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啦——门开啦——(4) 然熬至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从纪念堂的 门口那,就传来了他的大唤大叫了: “门开啦——开门啦——” “门开啦——开门啦——” 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 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聋子 马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 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 是蒙蒙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 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地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 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 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从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 花和四蛾子。那屋子里丢满了圆全人离开时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儿的。有一 股污脏的剩菜、剩饭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哩。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 了。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着,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 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 和四蛾儿,三个儒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 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儿腥气扑鼻的血,像流 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 衫和裤子。四蛾子的嘴里是塞了她自个的裤衩儿。庄人们找到她们时,天亦大亮了, 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她们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 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 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 就都想起来,昨儿夜她们的叫声里,压根儿就没有槐花的唤叫呢。这当儿,受 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还没有从那纪念堂里走出来,忙迭迭跑回到厅堂边的耳屋里, 看见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时才穿的那套送终服,黑绸亮缎儿,在屋里 闪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儿的,脸色木木然然的平静着,像纪念堂外生发了啥 事她都知晓样,像天下的啥事她都早知了样。 庄人们说:“婶,门开了。” 茅枝婆说:“我不想活了哩,你让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庄人们说:“圆全人昨儿半夜都跑啦。婶——是你把我们领出受活的,你得把 我们领回家。” 她说:“让受活人都赶快回家吧。” 庄人们说:“槐花和儒妮子们……让人家糟蹋了。” 她轻微怔一下,想了一会说:“也好呢,以后庄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圆全人的怕 人了,就都不会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会明白守在受活的好处了。” 日出时,山脉上又热得如了夏天了,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寿衣,领着她的受活人, 牵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们离开庄时的行李和铺盖,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赶路 了。说到底,世界上还是冬天哩,耙耧外的世界里满山遍野落了雪,结了冰,只是 耙耧山脉里却越过春天、到了夏天了。不仅树都发芽了,长成叶片了,连坡脸上的 草地也都披挂着绿色,一坡脸的葱翠了。 就这么一群一簇地往受活赶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们看见了许多景光儿。看 见了那些圆全人,明眼人,都在田头拿着一根棍棒儿,用黑布蒙着眼,这敲敲,那 碰碰,在练习盲人听音儿。看见许多人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是玉蜀黍秆,耳朵上 挂着木板、硬纸啥儿的,在庄头练习耳上放炮呢。 还有那些姑女媳妇们,都坐在庄口日头地,在纸上、叶上一针一针扎着绣着哩。 还有那些年岁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他们都穿了黑寿衣在麦地里锄麦、挑粪、 施肥儿。从山梁上慢慢走过去,到处都是穿着寿衣的圆全人。有一个庄,人都集体 在一道坡脸上锄着麦苗儿,几十个,上百个,可那几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绸、 黑缎的送终衣,背上都绣了盆儿大的金黄色的寿字、祭字或奠字。他们说笑着,起 落着锄,弄得满山脸都是绸缎的哗哗响,都是寿衣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光亮呢。 走过去这个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岁以上的人在穿寿衣了,竟连上学的男娃、 女娃都穿着寿衣上学了,连抱在媳妇怀里的奶娃儿背上都有金闪闪的寿字、祭字、 奠字了。 一世界都挂满了寿字、祭字、奠字了。 世界就是寿、祭、奠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