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六七七年初夏 涵娟长到十九岁,还是第一次从头到脚在长镜前端详自己。她左走走右走走, 窈窕曼妙的身材上穿着白色洋装,再罩件水红小背心。 “这镜子不错,什么角度都可以照到。”她最后评论说。 原来主角是镜子。余家刚由中段旧屋搬到附近一栋新盖的楼房,引起众人的 羡慕。那时略有资产的人才能住阳台公寓,伍家还要熬几年呢。 曼玲甚至有自己的房间,而且是全家最大的,因为要放下一架钢琴。她已成 为专科正式生,决心朝音乐方面发展了。 除了钢琴和长镜外,还有全新的大床衣柜和梳妆台,简直像电影里的场景。 涵娟并不会不平,因为她内心的梦和渴望比这大多了,她也正往那个方向迈进。 “如果有一件旗袍就好了。”涵娟后退几步,坐在椅上摆个很娴静的姿势说。 镜里的人有一头微卷的秀发,刘海和垂鬓巧巧地顺着俏致的脸庞,流转的眉 眼更为盈盈。 这是她大学放榜后没多久烫的,还记得承熙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太了解他 了,即使她顶个大鸟窝走到他面前,他依然会全盘接受。 回想在榜单上看到“伍涵娟”的那一刻,承熙忘形大叫,比任何人都兴奋, 只差没把她抱起来。当时午阳艳艳,只不断刺痛她的眼睛,滋漫出悲哀。若不是 家境所逼,承熙也会是榜中人,又何苦她独享荣耀,硬拗成一个不完美的梦呢? 不自觉的,娴静渗入了愁绪,眸底光极暗去,一旁的曼玲立刻说: “对!对!就是这样子,跟你照片里的母亲太像了!” 那张涵娟母亲惟一的留影,容颜轮廓因岁月而愈发模糊,却又仿佛重现在涵 娟身上。徐肩慧若活着,必然会为这才貌双全的女儿而感到骄傲吧! “百分之百是你妈的翻版,一点你爸的遗传都没有。”曼玲又说:“我妈还 常在提,你那漂亮的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呢。” “我爸忠厚老实呀。”涵娟办说。她也曾经怀疑过。 在成长过程中,对母亲由思念孺慕到进一步的好奇时,伍长吉才透露出一些 讯息。 母亲是江南姑娘,孤身到台湾,没亲没戚的,就嫁给父亲生了女儿。难怪范 老师老误以为她是外省人,也明白台中乡下人看她的不寻常眼光。 自知底蕴后,涵娟就常想象一个年轻女孩到异地,陷入孤伶伶的景况,结婚 生子,再默默地死亡。那短暂的一生,是否背负着说不出的哀伤,那哀伤也折损 了她的活路? “他是个非常好的爸爸。”涵娟又重申一句。 曼玲没听出她声音中的迷惘,接着说:“嗯,再抱个娃娃,在竹篱笆前拍照, 就完全是你妈妈了。不过,那娃娃可要找叶承熙帮忙喔,嘻!” “乱说!”涵娟抓了一个枕头丢过去。 “真的,真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就没有一对比你们更相配了。”曼玲说: “只要见你们出双人对,白瑞德和郝思嘉那没结果的憾恨,我也不再介意,终归 有你们天长地久呀!” “你愈说愈离谱。”涵娟站起来,“不和你扯了,我得赶去看叶承熙赛球了。” 她和正忙着的余妈妈告别:走出公寓;曼玲的哥哥,即刚有军校返家度假的 余恩,迎面过来说:“穿那么漂亮要出门呀?我有摩托车,可以送你一程。” 冷不防的,曼铃的大嗓门由二楼阳台传下。 “哥,军法第一条,朋友妻不可欺,犯了可要论罪坐牢喔!” “你懂个屁军法?”于恩吼上去:“我和承熙的交情还轮不到你来插嘴,而 且我认识涵娟比他先,他敢说”欺“” “你们别吵架,我不坐摩托车,谢谢余大哥了。”涵娟说完,脚也同时跨过 马路,不等回应。