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爱情的结束有时就像一场战役,各种因果混乱,拖延或立决,胜进或败退, 即使多年后回想,仍在茫茫烟硝中。尤其涉及人性的最幽微处,要理清,如黑暗 中没有实体的线,抓不到真切。 章立珊出现在市场,女人的一席谈话并不能决定什么。 涵娟当时还挣扎痛苦中。人很奇妙,每卡在十字路口的难关时,必出现像天 意的人或事,推助一把,最后由得或由不得,命运已然千山万水不回头。 彭宪征即是天意。 涵娟永远记得那生命分水岭的夜晚,五月的阳明山飘着甜浓的花香;她第一 次进入那羊肠幽径茂密绿林后,电影小说中才能得见的高级别墅,身旁驾车的正 是认识方两个月的彭宪征。 “我在美国的房子比这还大还漂亮,后面有湖可以划船钓鱼,树林可以散步 打猎哩。”他用腔调极重的国语说。 彭宪征是涵娟公司老板娘的表弟,是一位华侨医生,因检验医疗设备而到台 湾。 初见面那天,涵娟正好穿一套水红色新装,衬得她如芙蓉般秀丽出尘,彭宪 征惊为天人,立刻展开热烈追求。 除了承熙外,涵娟不曾放心思在别的男人身上,十年来乖乖相守,毫无二心 地痴纯,若是从前,她绝不会接受邀约的。 但她同意了,而且从那天起,她开始注意穿着和薄施脂粉的技巧,言谈顾盼 间常想到外省婆女儿的烟视媚行。 眼波的流转,声调的娇柔,都是特意的诱惑之美。 在她惯于把每个男人都和承熙比较的眼里,彭宪征不够高又有点老,离英俊 耀眼尚有段距离。但每当他流利地吐出长串英文,或淡着美国种种时,自有他独 特的魅力。 况且和他在一起,华服轿车,到美军俱乐部和高级饭店用餐跳舞,如梦般被 捧宠着,都是从未有的享受那些她为忠于爱情而放弃的美好东西。 别墅内一整套舶来品的水晶灯和壁灯照照闪灿,照出一室的豪华。彭征宪却 淡淡说!“这壁炉还太小了,我那儿是大块花岗岩的,燃起松枝来,香得不得了, 声音也好听。哎,这地板也不行,我美国家里用的是最高级的原木……” 涵娟站在窗前,天上有星,人间有灯,如伸手可及的晶钻,已是不忍用语言 打破的梦境。会内疚吗?不太多,因为远在高雄为事业忙碌的承熙,必然也有章 立珊在某个华屋中为他准备的精致盛宴吧? 彭宪征递给她一杯洒,琥珀色的盈盈端在手里,人也贵气起来。他凝视她, 目中含情说:“涵娟,这件事也许有些急迫。两个月来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对你 一见钟情,相信你对我也有好感。很快我就要回美国了,你愿意嫁给我,到纽约 当我房子的女主人吗?” 他竟求婚了!涵娟愣住,一个金龟婿就这样钓上来,太容易了,她根本还没 有完全的心理准备呢。 “是不是我美式的直接作风吓到你了?”他问。 若点头答应,等于要切断与承熙刻骨铭心的爱情。 想是一回事,但到节骨眼却下不了手。一刀下去,她真能承担痛楚及后果吗? 涵娟听见自己说:“我不想骗你。我来自贫穷家庭,父亲只是卖菜小贩,和 你们彭家门不当户不对,并不适合当你的妻子。” 自我贬抑,是变相的拒绝,想一走足以背叛承熙的动力。岂料彭宪征不退缩, 反而笑说:“我不计较家世,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家人。” “我一文不值,没有庞大的嫁妆。”她又继续说。 “我才不要那些,我自己就有足够的钱了。”他笑容依旧。 “我会依赖你,用你的钱念书生活,成为你的负担。” 她愈说愈坦白。 “我不怕' 负担' ,能娶到你是最大的幸福。”他真是沉醉在爱河里了。 她试过了!她很努力推开彭宪征,如果他有一丝迟 疑勉强,她必然掉头就走,安分地再和承熙过艰辛岁月。 但他没有,这个高尚富有的留美医生,具有渡月河跨彩 虹的能力,迫不及待想解除她二十年来身上的枷锁,为她实现所有的愿望。 多美好呀!她闭眼再睁开,仍有遗憾……他再怎么好也不是承熙呀…… 彭宪征同时低下头要吻她,涵娟吓一跳,只顾酒不要洒到昂贵的地毯。他的 吻干干冷冷,没有不舒服,也没有承熙的令人昏眩;当他想尝试更深的接触时, 酒倾到了两人身上。 后来的时间里他几次展现热情,如炙人的火焰,她只有小心闪避,却没想到 无心的“欲擒放纵”会更增加男人的爱恋。 临离开别墅前,彭宪征说:“你还没有答复我的求婚呢!” “我……我必需仔细想想,这一步跨太大了。”她说实话。 “我是太心急了,两个月就要你爱我、嫁我,又搬到纽约,难怪你会犹豫- , 偏我最缺的又是时间……”他很绅士地说:“不过,我仍会本着最大耐心,等着 你那声Yes.” 不!搬到纽约是多年的心愿,她可以立即飞去呀!她忘了提的是,她有个交 往多年、感情极深、差不多要结婚的男朋友。 如果抛弃相爱十年的男朋友,嫁给才刚认识两个月的男人,她算什么样的女 孩?传统叫“背叛”,是邪恶无耻,千夫所指的,很坏很坏的女孩;是不是? 彭宪征送她回家,轿车内舒适的绒软坐椅,耳旁有音乐轻轻流淌,窗外是灯 火绚丽的夜,仿佛那些丑陋、贫穷、辛劳和挫折都不曾存在过。 想起她和承熙为了省钱,用双脚走到起泡肿胀的过去,还有骑脚踏车为没气 脱链摔成一团的过去。现在是摩托车,有长进了,但仍颠簸不断,风尘满面。 以叶家的情况及承熙的个性,摩托车可能坐一辈子;那么这一段轿车接送, 将是绝唱吗? 彭宪征在优美的音乐中滔滔说着美国种种,知道那最能打动这美丽女孩的心。 涵娟好希望车子能一直开下去,不要停止,一下就到梦的彼岸。