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九七八年台北 承熙一身黑色西装走进市立殡仪馆。今天办丧事的人不多,他很快找到伍长 吉的灵堂。伍长吉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回内巷听父母说起,他立即打电话给久未 联络的曼玲。 她会回来,曼玲说。 承熙盯着话筒。七年了,涵娟终于回来了。 现在他有一座普裕大厦可炫耀。他以董事长女婿的权位,把原本家族地域性 重的章氏企业,打人中南部,也准备向国际进军。他冲得像一条猛龙,配合着政 府的十大建设,还曾被总统召见,照片就放大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办公室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信义路和新生南路。 中段违章建筑整排拆除,榴圳加盖地下化,都在涵娟离去后了两年内完成的。 在逐年增加的都市化及尘嚣声中,他依旧能看到小女孩涵娟,一大清早坐在 家门前,等着继母回家才能上学的焦虑。 榴圳的依依绿柳也仍然飘拂在他的脑海里,少年承熙和少女涵娟的悲伤与欢 笑,不息如流水。 在新旧不断交替中,他成功了,而且超乎想象的志得意满。 家庭生活方面,夫妻互敬互重,立珊还为他生个儿子辛潜。公司决策,她百 分之百支持他,夫妇同心。惟独她猜疑心太重,常无理取闹不许他回内巷,不许 他注意力放在叶家,恨不得抹去他贫穷过去的一切,在试图掌控他身心时,婚前 的同情态度就逐年消失。 另外,每每大吵就扯出涵娟。立珊最气的,是涵娟先“抛弃”承熙嫁别人以 后,承熙才娶她,说多了就成自己受罪的心结,怎么解释都枉然,他只有忍让, 努力做个尽责的好丈夫。 快乐吗?就如电影中所说的,三十岁的他也很少去想这问题,登上这舞台, 就只想着怎么把戏演下去,身边的人幸福就好,他要什么早就不重要了。 祭拜礼已开始,怕有老邻居认出他来,承熙等所有人都进去,才悄立门口致 敬。 灵堂坐了八分满,他很快看到黑衣缟素的涵娟,对情深意重的父亲,她必然 万分哀戚,所以头始终低垂辨不清表情。在他眼里,那纤秀又坚强的形影,仍是 当年离他远嫁的涵娟。 她身旁站着的男子和小男孩,必是她的夫与子。 靠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况味,承熙终于明白,舍或不舍,也都熬过来了。 站太久,以他出众的外表不引人注意也难。他静静转身到莫仪处致上一笔钱, 签收小姐瞪大眼睛,被那数目字吓到,差点忘记赠毛巾回礼。 迟疑了一会,他在簿册里写下“叶承熙”三个字。 至少涵娟会知道,他来看过她了。 计程车等在公寓外,丧假只有一星期,越洋来去匆匆,连曼玲一些老友都来 不及叙旧,又是归时了。 “你要常回来呀!”金枝年纪大了,又遭丧夫之痛,对这继女也有几分留恋。 “等宗铭服完兵役,你们可以一起来美国玩嘛。”涵娟邀请。 宪征已有些不耐烦。这趟马不停蹄的旅程,带着一儿一女,怕她悲伤过度, 他特别放下医院系重的工作相陪,已令人感激。 七年来他算是个好丈夫,尽能力实现她所有的梦想学位、工作、花园洋房、 可爱子女,及富裕自由的享受。然而他爱看光鲜亮丽的她,讨厌她背后的贫穷和 黑暗面,所以她像只活了一半,必需将另一半属于灵魂的软弱处禁锢起来。 快乐吗?就如电影中所说的,三十岁的她很少去想 这问题。路是自己选的,没有抱怨的权利,夜半寂寞的啃蚀只能当成一场梦, 白天仍是尽责的好妻子。 “看,榴圳不见了!”刚回台湾的第一天涵娟就对丈夫说。 宪征一点兴趣都没有,独留她在自己震撼的情绪中。 没错,全都去了!