自从她和承熙认定彼此后,就对男女关系非常的小心,决不招 惹无谓的麻烦,常舞会赶场又自命风流的余恩,就是其中之一 她快步走到旁等公车。凉爽的秋天,使人有种清明愉悦的舒畅感。在低头看 她用家教钱买的白皮鞋,秀致优雅,更不由的啶开一朵微笑。 她对衣着一直有着特殊的品味,从小在脏西西的孩子群中,就幼稚地要求干 净整齐,她的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与众不同。这方面完全要感谢爸爸,他自己 穿得邋遢随便,对女儿的教养,却努力遵照亡妻的方式。 “你亲妈在时,都是到衡阳路委托行为你买进口的衣服,很贵呀。”伍长吉 说:“我也这样拉,买不起时,至少也替你找差不多的样式,不能太粗糙难看, 免的你天上亲妈伤心,更死不瞑目。” 然而身居贫民区,要维持条件以上的美洁并不容易,好在有个精于女红的余 妈妈。一般来说,涵娟爱穿背心,布料不需多,更可以精心设计来遮住底下衣裙 的寒碜及破旧。 以最少的生命资源来成就最大的美丽,是她学到最重要的人生技巧吧!她的 记忆又回到去年的大学放榜日,榜上有她而没有承熙。不想在艳阳人群中欢呼, 也不想立刻回家报喜,只拉他胡乱走着说“不公平,不公平,你比我们任何人都 有资格上大学!” “干嘛又旧话重提?工专也非常好哇。”他表面轻松,口吻却严肃说“我从 来不觉得低人一等,除非你成了大学生就不再喜欢我了,我有需要自卑吗?” “不!不!你不需要自卑,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优秀的!”涵娟真心说“就 因为如此,我才更为你叫屈,内心的不甘一直无法消除。” “目前状况有什么不好呢?一边读书,一边又有源源不断的奖学金和工读机 会。然后还有你,最漂亮聪明的女孩当我的女朋友,我已经觉得太幸运了,人生 至此惟有感恩,那有什么不甘呢?”承熙说。 “可是世界不只这些呀,不光是工专,大学或我们脚下的这块地,还有欧洲, 美洲和浩瀚的大洋,你绝不是局出一方的人。”她说。 “又要把我当成摩西王子吗?涵娟,我从没有那么远,先把脚下的土地站稳 吧,我相信只要有心上进,条条大路通罗马。”他说 涵娟沉默一会说:“你的论点也没错,你明年工专毕业还能插班大学” 到时再说吧。“承熙很怕破坏眼前欣喜的气氛,不想再争辩。 那天,他们走到衡阳路,委托行的招牌就在转角处闪亮着。涵娟上次来已是 小学时候的事了,也不知怎的,她心血来潮,推开那扇有欧洲风味的店门。 “叮叮叮……”一阵音乐盒式的轻亮舞曲扬起。 迎面而来的是满满缤纷鲜艳的色彩;这店不大,设计得却有如无限伸展的梦 幻世界。一套套展示在墙上的舶来品童装,帽子鞋袜全精致地搭配成组,那种美 丽贵气,和市场上叫卖的俗劣布衣有天壤之别,看得人目瞪口呆。 “两位有什么特殊的衣服要挑选吗?”一位打扮人时的妇人问。 “没……有。”涵娟和承熙还是高中生的模样,不可能是夫妻;衣着普通, 也不会是有钱人,这会儿更连话也说不清了。 心虚和不自在使他们匆匆逃出,前后不到一分钟,已经有踏错地方的表情。 音乐盒式的舞曲消失在门内,涵娟松一口气说:“呼!我常在想,我那可怜 的母亲到底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坚持到这昂贵的店,为她小女儿买衣服呢?” 承熙听过徐育慧花近半个月薪水,为涵娟买红外套的故事。去年台风夜那件 红外套被冲到大水沟,涵娟哭得伤心欲绝,才更明白其思母之深切。 “她一定非常爱你,想让你过最好的生活。”他说。 “没错。”她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母亲并未离开我,反而不断叮咛推 动,要我克服贫困,优雅地活下去,那是她付予我的生命本质。