而她做到了, 真睡着了,潜意识里盼着张开眼时,什么都解决好了,跳过这痛苦抉择的一段。 突然那气味惊醒了她,墙公圳漫人脑海,原来已到新生南路和信义路口。 “我在这里下车!”她像着慌的孩子说。 “还没到你家呢。”彭宪征不解。 “我想走走……想想去纽约的事。”她坚持着。 既然她要思考,彭宪征只好同意:“你自己要小心了。” 等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涵娟立刻奔向椰子林最勇端,抬起那块大石头,摸 着找着,洞内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沮丧得差点哭出来。 在承熙服兵役和工作这几年来,他们已很少在洞里互留东西,涵娟一点也不 怪他。只是此刻,她好希望找到什么,一朵花或一张短签都可以,让她能熬过彭 宪征那儿近完美未来的诱惑。 但什么都没有……怎么办呢? 什么都没有,纯真无邪的年代真的结束了吗? 她呆立了许久,看着远远永恩医院的招牌。长大后的这些年,她很少再和朱 惜梅老师联络,就像所有毕业的学生,各有各的生活天地。 慢慢走回去。经过旧有的余家,门户深锁,五年前。就成了货物仓库;外省 婆的店面长野花杂草,没人理会,任其荒废,穿过窄弄,酱菜老人年前突然病亡, 酱菜车还寂寞地靠在路旁,默默朽坏。 来到自家门口,恍惚看见小涵娟坐在板凳上,总是焦虑等待,怕迟到被罚, 怕试考不好,怕没书可念,怕努力又落空…… 她也看到背着书包的小承熙,总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等着她,替她解围。 想到过去种种,她忍不住哭了,哀哀蹲在墙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门咿呀开了,伍长吉揉着眼,一看缩着的女儿,惊叫:“怎么哭成这样?是 不是姓彭的欺负你子?” 涵娟凡事不隐瞒父亲,因为她做什么,他从来没异议,便照实说;“彭宪征 向我求婚,要我随他去纽约,还愿意供我读书深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伍长吉全清醒了,脱口说:“嘿!我女儿聪明漂亮;果然大家抢着要厂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涵娟站直了身说。 “呃,我是没读书的粗人,学问不如你,你自己怎么想呢?”伍长吉正色说。 “我一直认定会嫁给承熙,可是他家里的麻烦那么多……”她擦泪说。 “对了,那个姓彭的有没有说要多少嫁妆呀?”他忽然问。 “他什么都不要,也不在乎我们家穷。”她说。 “哼,叶锦生就不一样了!他前阵子还跑到市场来,当众人间我要出多少嫁 妆,又讲章小姐有房子汽车黄金,气得我差点把他丢到臭水沟!”他想来仍愤慨。 涵娟一愣,心又向着承熙,为他辩解说:“那绝不是承熙的意思,他也拿他 爸爸没办法。” “我是很中意阿熙这后生啦!”他迟疑着:“但说实在,我就觉得他配不上 你,你是最好学校的大学生哩,够资格到美国念博士了,现在却落得给叶家嫌, 我也替你不值呀。” 这是父亲第一次表示对承熙的不满,她惊讶说:“你是赞成彭宪征了!” “彭宪征看来人不错,可是短时间内也不了解,又远到美国……”伍长吉用 力播头,又突然转身进屋,摸出了香烟和火柴,点着抽起来。 “爸,你不是戒了吗?”涵娟想阻止。 “唉,烦恼呀!”他向黑夜吐一大口白烟说:“如果你亲妈在就好了,她一 定知道怎么做。” 提到母亲,涵娟沉默了,久久才问:“她若还活着,会有什么建议呢?” “我来讲个故事。”伍长吉开个头后,却忙着熄烟,手还颤抖着,忙混好一 会,以为不肯说了,才又接下去:“我在桃园一所学校当工友,认识一对大陆来 的外省夫妇,他们很年轻,人也很好,都是有学问的老师,还热心地教我汉语。” 她不懂父亲为何提古早历史,但因为自己也心事重重,就静静听。 他脸上有少有的凝重,声音极低:“三十六年初台北出大乱,外省人和本省 人打架,警察到处抓人,那个外省先生就这样不见了,后来就说被打死了。” 哦,是她出生那一年。封锁的二二八事件,涵娟当然没有听过。 伍长吉继续说:“……留下的外省太太已经有身孕,刺激太大了,精神有些 错乱。我很同情她,看她没有亲人,就带她躲起来,当时户口查得很紧,我就把 她报成是自己的太太……” 涵娟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逐渐明白故事的用意,每一句都拼成一幅想象不到 的图案。她开口好几次才发出声:“那个……外省太太就是……徐育慧?” “没错,她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你。”伍长吉说:“大家不是说你长得我和一 点都不像吗?我……我并不是你亲生爸爸。” 太静了,这子夜无人无车的街头,地球仿佛静止不转,使方才的故事更虚幻 得有如一场梦。甚至她伍涵娟这个人,用了不属于她的姓,住了不属于她的屋子, 喊了非血亲的爸爸,二十三年的存在都是虚幻的…… “你的家世其实很好,看你爸妈就晓得了?讲话做事都很温文高尚的样子, 连你也遗传到了。就只怪世道不好,落得和我在一起,才过着穷苦可怜的日子。” 见涵娟仍在震惊中,又说:“你亲妈也很尽力要养大你,身体好转后还出去工作, 可惜……挨不到你两岁还是走了……” 伍长吉哽咽一声,已是老泪纵横。 