹,你出来把那钱捆好,一张也别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递给我。” 人们就沉在死静里,盯着茅枝婆,仿佛不想让茅枝婆过去样。可是呢,茅枝婆 只在那儿微微站一会,也就照人家说的去做了。茅枝婆把那布衫的衣角和衣领对绑 着,把两条衣袖对系着,捆好了,还用手提了提,似乎验了她捆的结实不结实。接 下呢,她用拐棍挑着要往上举时,又平平静静望着司机的脸,说:“孩娃,我已经 过了七十一岁了,是我把受活人领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钱给你,你就开开门,让我 把他们重新领回到受活吧。”她话说得少气无力呢,像生了一场大病的人,要求着 医生给她开出一张好的处方儿。医生呢——那司机说话也变得柔和了,脸上的青冷 也成了润红了,他瞟着茅枝婆,看着那一兜儿钱,柔适地说:“接了钱我就把门给 开开了。”他说着,还把一串钥匙从口袋取出来给茅枝婆看了看,摇一下,使那钥 匙响出丁丁当当声,说:“把钱举上来,我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茅枝婆就极费力地把那一包钱挑起来递到窗口了。 司机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钱接在手里了。 那一切都是那样顺当哩,前前后后间,连说带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馍的工夫儿, 如渴时呼地一下咽了一口水,工夫再长也长不过一根针,那钱就到了司机手里了。 他还不慌不忙在那半空里,把没捆紧的一个角儿紧了紧,递给身边另一把梯子上的 人:“先拿着。”说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从高处望着茅枝婆,还用那 样轻淡的口气问: “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 “真的谁的身上都没了?” “他们掏时你都看着的嘛。” 司机不再说话了,把舌头微微伸出口,用上下嘴唇压着舌尖把它重又挤回去; 挤回去,重又伸出来;伸出来,重又挤回去,反复几次他的嘴唇就湿了,有了血色 了,又把嘴唇绷成一条线儿想一会,轻轻淡淡问: “报幕的槐花和那三个儒妮子都是你的亲的外甥女?” 茅枝婆看了看立在人群前的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不知人家问这干啥儿, 就朝人家点了头。 “多大了?” “过了十七啦。” “这样吧?”人家说,“我知道你们那儿有好几个胳膊腿都是圆全的,刚才也 都吃了馍,喝了水,有一身气力了,为了保证门开了他们不腾闹,你让你的四个外 甥女都从窗口爬出来。”人家说,手里有你这四个外生女,开了门咱们才可以井水 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些不大一样了。司机脸上那润红眼下又没了,瞬眼间 如日光被云遮去了。想一想,好似他话也说得自然哩,含了情理哩。受活人在茅枝 婆身后不知啥儿时候朝前挪动了,都从那厅堂到了厅堂中央了。日头已经从纪念堂 的前边到了堂顶,又到了后边了。原来从正窗透着的光色,也不知啥儿时里开始从 后窗照着了。厅堂里是了柔柔的红色的光。一天间的热闷开始淡下来,凉爽开始在 厅堂里散淡着,有了这凉意,人都醒了神儿了。上了岁数的人,就又上前一步和茅 枝婆并肩立着了,对窗口上的司机说,孩娃呀,你看看我们屋里的人,瞎子、瘸子、 聋子、哑巴、瘫子,缺胳膊少腿的,有几个圆全人,也都过了六十岁了呢,谁会出 去和你闹腾呢?谁敢和你们闹下事儿呢?能让我们出去回受活,你让我们给你们跪 下都还要感激不尽呢。 “别说闲话儿,”司机扭头看了看天,说,“你们到底让这四个姑女出来不出 来?” 便都不再言说啥儿了,都把目光落到槐花和三个儒妮身上了,落到茅枝婆的身 上了。茅枝婆的脸上是厚着一层白灰的,嘴角的纹儿一牵一动着,把满脸的纹脉都 拉得松松紧紧了,像一张蛛网遭了风袭呢。她不知该不该让她的外孙女们出去哩, 不知外孙女们愿不愿先从那窗口爬出去。厅堂里,是又一次连一丝的声息也没了。 落日从厅窗照过来的声音,和外面的知了在落日中叫着一样响亮呢,谁人的耳朵里 都有叽叽、叽叽的声响儿。就在这井深样的死静哩,槐花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大声 说: “我出去,出去死了也比憋在这儿受活哩。” 说完了,她竟独自把窗下的桌子往窗前推了推,把那三条腿的椅子放到桌子上, 让少腿的那边靠在房门上,自个儿爬上桌,爬到椅子上,胳膊一伸,外面的圆全男 人抓着她的手,就从那窗口把她拉了出去了。 榆花也爬着上去出去了。 四蛾子也爬着出去了。 只有瞎盲妮子桐花还依在茅枝身边站在那,茅枝婆就对人家说:“她是瞎子呢。” 人家说:“瞎子也得出来哩,瞎子你们才心疼。”这时候桐花就离开外婆说:“婆, 我啥也看不见,我没啥可害怕哩。”说完她就朝门口走去了,茅枝婆就扶着瞎子桐 花到了那桌旁,把她扶上桌,扶上椅,让人家像抓小鸡一样把她从窗口抓了出去了。 该做的都做了,该给的都给了,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着人家开门出去了。可是 哦,到了这当儿,那领头的司机脸上先自飘过了浅浅一层笑,那笑是和夏天油菜地 的菜花一样黄灿烂烂的,又照人,又傲艳。他笑着一冷猛就对着厅堂里的受活人们 大声说:“他妈的,还想耍我们圆全人,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信你们 把钱全都掏了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着钱。你们铺下的砖 头里,厕所的墙缝里,水晶棺材下边和墙角里,到处都还藏着你们出演的钱,对你 们说——”他忽然就吼着叫了起来了,把嗓门扯得如城门一样宽大了,“对你们说, 你们不把这些钱从门缝塞出来,我今夜就让人都来享受享受槐花的漂亮呢,让人在 日落前把这三个儒妮子的圆全身子破了呢。” 说完后,他就从梯子上立马下去了,如一个人沉在了水里样,一晃人就没了影 儿呢。 落日呢,也就一如往日样红淋淋地从后窗照满厅堂了,照在受活人的身上脸上 了。 絮言: ①井拔水:即刚从井里提拔出井口的冷水。 ③歇晌:即睡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