熙,那就是我说 的,我们要追求更好的未来,一代又一代,不许在原地踏步。” 承熙望着她秀净的眉和澄澈的眼,漾着月河彩虹之美,这是世上独无二的涵 娟,从十岁起就在他身旁亭亭而立的,成为他永远的追逐和依归。 他外型好人缘佳,又打了一手好球,常有女孩子千娇百蜊地示好,但她们都 不及涵娟的万分之一。涵娟于他,等于生存,牢牢吸附,随之流转,那种强烈的 情感发自内心最深处,生命最久远,千年锁江沉河的铁链,斩绝不断的。 “你放心,我会努力达成你的心愿,我们一起优雅地活下去。”他真心说。 “现在就有一个心愿。你少打点工,准备读书插班大学,我们还有机会同校 呢!”涵娟一脸向往说。 唉,又绕回原点,承熙无奈说:“你难道忘了有多少人等我赚钱还债吗?想 念大学,也必需等我服完兵役做几年事情……” “那时我早毕业了,而且还有出国留学……”她微怒说:“为什么不叫你大 弟帮忙?他也十五岁了。可以工作还钱,你是长子,理应先让你读大学才对!” “哪有弟弟为哥哥牺牲的道理?我求学过程走得辛苦,更希望我弟弟一切平 顺,不必为钱操心。”他说。 “你凡事以家人为优先,那我们呢?”涵娟质问。 “对我有信心好吗?”他浓直的眉和深邃的眼对着她,“我……我发誓,无 论将来如何,呃,有一天我会为你买下委托行所有的童装,好不好?” “疯了,我要童装做什么?”涵娟话说一半,猛想到买童衣代表的含意时; 整个脸通红,不再咄咄逼人。这稚气的承诺,让她的怒意不知不觉消逝。 承熙较迟钝,好一会才因她的安静而醒悟自己说了什么。买童装不都在结婚 生子之后吗?呵!他不禁微笑,涵娟最后总会体谅他的,他希望以自己深挚的爱 来改变她,让她明白心中的彩虹梦,用他的方式也能够办到。 但涵娟却想着:承熙终会依顺她的方式,一向不都如此吗? 以前是男孩和女孩的战争,女孩机灵早熟总是赢的那方。 但她不知道,从大学放榜那一日起,已悄悄转成了男人与女人的战争时,赢 家,就不一定是女人了。 涵娟到达榴圳时,要搭的那班车刚开走,都是因为碰见外省婆的女儿,说了 两句话才耽误的。 她们从未真正交谈过,被喊住时还很惊讶。外省婆女儿以媚味沙哑声音说: “我妈说你很会念书。我这儿有两本美国朋友留下的洋文书,我看不懂,就送给 你了。” 涵娟被动地接过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晓得里面写什么吗?”外省婆女儿问。 “是美国文学家马克吐温写的一些故事。”涵娟翻一翻说。 “你真懂耶,”外省婆女儿笑出来,“果然比我行,我只会说洋话,却认不 得几个ABC.” 那笑容伴随着浓郁的香水味,停滞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时间已经来不及,涵娟无法傻等公车,只有迈步朝工专走。新鞋有些咬脚, 速度慢了许多。突然噗噗声响,不死心的余恩骑摩托车跟来说: “穿了一朵花似的,若没香车送,待会就不漂亮了!” 若是平日,她会婉拒。但她不想误了承熙的校际比赛,也不想汗淋淋地狼狈, 只有利用余恩一下。他不过是油腔滑调一点,从小叫哥哥大的,没什么好害怕。 风驰电掣的车团在空旷的马路上,人未到,声音就先轰动。 承熙原在学校门口接涵娟,但时间到了却芳踪未现,不免担心。 教练来催促,他只好吩咐也在工专念书的梁如龙替他等人。才转身没多久, 喧嚣放肆的摩托车声惊扰了校园的宁静,一身英俊便装的余恩载着清秀佳人涵娟, 双双一对璧人,像刚从某个舞会赶来,引人侧目。 承熙拳头紧握,以阳光笑容着称的脸霎时阴霾满,怒气不觉上升。