一切都清楚了。所以为什么照片里的母亲如此忧郁不愿意面对镜头,为什么 花一半薪水到委托行替女儿买昂贵的衣服,一种绝望中对遗腹儿的珍爱,一个母 亲死别前最后的光辉。 有很多事也明白了。为什么她爱念书上进,爱洁净美好,那不是虚荣势利, 而是基因记忆在她血液里沸腾作用着,让她与四周有着格格不入之感…… 战乱,造成多少人流离失所,连根拔起。像她的亲父母,风中柳絮般由某处 飘来,又留下她这小柳絮,在世间独自零落。即使族人踪迹已渺,她仍凭着本能, 努力要溯回到原来所属的优雅华美世界。 她从来不比李蕾或章立珊差,如果父母都还活着的活,不必如此辛苦跋涉… … “我对不起你爸妈,我能力太差,没把你照顾好……”伍长吉哑声说。 眼前这应该陌生的男人,却是自幼一寸寸把她扶养大的人,给她吃给她穿, 宠她如宝,是怎么都无法抹灭的亲情呀!涵娟记得他的大手如何牵着她的小手, 去祭母亲的坟茔,路途上那一大一小父女相依的身影,曾引来不少人同情的叹息。 真相终于穿心绞肺而过,涵娟紧握住父亲长茧的手,泪水决堤般涌出。好不 容易止住抽噎,接回寸断的肝阳能呼吸时,她一字一字说:“爸,你是全天下最 好的爸爸,把我照顾得太好……太好了,比亲生的还要好,因为你,我才能活下 来!” 她偎在父亲的膀臂上哭着,就像年幼有伤心事的时候。 伍长吉轻抚着女儿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想你长大也该明了了。 你妈生前有交代,有一天要把你们一家三口带回故乡。” 又是更多的泪,涵娟仍无法承受这似不真实的身世,问着:“爸,你为什么 对我们母女那么好?非亲非故的,养我到今天……你爱我的亲妈吗?” “我……一直和你亲妈是名义上的夫妻……”伍长吉抹抹泪又说:“我崇拜 她尊敬她,她是我见过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甘愿为她做一切。” 是呀,帮她养大了女儿,又如此疼爱,又何必问呢? 远远有蛙呜狗吠,金枝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由阁楼传出:“你们父女半暝不 睡在外面吱吱喳喳什么?不怕招鬼,也想着明天要早起,快睡啦!” 现实又回来了,他们都没有动,连悲伤也压寂,想让完全的黑夜掩埋掉这久 远的秘密。 又过一阵子,伍长吉说:“你亲妈一向希望你过最好的日子,我也拼老命给 你念到大学。怎么做对你最好就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我都支持你的,明白吗?” 狗吠声又起,涵娟忽然想到离开近一年的外省婆女儿。 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命运,一个由不得自己的命运。 不管是女大学生或酒吧女郎,注定是飘流的,注定要找寻的,当要走时,就 不应该再留驻,否则只怕找不到回故乡的路呀。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部电影,涵娟最初是冲着女主 角娜妲丽华上看的;因为喜欢她俄国流亡贵族的气质和充满迷惑的演法。当 影片结束时,却令她久久无法动弹,它给了她一种力量,终于有勇气去推开那扇 回不了头的门。 她又邀曼玲来看,先做个试验。 故事是一对少男少女的恋爱,同样因为家庭环境的种种问题,爱得矛盾痛苦 又难分难舍,后来女孩整个崩溃,自杀未遂后被送进疗养院。 男孩景况亦不好,因家庭破产而失学,远大前程没了,只能回乡当农夫,勉 强求个温饱。 几年来各历人生。女孩痊愈了,在计划结婚前,决定再见男孩一次,去面对 那曾经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的初恋。 这电影史上的经典结局之一,是大草原上蓝天白云的清亮。男孩正修着破旧 农具,全身油垢汗渍;女孩特意白衣白帽的打扮,成强烈对比的高雅美丽。 男孩介绍了大腹便便的妻子和小儿,生活粗陋简单,一脸磨累的样子;女孩 只能僵硬微笑。 “你快乐吗?”女孩问。 “我想是吧,我很少问自己这种问题。你怎么样?”。男孩说。 “我要结婚了。”她说:“对方是个医生,我想你会喜欢他。” “好奇怪,每件事似乎都有了答案,希望你能快乐。” 他说。 “和你一样,我也不常去想快乐这件事。”她说。 “是呀,一切要来的就让它来吧。”他应和。 女孩又笑:“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 曾有的刻骨铭心,都成了云淡风轻,一切该去的都非放手不可了…… 曼玲红着眼睛,一出戏院就边提鼻涕边叫:“要死啦!又拖我来看悲剧!你 明知道我最怕悲剧,会减少寿命呀!你还嫌现实生活不够苦哇?也不先警告一声! 我的《乱世佳人》症候群好不容易才好,现在又要发病了,真可恶!” “只有悲剧才能看出生命本质,拈出生命的斤两,成为沉淀及洗涤心灵的良 药。”涵娟说着,买两杯酸梅汁,往小公园走,夜幕已经四垂。 “悲剧?哼哼,看看我的脚吧,别再跟我这悲剧人物说什么主义或哲学了!” 曼玲喝一口冰凉的汁液说:“反正我只接受喜剧,从头快乐到尾,嘻哈完就忘掉, 多爽快呀,也不会挂心。” 涵娟恍若未闻,像对自己说般:“你以为笑完就没事了吗?害怕心痛,心就 愈来愈麻木;逃避现实,人就愈来愈迟钝,然后肤浅妥协地活着,被蒙蔽的双眼 找不到身上的翅膀,就永这再也飞不起来了。” 