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啦——门开啦——(3)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 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天是压根儿地黑将下来了。 钱也都一丁一点地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谁的身上、屋里都不再藏着一分一厘了, 先是瘫媳妇把她最后几天出演挣的缝在袖口的钱塞到了外边去,后是聋子马把他藏 在那块双层铁皮夹缝中的钱塞到外边去,末了,待哑巴把他压在铺底砖下的钱取出 来塞到外边后,所有人的钱便都塞到外边了。这也就到了日落了,后窗上连一抹儿 红色也没了,在人们等着开门时, 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 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夜像往日样落下来,潮润的湿气浸到纪念堂的各个耳房了。说是天黑着,让明 儿再说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这时候,却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谁都没有力 气再想啥儿了,仿佛开不开门,走与不走都变得与自个没有关联了。 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里,都躺在那儿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 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淡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没有人 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着一句啥,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 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 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唤 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 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的撞击呢。间或着,还能听见圆 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 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儒妮们更加尖刺厉厉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 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阵一阵去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 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墙角 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着别人的脸,像 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她的耳光和骂声把外边儒妮子的哭声、闹声遮掩下去了,极像响在门前的瓢泼 大雨,把门外的唤门声挡了回去样。她已经过了七十一周岁,已经是那样的人老年 衰了,那样的打自个,骂自个,就让受活人谁都心里难受哩,就都慌忙过去拉劝她。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 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了。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 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模样,又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儿 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 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耳房外跑了好几趟。便把列宁水晶棺下地坑里柳县长那水晶棺 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 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