那么多年 来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酸意重的人。小学时代,和涵娟配对的是另一个功课好的男 生,他一样称兄道弟;中学时代,由曼玲口中得知涵娟收过不少情书,他也从不 过问。 涵娟在他心中圣洁如天使,所作所为都是不允许怀疑的。 但蓦然一夕间,他单纯的意念产生了会吃咬人的占有欲。或许就从涵娟上大 学,告别清汤挂面,烫起头发,渐渐充满女人味时开始的吧! 特别是第一回送她去学校,见校园的巍巍气势,里面来去都是出类拔萃的青 年才子,一个比一个意气风发,Jb就陡然沉重起来。那天他走了长长的路回家, 初次有了放弃念高中大学的怅悔,他会不会真配不上涵娟呢? 不!她不是那种人,她不是,她不是……承熙不断对自己说。 尽管如此想,他控制不了地敏感于所有接近她的男人,不只是大学那些令他 无能为力的男同学,甚至认识许久的余恩,也都成为心头之刺。 以前他最怕的是涵娟不理他,现在则最怕别的男人抢走她。 种种的愤怒、痛苦和无奈齐集,他一进入球场,一反平日的冷静风度,当哨 声吹起时,就横霸地夺球灌篮,运球传球也异常凶猛,甚至几次犯规,弄得队友 不解,教练不知该喜还该急。 余恩太闲,硬要跟进来加油,涵娟不能阻止。 随着承熙一次次飞跃得分,场边的观众也愈疯狂欢呼。其中一群女生最醒目, 又叫又跳的,还自制黄布条,上面写着“神射手叶承熙胜利”八个大字。 “她们是谁?”涵娟忍不住问。 “附近私立高中的女生。”梁如龙回答:“你看到那带头的红衣女孩吗?' 她叫章立珊,是以前承熙头号崇拜者章立纯的堂妹,你说巧不巧?” “的确巧,她怎么会跑来呢?”涵娟掩住惊讶说。 “章立珊的舅舅在工专当教授,她每天花蝴蝶似的飞来,我们喊她' 校花' , 校外一枝花,她现在迷上承熙了。”梁如龙有笑意:“可烦啦,承熙到处躲她, 就像以前躲章立纯一样,历史果然重演,这就是人长得太帅的不幸。” 涵娟却笑不出来,她从富家女那儿得过太多教训了。 中场时间,涵娟照例要亲自给承熙加油打气,但今天那团火似的红衣特别明 显,飞快奔着,挡在承熙面前,令她不自主止步。 承熙已看见她,同时还有她身后护花的余恩,脚也仿佛黏滞着。 过多围聚的人群吱喳个不停,拿着某处传来的毛巾和水,再抬头时涵娟已不 在原处,他的汗水化成寒冰刺 浸着心,不明白她的消失。 涵娟呢,离比赛场地远远的,手正支着树要呕吐的样子。 初夏的风拂过,竟有一种透骨的冷颤,她左太阳穴胀痛,眼底白色的新鞋恍 惚浮出一层污蒙的血色,再度反胃。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跟着她跑过来的余恩说。 “没有病,就是人太多空气不好罢了。”她简单说。 涵娟回来时,下半场球赛开始一阵子了,承熙依旧是凌厉攻势,杀得对方无 招架之力,引得场内喧嚣震破了天。 涵娟也感染了情绪,几度站起来嘶喊加油,但似乎她再怎么卯足全力,甚至 喉中带血腥味,都不如章立珊她们无敌的狂热声势。 工专大赢,承熙又被众人簇拥喝彩,连余恩也挤去欢天喜地一番。 涵娟习惯在他风光时,仅在一旁静静分享和欣赏,并不锦上添花。 “要不要坐我的摩托车回家?”余恩不知何时回到她的身边。 恰巧视线触及承熙的,她很自然说:“不必了,我等承熙。” 人潮渐渐散去,为了那一眼,承熙心急地应付球迷,和队友也谈不到几句, 径自朝涵娟走来,只是他脸上没有笑,直绷绷的,仿佛还在备战中,无法松懈下 来。 “你今天打得真好,又赢球了。”涵娟如平常说。 “我不在乎,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语气很冲说。 不在乎还如此卖命?