幸亏是好朋友,曼玲忍着这段不太顺耳的话。涵娟见她一脸的纳闷无趣,, 叹口气说:“你以为男女恋爱的结局,就一定要结婚生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 日子吗?” “不结婚生子,干嘛要辛苦地爱来爱去呢?”曼玲总算能接口。 “问题是:有结局的不见得就好,没结局的也不见得不好。什么是真正的悲, 什么是真正的喜呢?你今天看电影没有领悟吗?”涵娟说。 “哎,你怪怪的喔!是不是和承熙吵架了?”曼玲皱眉。 涵娟仍是那冷静得十分诡异的表情,好一会才说:“曼玲,告诉你一件事。 ……我要……结婚了,新郎不是承熙,而是你在我公司见过几次的彭宪征。” 曼玲的嘴张得好大好大,酸梅汁还抵在下唇,发出含糊惊叫的声音:“什么?! 再说一遍,我听不懂,再说一遍!” 涵娟照做,而且更详细叙述彭宪征的来历及他们交往的经过,眼眸里不带一 丝感情,就好像外科医生介绍手术刀,冷冷地说这是切肺的,那是割肝的…… 手里的酸梅汁已洒了一地,暗红颜色真实得如涵娟的话。她是不会开玩笑的 人。曼玲猛摇头说:“不!我不信,不能接受,你骗人!你和承熙是那么相爱… …你如果不是骗人……天呀,承熙知道了没?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我想先看看你的……意见。”涵娟本想说“反应”两个字,又改口。 “意见?我会说你疯了!你不可能会为了想到美国,想衣食无忧,抛弃十年 感情的承熙,去嫁给才认识两个月的彭什么吧?我反对,百分之百反对!”曼玲 激动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你会杀死承熙的!” “承熙有章立珊,他会生存下来,而且未来会更好。” 涵娟轻声说。 “不要老把他推给章立珊,他根本不爱她!就像你根本不爱那个彭什么一样!” 曼玲猛然一悟说:“你是为了承熙牺牲自己,对不对!我晓得你一直有这份 心思,但承熙不会同意的,你更不可以拿婚姻当儿戏!” “没有牺牲,也不是儿戏。”涵娟说不清那复杂心思,只回答:“今天邀你 来看这部电影,就是要你明白,分手有时是成长必经的路。” “不必我明白,要看承熙他明不明白!”曼玲又伤心又愤怒说:“你不可以 这样做,你们是众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你们……” “很不幸的,我们惟有分开才能保持' 金玉' 两个字,若在一起就是旷男怨 女,甚至变成庸夫俗妇,一辈子没有出头日……”涵娟辩着。 曼玲捂着耳朵不愿再听,转身走出小公园,脚比平常跛得厉害。 涵娟对她强烈的反应并不意外,要打破“金童玉女” 的神话确实不容易。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曼玲又突然用力拉住她说:“涵娟,求求你,看在我们 多年的情分上,恢复理智吧!我脚这个样子,一生残缺,除了家人和音乐外,你 和承熙是我仅有的美好;我把所有爱情梦想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若是分开, 就是我的梦碎……求求你改变心意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毁了我的梦好不好?” 涵娟不语,双目低垂,只专心稳住好友倾斜一边的身体。 “好!好!你够狠!你让我对爱情和人性都幻灭了!”曼玲恨恨地甩掉她的 帮忙,人踉跄一下:“我就看你怎么告诉承熙,你有本事说,我也输了!” 涵娟冰冷的手交握,想他们迟早都会赞同她的,先是父亲,然后曼玲。 至于承熙,不管她有多任性,也会顺从,一向不都如此吗? 涵娟坚持要来看这部爱情片,承熙其实很累,为了想早日还清债务,他几乎 夜以继日工作,所有娱乐都是奢侈的。 但爱人不得不陪,即使在戏院里大半是打盹状况。 直到快结束时,涵娟抓他的手到疼痛,他才完全清醒,听到男女主角那一来 一往禅机似的对话。 戏院外天色已黑,飘来初夏和暖的风,情人们静静依偎着。 承熙轻抚涵娟的手心膀臂,感觉忽冷忽热不平均的温度,关心地说:“最近 上班还好吧?我老出差,见面也匆匆忙忙的,等你搬新家,一定要装电话,我来 出钱,这样我们可以天天联络,免得有时想你,却不能说句话,人憋得好难受。” 她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电影的结局如何?会不会很伤感?” “嗯,是有一点。”承熙就事论事说:“不过他们两个本来就不适合,勉强 在一起反而问题重重,不如早些分开好。” 涵娟听了,眼热鼻酸,泪水泉涌上来,看三遍《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是第 一次哭。承熙面对自己的事是否也能如此豁达呢? “嘿,那是戏,你怎么就真难过了?”承熙翻出手帕给她。 “我只是想到娜妲丽华在课堂上念的那首诗,'pen-derinthegrass' 就是英 文片名,出自渥滋华土的诗。”她擦完泪,又说:“我们到衡阳路的委托行看看 好吗?” 承熙当然遵从。 委托行仍是欧洲风的外貌,在附近新兴的百货公司及群楼包围下,已渐露沧 桑类态。推开门,也是叮叮叮音乐盒声音,记不得是否原来的那一首。 