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啦——门开啦——(2) 终于哩,门外的响动传了过来了,先是几个人向磕台上走着的脚步声,后是那 几个人停在门前的一阵沉默和死静,接下来,便果真是开道具车的司机那哑重的嗓 门儿。他说茅枝婆,知道我是谁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儿,我是这半年跟着你们出演 的开车司机哩,他们几个是这纪念堂的管理人员哩。说有话直说啦——我们把门从 外面锁死了,锁死了也就是想要你们几个钱。说我知道你们咋儿被抢啦,那都是那 些上边的王八干部和剧团里的乌龟干部干的哩。你们出演到末尾第二个节目时,他 们动手了;你们出演末了散着场子时,他们乘乱让我开着汽车下山了。他们以为我 啥都不知道,分钱时一分都没有分给我。对你说,茅枝婆,我真的一分都没得到哩。 走到路上我说我的车坏了,要修车,他们一走我就又开车回来了。我们不会像他们 那样胃口大开哩,你只要把你们的钱给我们每人分上八千、一万就行了。也不枉我 跟着你们开了半年车,不枉我这几个弟兄为了你们的出演,这几日守着纪念堂寸步 不离儿,吃饭都得轮流换班儿。 纪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马聋子,他听不到这边的一点动静儿, 上茅厕里净了身,往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头也许还未平南哩,也许时候 已是前晌的临午时候哩。从纪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进来的日光呈着暗红色,像炭火 样堆在窗口上。夏天了,这厅堂又高又大应该凉爽哩,可因了这夏是从冬末抢来的, 所有的窗户都还严封着,所以厅堂便又闷又热哩,如人都在没有隙缝的箱子里、葫 芦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个窗户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说,这纪念堂 盖在山顶上,里边的窗户离了脚地两人高,外面距脚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 高处有两层、三层楼的模样儿。门不开,想从纪念堂里出去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 不要说这儿的受活人大都残缺着,就是圆全人,就是胳膊与腿都齐毕,你上了那窗 户,又哪能从窗上跳到门外脚地哟。 茅枝婆把目光从那些窗上收了回来了。 门外等话的也等得不再耐烦了,他们先用脚在门上踢一下,然后又冲着门里唤 : “想好没?茅枝婆,我们没要你们多少钱,拢共八个人,有了你们给我们每人 一万块,没了你们给我们每人八千块。” 茅枝婆说:“没钱哩,都被抢了呀,真的是谁都没钱啦。” 门外的人便又哐哐当当朝门上踢几下,说:“没钱就算啦。啥时儿有钱你们啥 时儿叫我们,叫不应了就在这门上拍三下。” 话完了,人也就走了,传过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便听见他们到磕台的下 边哪儿了。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 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 膀上。女人没有光背的,她们都把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 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幸了从外面世地回来没回庄就都到了这山上,幸了各人的 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 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 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大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 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 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生发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 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脸,男人们则事不 关己样蹲在地上抽着烟。槐花依旧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们一样没洗脸,可依然是 一脸一身的漂亮呢,一脸一身的诱人哩,她瞅瞅猴跳儿,见猴跳儿只会把两只胳膊 抱在胸前不说话,只会让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让下唇去上牙上刮,并无啥儿鲜见 时,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别的哪儿了。 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 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 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 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 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 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 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 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 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 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 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 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 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 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 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