涵娟原就有心事,这一下也不愿出口争辩,两人竟不似 往常球赛后的亢奋评论,只默默坐上脚蹬车,往信义路的方向归去。 他以为,她或许宁可坐余恩的摩托车,舒适快速多了。 她以为,他或许情愿和队友热闹庆功,开心有趣多了。 有时候,两个人彼此太过体谅了解,反而觉得不需要说出来,你必知我心情, 我也必知你心意。这种“错猜”几乎自他们生命相连起,就是元素之一。随着年 龄增长,一切又更复杂,倒像一把磨得更锋利的刀,两边伤害。 脚踏车到火车铁轨处,通常她会先下来,让承熙将车子抬过去。但今天他就 有其根筋不对劲,不仅没有缓速,还故意加足脚力采冲刺姿势,一连跨跃过石堆、 铁条和枕木,强力震动到另一头。 “抓紧!”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涵娟的头本已隐隐犯疼,突如其来的巅簸碰撞像散移了脑袋般,食物由胃部 上涌,她想抓住他,又像是捶打他地惊叫:“停车!停车!” “吱”地刺耳声响,到脚踏车去擦过一棵树倒地为止。涵娟早跳下来,弯腰 在蔓杆草丛里干呕,天旋地转着。 “你还好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承熙似由一场昏乱的梦中醒来,害她 这样,真是心急如焚。 “别过来!”她摇头,老毛病了,不想吐得臭气冲天,早已学会忍压耐苦。 “我去要碗水来,喝水也许会好一些。”承熙说着走向不远处的日式房子。 “不必了!”她勉强站起来,无法平衡,他立刻扶住她。 房子有一些荒废了,不见人烟。他压着一个老井旁的小帮浦,清水流出,涵 娟漱漱口捂捂脸,感觉舒服许多,才坐在铁轨枕木上休息。 西方天空的夕阳如一层薄绛的胭脂,又如醺醉后的酡红。承熙知道她爱花, 采来雏菊牵牛蒲公英铺在地上。有些凉意,他又为她挡住风口。 “是我不好,你应该坐余恩的摩托车回家。”他低声说。 “你胡说什么?要不是怕赶不上球赛,我也不会搭他的便车。”涵娟脸色依 然苍白,但已有生气的体力,加上方才那红衣刺激的委屈,恨恨说:“你今天到 底怎么了?打球和骑车都赌气一样,是不想送我回家吗?如果不想就别送,也不 必故意不停车,害我弄成这样,倒不如永远不理人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见她真发脾气,他慌了说:“当然不是这样,完全不是,我……” 那又是什么呢?承熙真说不出口,他是男人,一个宽宏大度的男人,也是涵 娟向来最夸赞他的地方。他在她面前已没有几分优势,若知道他也小心眼嫉妒, 岂不又多了一个失望的理由? 他的着急口拙是明显的,汗水沿着眉毛流下,忙用手去擦,却让涵娟看到他 内臂几条细长的血痕。 “你受伤了……”她叫着。 他看了看说:“大概刚才磨到树枝,没什么。” 涵娟莫名地眼眶一红,也不吭声,只拿出干净的手帕替他清理血渎。 他凝视着她,感到那温柔细致的动作,忍不住说:“涵娟,我害怕失去你… …” 她眸子望着他,满是不解。 “是真的,我常想着你学校那些男同学,他们个个优秀,哪一天你也许发现 他们比我好呢?甚至余恩,我也心怀妒意,只因为他和你走在一起……我自信不 是猜忌多疑的人,但面对你,患得患失心就特别重,非常苦恼……”他坦白说。 若不是前有章立纯、后有章立珊让她尝过苦涩无奈的滋味,她必然觉得承熙 庸人自扰。唉,这一切不就源于一个“情”字吗? “你不是在吃醋吧?你以前不都说自己最心胸宽大吗?''她突然笑开眼说。 “宽大?宽大到介意你坐余恩的车?宽大到想除去你身旁所有的男生?”承 熙不再隐蹒说:“我也不全明白,以前都是懵懵懂懂的,没想过那么多。但自从 你上大学后,就开始胡思乱想,希望你别去理任何男生,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 ……再也不宽大了!” 