店里展示的童装一如往昔的贵族化,但他们已见多识广,不再稀奇。涵娟最 想感受的,是二十年前一个孤独悲伤的女子,如何为女儿挑选衣裳的那种心情。 “欢迎光临,两位要买衣服吗?是买给几岁的孩子?”店员热心招呼说。 “看一看……”涵娟摸那柔软的布料,闻那香味说。 “第一胎对吗?看你们恩爱的样子,一定很期待这宝宝的到来。”店员猜测。 承熙想澄清,涵娟扯扯他的衣袖,他笑了出来,立刻觉得这游戏好玩,也就 有模有样当起好丈夫和准爸爸,讨论婴儿的种种。 由于玩得太认真,最后不得不买件有米老鼠图案的浅蓝毛衣,贵得离谱。 事后,承熙有些心疼钱,无奈说:“以后就留给我们的孩子吧。” “不,送给玉雪姨的老三靖宇,他三岁刚刚好。”涵娟说。 “你怎么说就怎么做。”他无异议。 牵来摩托车,涵娟紧抱住他的腰,这台北黑夜的迎风驰骋是最后一次了吧? 承熙心情极好,完全不知她正在心里“算计”着要如何抛弃他。 到了墒圳附近一排近完工的公寓前,她说:“停一停,我想看看新家。” 这是涵娟用尽心思想到的分手隐密处,无人的新楼房刚刚好。 伍家定的是三楼,有门窗没有水电,巧的是外面有盏路灯,加上带去的蜡烛, 还有几分西餐厅罗曼蒂克的气氛。 烛火在未粉刷完的墙壁形成光圈,承熙四处看着况:“这儿格局不错,不过 我将来一定要买一楼,你才能有一座花园。” 涵娟拿出袋子里的浅蓝毛衣偎在脸上,半遮面缓缓说;“熙,这件衣服,你 ……或我的孩子都用不到它,因为它在美国到处都有,章立珊也不见得喜欢美国 货。” “什么?”承熙一头雾水。 终要说的,就是现在,不能拖延!她深吸一口气,像爬高山般困难吐着: “熙……我下个月要结婚,然后就到纽约去。” 他仍听不出逻辑,皱眉说:“结婚?怎么我这新郎没被通知呢?” “你不是新郎,我已经决定不要你当新郎了。”关键字一说出,一切就流利 了:“听到了没有?新郎叫彭宪征,就像《天涯何处无芳草》里的一样,是个医 生,一个华侨医生,他会带我到美国,实现我的梦想,所以我决定嫁给他。” 涵娟说完,像泻了肚子的人,全身痛且无力。 烫热的烛油滴到他手背,他无所觉。涵娟怕他伤到自己,想拍开他的手,蜡 烛掉到地上熄灭了,只剩微弱的路灯,使他惊愕的脸看来更阴影重重。 “梦想?你有没有弄错?”他像突然迷了路的人,茫然说:“你的梦想是属 于我的,我们在一起做的梦……我说过我需要时间,你也承诺等待,甚至今年夏 天就准备结婚的,怎么又跑出个姓彭的?我不懂……” “熙,对不起,我受不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会疯掉,就像电影里的 娜妲丽华,疯到不认识自己……”涵娟没有闪避他质问的眼神。 “不要提那部鬼扯的电影!”承熙像终于明白她的话,青筋隐隐冒出:“所 以……从电影、委托行到空屋,你一切都计划好了,对不对?多久了?你和那个 姓彭的交往多久了?” “两个多月。”她咬紧牙根,不许自己软弱。 “两个多月?”他脸色铁青,倏地抓住她:“才两个多月就要嫁他?” “没错,没错,就是两个月!”这毕竟是难以启齿之事,她剐心般说:“你 一定要问那两个月怎比得上我们十年?其实这已经酝酿很久了,从十五岁我们第 一次分手开始,我因为爱你而等着忍着,看我的梦一笔一笔被涂掉,若说是女人 宿命我又不甘愿……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当章立珊出现时,我甚至想你移 情别恋也好,我可以了无牵挂离开……” 他放开她,脸变惨白,仿佛再也不认识她,喃喃说: “是这样吗?原来……原来这些年来你和我在一起始终是痛苦的,竟然要我 变心?你其实不爱我,我是瞎了眼睛在过日子……” “不!我爱你,因为太爱了,才承受不住呀!”涵娟无法再冷静,抓他的手: “熙,请体谅我,我这么做也大半为你!我一直希望你成功,章立珊可以帮你, 我却会拖累你。我们在一起一无所有,除了债务,还是债务……我知道你不会放 弃我,但总要有人先跳出这泥淖;我嫁别人,你才能娶让你跃人龙门的章立珊呀!” “你这么做是大半我?哈!不必,一点都不必!” 他反扣住她的手,关节发白:“如果我说我不要成功,不要跃龙门,宁可贫 贱也要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改变心意,不嫁给那个姓彭的?” 她哑口了,准备好的话全碍塞,勉强成句:“……我受不了你一辈子贫贱, 我不许你被埋没,你只许成功……” 他猛地推开她说:“哈!到头来还是为你自己,你害怕和我做贫贱夫妻,所 以早就想找有钱人嫁了。那么,爱情呢?我不信你爱那个姓彭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是怕,怕到时连爱情也没有了。”她悲伤说。 她哀绝的表情揪着承熙的心。想起从前她为章立纯要换位子时的固执,因为 他不升学时说的“gonewiththewind ”,他不肯读大学时她希望“世上没有承熙”, 然后是她为他而无法出国时的涣散恍惚…… 原是他自己无能,又有什么资格留她呢? “告诉我,你爱那姓彭的吗?”他问,以被击溃的声调。 她摇摇头,流着泪说:“熙,爱情是你,面包是他…… 我选择了而包;同样的,我希望你娶章立珊,她是爱你的……“ 他拒绝再听,突兀地转身离开,只有脚步一声比一声沉重,表达着他的心情。 四周变安静了,没有枪弹尸骸,怎么觉得像战后的废墟呢?涵娟不敢相信自 己说了,这样对待承熙和他们的爱情,是残忍的杀手吗? 