相爱的人依偎在小我的世界中,终至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承熙一贯的敦厚, 转成了强烈的占有心,反是催情之剂,涵娟不由得柔情涌生,急切说: “不,你根本不必有妒意!那些学校的男同学尽管高谈阔论,骄傲不可一世, 但他们都没有你的气度和魄力,一点都比不上你的!” “真的?”他不信,“即使我没念大学,学历不如你,都没有关系吗?” “你不会不如我;也一定会念大学。只要念了,你就比任何人都强,我有信 心厂她以向来的鼓励口吻说。 “你的信心,正是我最害怕的事……”他眉头依旧深锁,“你总是对我期望 太高,但有时事实就是事实,念大学对我而言比登天还难,因为家人需要我…… 娟,如果梦做不下去,你真会放弃我吗?我真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怎么办?” 她仿佛初次看到他似的,由方才在球场的愤怒,到此刻揪心的脆弱,一种男 孩到男人的蜕变,引出了女性最柔软的心肠。 他因爱她而痛,她则因他的痛而更痛。 若是从前,她必然又义正辟严教训他一番。但那些话竟出不了口了,曾经是 他逃避的主题,今天竟也让她不想去面对,怕真会破坏眼前的美好。 于是她轻轻说:“放弃什么呢?想来也好笑,你为余恩生气,我却为章立珊 而难受,她一副你女朋友的样子,你就不会把她赶远一点吗?” “章立珊?”轮到他不解。 “好像章立纯第二。还记得那次生日事件吗?今天看她霸着你不放,相同的 感觉,怒气又来了。”她说。 “天呀,章立纯或章立珊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恍然大悟说:“你……你不会也在吃醋吧?” “对爱情,没有人是宽大的,我也会猜忌多疑,患得患失呀!”她细声说。 承熙突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多年来他苦追在涵娟身后,总没信心,而这是 第一次千真万确感受她的心意,不禁激动说:“你是在意我的,真的在意我!” 她陷溺在他的眼眸里,暖暖如煦夏潭水。突然他的手臂收紧,将她环住,唇 轻柔试探着,那么小心,又那么深情。 保守的年代,男女牵手拥抱已,是很慎重了,承熙和涵娟因为年纪尚小,真 正坦白心意的四年,也很少逾矩。 但毕竟成长了,眉目或小手传情已无法再满足,吻就自然发生。 吻,激发更多的欲望。男孩感觉女孩特有的柔软清香,天生的征服欲便出现; 女孩呢,由初初的惊愕,很快就接受爱的探索,进而自己也沉醉在那从未有的销 魂天地里,甚至飘浮…… 飘浮……喔,不只是飘浮,还有呜呜呜像天崩,轰隆隆似的裂;脚都站不稳 哩!涵娟睁开双眼,除了热情的承熙外,竟还有远远而来的一具庞然大物,她本 能惊叫:“火车来了!” 他们立刻跳开。很快的,火车卷起狂沙旋风,扑向他们玫瑰色的年轻脸颊。 涵娟惊魂未甫,承熙却兴奋地对车窗乘客挥手大叫: “各位,祝福我们吧!愿我们的爱轰轰烈烈、长长久久!” 火车回应般呜起长笛,向着绚烂晚天而去,恍若青春昂扬的承诺。 坐回脚踏车,承熙神采焕发有如御风而行。涵娟则在一种沉静中,像所有被 爱人吻过的女人,如历经一场仪式,灵魂慵懒不再浮扬,接下去就会认定和认命。 她身旁的女性,老的少的不都如此吗?最后不都走向顺服男人的命运吗? 但她不会的……脚底的地或许震动过,但涵娟终是涵娟,仍会坚持目标。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