不!承熙,终究会体谅会明白的,她真需要他的“合作”,否则她无法完成 属于他们两个人一生中最大的计划。 她又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呆,才慢慢收拾烛火踏出公寓。 漆暗处,突然一个黑影闪出,把涵娟撞向墙壁,她头猛击一下,痛楚及昏眩 由脑中央向四周如波扩散,倾跌站不住脚时,那人又侵入她的唇舌,粗暴着吻她。 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波淹成大浪,她全身瘫软在他的手脚间。 愤怒的声音响起,几乎咬到她的耳朵:“我不服气!为什么你跟我就不会成 功?你就这么对我没信心吗?人家说真正的爱情是同甘共苦,你为何不肯和我吃 苦?是因为不曾爱过我,或正如我小阿姨说的,你是嫌贫爱富,看高不看低的人?” “我好难受……”因他的摇晃,涵娟觉得心胃翻扰,人扯散得话都说不出。 他持续着暴戾阴森:“一个男人被至爱的女人背叛是多痛的感觉,你知道吗? 你明知你对我多重要,为何要做这种事?你刚才每句话,就如拿钉捶敲进我的血 肉骨髓里,为何不问问我的想法?叫我来就来,去就去,我就那么窝囊被你操纵 一生吗?!” 不,不要恨!涵娟用尽全力忍痛说:“不要诬赖我!我若不爱你嫌弃你,怎 会跟你那么多年?为你,我不看别的追求者一眼;为你,我照顾你父母弟妹,放 弃月河彩虹梦,我付出还不够多吗?我头好痛,好累好累,再撑不下去了……” “我该感谢是不是?”他仍是狂怒:“或许你当初就不该理我,没有我们, 就没有痛苦!升什么学呢?还不如当我自己的小工人,也不必你的付出牺牲……” “熙……”她再也说不出听不见了,因为他一放手,她就昏厥倒地。 “娟……”他叫着。 黑暗只是一瞬间,很快的她又感觉到漩涡似的翻转,身体向地心下坠,手不 禁在空中乱抓着说:“……救我,我得起来……我不要死,不要像爸爸莫名其妙 死,也不要像妈妈得脑癌死……我要活下去,熙,我要活下去……” 她耳膜里都是自己的哭声,呜呜呜,惧怕又无助的,挣扎着不知有多久。 当眼睛能再度看清楚时,承熙坐在楼梯间,紧紧抱住她。满红丝的眸子里都 是泪,形容狼狈但已恢复成原来的承熙,不再是方才那地狱来的复仇使者。 她抬起无力的手轻触他的脸:“熙,不要恨,我们最 亲最亲,不能恨呀!“ “亲得就像连体婴吗?分割痛,不分割也痛……”他 仍有哭过的哽咽:“为什么?你尽可以去美国念书,去多 久都没有关系,为什么要用嫁人的方式?根本没有必要……“ “我嫁人,你才会死心呀。”她说:“我是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但我也不 能留下你,我怕你在原地等我。熙,你也必需走,娶章立珊跟着' 普裕' 走,那 是你最好的机会呀!” “为什么迫不及待走?我就偏爱这里,这里有我们的童年少年,有我们最美 好的岁月,每个角落都有你,我不嫌它脏、乱、贫、贱,它是我们的家。”他说。 她摇摇头,慢慢的,用仅余的力气说:“我来讲个故事。” 然后她以缘尽交代前生的口吻,诉说五岁在内巷找他不着头痛初犯,考托福 申请学校又放弃的种种…… 最后提及她那最秘密的身世。 承熙并没有讶异,涵娟自幼行事想法总与众不同,有个离奇的身世也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王子,她才是那个谪世的公主,既不能帮助她,就必需放开 她,将她让给另一个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吗? 他开始锥心地体会到,涵娟想将他推给章立珊的那种煎熬感觉了…… 靠墙而坐,承熙缓缓问起彭宪征,表面如父兄的关怀,内里却如一把刀,一 条痕又一条痕,有人生命的追求就是如此,细细地在心版上刺凿刻镂。 问题是,要如何挨住那惨嚎的痛和不断渗出的血呢? 缺了一角的月娘漫照在果园里。莹白的光静悄悄的,穿过树梢,笼罩在山腰 的土厝,一脉斜辉人牖,轻触到墙角剥落的红砖时,竟像血。 流不完的血 承熙坐在一屋子的烟白中,新烟仍不断由胡渣恣生的嘴里吐出来。十年悲喜 交缠的爱人,选择嫁给别人,他还得深深祝福,是哪一种凌迟呢? 他将吸半截的香烟拿直,小小的火红明灭着,瞄着一团土黄丢过去,土黄却 一动也不动。是来福,已很老很老的来福,走失几次,重病几次,现在到山上等 死。 “你真的不痛吗?”狗的长毛有些黑焦,他伸手取回烟说:“看你是不想活 了,不如我们到后山挖个洞一起埋进去,或者找一列快速火车撞上去,你觉得哪 一种比较好呢?” 来福右耳歪一下。 “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她吗?她送来作业和太妃糖,怕你怕得要命,样子实 在好可爱……”一波痛又来,他大大吐一口烟:“谁相信她会这么做呢?她不只 是爱人,还是灵魂生命……听不懂是不是?没关系,我几乎怀疑把我第一张天使 卡片丢到花圃踩的是她,不是李蕾,尽管她否认说不记得了。” 在那一夜新公寓的痛苦谈话后,他们又碰过几次面。有时曼玲也在场,总是 争执、辩论和眼泪,涵娟一次比一次强硬,承熙一次比一次绝望。直到亲眼见彭 宪征来接她的豪华轿车,才真正感到十年爱情已扬灰,不值一弹。 来福左耳微竖,门被推开,玉雪探个头说:“你真不和我们到镇上听歌仔戏 吗?” 他没有反应。 “你到底要怎么样嘛?把涵娟抓起来打一顿骂一顿才甘愿吗?若这有效,我 马上叫你姨丈去办。”玉雪手用力挥烟,咳着说。 “你别开玩笑了。”承熙说。 “不是我开玩笑,是你拿生命、事业和男人尊严开玩笑。”玉雪说:“我们 也劝你劝到口干了。不是我说话直,涵娟那女孩以前就无情无义一次,她要当有 钱人太太,我们又能如何?有骨气,你就拼一点,又不是没有才华的人。转个脑 筋想,没有她,你的眼睛放亮,才发那天底下多的是比她更好的女人哩。” “阿姨,你去听戏吧!”他不耐烦说。 这时承英来催人,玉雪忙交代:“今晚非去捧生意场不可。你一定要看紧你 大哥,别让他喝酒,还有……小心农药。” 农药?哈!那更是一大笑话。随着涵娟婚期的接近,他几乎不能忍受台北的 空气,内巷中段不敢回,班无 心上,递了假条,也不说理由就躲到山里,要被解雇也不在乎。他甚至想离 开“普裕”,因为那是涵娟要的,他拒绝照她的路走。 若没有她,他今天或许是个安分知足的工人,找个单纯的女人过一辈子,也 不会遭此生死不得的酷刑。于 是他惩罚式地麻痹自己,白天在果园拼命垦山伐木,夜里就和姨丈喝个烂醉, 只求一觉到天明。 有一次,不知怎地阴错阳差,米酒瓶里混了一罐农药,他千万保证没有喝农 药之心,但众人惊慌失措,自杀的说法传开,便寸步不离的盯着。 弄得现在,只有老来福可以说真话了。 夜完全安静,除夜虫唧唧外,就只有承英来回的脚步声。一阵子远到听不见, 然后又走近,愈来愈近。他半自嘲对外喊:“别监视我了,我若要自杀,会去撞 车,撞个认不出来的面目全非。这山里没车,你可以安心了!” 话才说完,那破黄布般的来福突然站直,虽然还是不成形状,但却是这些日 子来最有精神的一次。见鬼了,承熙熄掉烟,才看见立在门口的涵娟。 她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裙,长发扎起,露出清秀的脸庞,如梦似幻,直到她俯 身抚摸来福,才确定是真人。 “我不知道你会抽烟,什么时候学的?”涵娟看着他说。 “服兵役的时候。”承熙板着脸孔说:“你怎么来了?婚礼不就在这两天吗?” “如果我想来,就是婚礼当天也会来。”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承熙却不敢问,他已有太多破碎的梦,只眼看在她拍弄下的 来福,摆着老态龙踵的身体蹒跚出去。她总是有办法指使人,连动物也不例外。 “承英告诉我农药的事,你不会做傻事吧?”她走近问。 他直觉想否认,但出口却说:“你是要离开的人,就不必管我留在原地人的 死活,你快乐去吧,好好享受你的生活,实现你的梦想,我祝福你!” 涵娟像快突出来,小心问:“你什么时候下山?该回' 普裕' 了吧?” “我不回' 普裕' 了,那是你要的,不是我要的!”他故意说。 涵娟跌坐床边,捂着嘴哭出来。 承熙永远受不住她的眼泪,屋内的烟雾尽散,看清了她眉心深深的愁痕,他 语调不稳地说:“抛弃人的是你,你哭什么?我才是该哭的那一个!” “我哭我的白费心机,我哭我的看错人。”她细细泣,静静说,更觉哀彻的 心酸:“我一向那么崇拜你,把你当成英雄,不许英雄落魄。但看看你,总是不 够果断狠绝,都由我先当恶人。想想小学,若不是我先作弊,你哪能顺利毕业? 要不是我厚脸皮找朱老师,她哪会说服你爸让你上初中?后来为了逼你上高中, 我还被你阿姨安上许多罪名。现在更不用说了,人人都骂我爱慕虚荣、负心无情, 诅咒我的婚礼,只差没丢石头;而你呢?大家眼中的可怜虫,得到全部的同情, 以后你娶章立珊名正言顺,没有一句坏话,还鼓掌叫好。你说,是我该哭,还是 你该哭呢?” 他听糊涂了,只能回:“我不想娶章立珊……” 涵娟听若未闻,继续说:“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先抛弃我娶章 立珊,担下所有背叛爱情的罪名骂名,让我可怜兮兮地嫁到美国才对,是你太没 担当了,不懂得壮土断腕的道理,不懂得甩掉我……” 她顿住,仿佛发现自己话的荒谬。承熙久久凝视她,久到像要在她脸上钉出 个洞,才缓缓说:“娟,你是个奇怪的女人,从小就不一样,世间再找不出第二 个。如果你是男人,不知有多可怕……” “而你是惟一能了解我的,对不对?”她扑到他怀里说:“熙,对不起,我 真的好想飞,也必需飞呀……但你这样,我怎能安心呢?你若不能快乐平安活着, 我也不能快乐平安。离开或留下都不行,你要我怎办?” 他手劲加重,下巴用力摩擦她的发,沙哑说: “我们真的再也无缘了吗?那么深的爱,就抵不过一个缘尽吗?” 她推开他,手顶在他的胸前,目光极温柔的看着他,这个她内心始终爱着、 一直以为会共步红毯另一端、共新婚之夜、共白头偕老的男子,她也不想缘尽呀! 颤抖地,她手指解开前襟的衣扣,一颗一颗的,露出蕾丝的胸衣和雪白的肌 肤,美丽的女体闪着青春的光泽,裸裎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么?”他颤声问。 “给爱人最后的献礼。”她任他的手在她身上,吻那千百次辗转的唇,吸吮 那熟悉的味道,说:“这是我欠你的。” 没错,那么多年来共同成长岁月,无论多么爱欲难忍,都说要等到婚礼那一 天,如今却要属于别的男人……承熙一时爱恨交集,狂抓住她,解放了所有身心 感情,恣意地吻她的肩、颈、胸……像要在每一寸盖下他拥有的印记。 四肢交缠,身体紧密相合,在欲情深酣时,他突然问: “若我占有了你,你就属于我,然后会留下来,就永远不走了?” 她的脸如酒酣酡红,细白的齿咬着唇说:“我还是会走。” 他立刻翻下身来,大量冷空气漫进,他气急地说:“你这傻瓜!给了我还嫁 给别人,姓彭的发现怎么办?你存心要和自己一辈子过不去吗?” “你不也要毁自己的一辈子吗?”因为冷,她拉住被子围着,见他背对着她 如此僵硬,悲伤说:“也许我是怪、是坏……爱你又不肯嫁你,嫁别人又不知耻 要跟你,等于背叛爱人又背叛丈夫,但这就是我,想生存下去的小柳絮……” 那样横冲直撞、任性飘飞,教人无可奈何的小柳絮……承熙忽然有个感觉, 他并不会真正失去她,有一天小柳絮仍会回来,如果他筑的天地够大的话。 他回过头,神情已然平静,只剩疼惜说:“你就背叛我吧,不要背叛姓彭的, 他毕竟不了解你。” 涵娟一阵难抑的激动,此生再也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了。 “谢谢你,谢谢你和我一起跋涉苦行。”她说。 “苦行?”他苦笑说:“我们要修什么呢?” 他们各自穿上衣服,并肩躺在月光中,许久不语。 外面有嘈杂声,看戏的人回来了,把关的承英说:“大哥睡了,别去吵他。” 喧闹一会儿夜又静下。土厝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 们是两个飘流的人,在迷茫月河中,一直都是。 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们什么都谈,包括章立珊、彭宪征、纽约和“普裕”。 这就是人生,所绘制的蓝图,有的能实现,有的只能留在梦里。 年轻的我们,都选择当时以为最好的路走,不管多一意孤行,更不计较会付 出多大的代价,天真的以为未来都能偿付。 天亮前,因为疲累而合一会眼,直到必需离去。 他们偷偷摸摸出了土厝,惟有来福相送,但它走几步又趴倒。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它了。”承熙伤感地说。 涵娟蹲下去抱住它。据说狗有狼的血统,在临终前都有回归山林的本能,她 在它耳旁说话,出口的却是哽咽,一生一死,同样都想找到回家的路呀! 承熙在身后环住他们,胸膛起伏着,生离死别已是命定,悲不能抑。 手牵着手绕过小山道,准备到镇上赶第一班公车。 天色由蒙黑到澄明,对大多数人平常的一天,却是他们各奔前程的日子。 小镇方苏醒,公车站已聚着学生和小贩。 “熙,把我缩在一个小角落,其他给章立珊和' 普裕' ,你会成功的。”交 代过无数次的话,涵娟仍忍不住哭泣。 他缠握她的手,一指一节功着,紧紧不放。 公车来了,涵娟最后一个上车,他在车外。这很像当年他们去牯岭街买书的 情形,票钱不够,他必需用双脚跑着追赶他。 “熙,我爱你!熙,加油!”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喊,哭声飘了好久好久, 似不愿散去的魂。 他追了不知有多长的一段路,早无人无车了,还在傻傻地跑。 “我会……等你。”他几乎气绝地说。 不想回土厝,他继续往山下走。涵娟说苦行,他就一步步像苦行僧,用自己 的方式来感受自己的劫难,再修得自己的道,总有七七四十九关跋涉,人生可如 朝露短暂,也可如永恒绵长,全在一心。 四个小时后淅沥沥下起雨来,他走过产业道路,跨过溪潭,穿过城镇,有开 车的好心人要载他都被拒绝。 衣裤头发都湿掉,鞋底有积水声,他专注于履步中的痛楚。蓦地,身后有嘎 轧的煞车声,引得他回头,看见一辆似曾相识的金龟车,不按规则地横停在路中 央。 车门开启,一身粉紫洋装的章立珊奔过来,大叫:“真的是你!怎么这样狼 狈?我正想到山上找你呢!” 猛然乍见,发丝沾雨的她竟也有几分涵娟的味道,只是涵娟不曾穿过如此昂 贵的衣裳,都只能在委托行外痴望。 该掉头而去吗?掉头离开“普裕”?但……涵娟若努力达成梦想,而他自暴 自弃庸碌一生,又如何能再见? 不能并驾,至少还能齐驱,各在地球的两端……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章立珊也是好的,从不嫌弃他家贫,依然爱他, 涵娟说光这一点就比她好上许多倍。既然如此,他就照做吧,反正失去涵娟,最 重要的一部分死了,很多事就再也没有差别了。 于是面对那爱慕崇拜的眼光,他话很流畅地说出来:“我们回台北吧。” “早该回来了,我爸没有你,一天都坐立难安呢,连我哥都要不如你了。” 章立珊热切地说。 承熙随她走到车旁,并要求开车。这是他第一次不淡漠闪避,口吻还有几分 不容拒绝的专横,那神情,就仿佛打篮球时预备回转长射的必胜模样。 拨云见口,沉闷了许久,偶像的潇洒魅力终于重现,这才是她记得的承熙, 她在日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的男人。章立珊立刻笑得两眼明灿,将钥匙交出去。 方向盘用力一旋,车子刺耳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在路人侧目中,高速消失在 路的尽头,银铃似的笑声久久回荡。 雨仍持续下着,洗得山峦更加青翠盈绿,闪着光采。 这初夏时分,等雨停止时,天就要炎热起来,然后又是一个新的季节开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