中段老家拆除,榴圳倩影不再,衡阳路委托行消失,父亲 亡故,她整个的少女岁月闭幕,黑布帘重重掩上。 尤其父亲的猝亡仍无法承受,她回故乡亲人身边的线好像就断裂了。 幸好还有承熙;“普裕”和他的成功像另一场戏,更金碧辉煌地开演着。她 想起他送的那笔奠仪,多得似在炫耀财富,他那样过其门而不入;是不愿再见吗? 或许普裕大厦的窜地而起,他们之间早已千山万水,见面亦难了。 金枝和宗铭远远挥手,车子驶向松山机场。 在经过国际学舍时,涵娟突然有极强烈的冲动,血管仿佛要裂破,叫着: “停一下车,我必需去看看!” “搞什么?飞机可不等人呀!”宪征想阻止。 她不听,径自把襁褓中的女儿雅芯塞给他,踏出车外。 国际学舍没太多变化,网球和篮球场仍在,只有椰子林砍去一大半,剩下几 棵孤零零立着。 她跑到最里边,那个曾是她和承熙的秘密位置,竟然摆着一块大石头,而石 头下依然是个干净完好的洞。 泪水由脸颊落到洞里那一束寻常的朱槿黄蝉野菊牵牛,承熙仍是承熙,仍是 当年那个朴实的少年人呀。 她打开附着的一张信笺,上而是他不变的字迹: 很为你父亲的事难过,他是如此有情义的一个人,我一直以他为榜样。 节哀顺变。 对了!我为你找到电影里那首渥滋华士的诗了,保留七年,总算有交给你的 一天,希望你喜欢我的翻译,一如往昔…… 马路传来喇叭响,时间紧迫,她又必需回应些什么。 无法细思,他的关怀有如亲人,于是她也以好朋友的口吻在他笺纸上写着: 我看到你的普裕大楼了,比彩虹月河还真实美丽。 我以你为傲,一生的感谢,一如往昔…… 喇叭又响,极为刺耳。她拿起花束,盖上石头,奔出林子,还没到车旁,就 看到……承熙。 他站在四线道宽的马路另一头,仿佛等她好久好久了。原就俊挺的他,加上 成熟、历练及成功架势的烘托后,更有令人心醉的魅力,难以移开视线。 他凝视着她,跨步走到第一个中隔岛。 涵娟僵在原地,手里的花束几乎要折断,只见他无视于来往的快速车辆,又 跨到第二个中隔岛,和她仅有几步之遥地相对着,眸子里满溢的不仅。仅是亲人 好友的牵念,还有更多的心痛和心碎,正诉说着关于爱情的答案。 爱情旅程中,会碰到我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选择共度一生的人,三者如 果无法合而为一时…… 有的爱情,是长相厮守的白头偕老。 有的爱情,是分隔两地的永恒相思。 前者是幸福,后者也不一定是不幸,爱情永远是爱情,无论什么颜色…… 秋天的风吹着萧瑟和离索。他只不过想问个好,她也是,但千言万语,都在 这迅速改变的城市中凝结了。 有声,不如无声。 喇叭连呜两次,宪征探出头生气说:“再不走,飞机都飞了!” 他的角度看不见承熙,承熙也因不愿和他碰面而不再走近,成不相交的两点。 涵娟能做的,就是把花压在心上,眼泛泪光,颤动着那属于他们惘然爱情的 印记,再一次感受他的深情如在,也再一次和那生命中最初最美的闪亮告别。 再会,再会了…… 又一次地将承熙留在原处,她幻游般坐人计程车内。 “你耽误那么多时间,就为采这些野花?”宪征带责备的口吻说。 她只报以幻游般的微笑,并温柔地抱过女儿,轻拍儿子,摘下花瓣逗他们玩。 好奇怪呀,本以为会太过悲伤而哭的,但在揪痛的心中却又有一股暖意,因 为脑海里一直重复着那首承熙送给她的,译在信尾的渥滋华士的诗: 纵然时光无法再回到那芳草的壮丽,那繁花的胜景我们也不要哀伤毋宁在所 存留的之中去寻找力量 涵娟的笑容凝住,台北街头向两旁倒退,晃悠悠的似在一场充满幻影的梦中。 慢慢的,双眸满漾的泪水滴落下来。 过去,真的愈来愈遥远了,但我们学会了不再哀伤。 附录西元一九九二年 台北市为实施都市计划,涵娟所知道的国际学舍、军事营区、眷村、内巷违 章建筑……等,均全部拆除,夷为平地,以配合大安森林公园的辟建。 也就是这一年春天,涵娟因少女时期造成的头疼病因,加上长期的压力及积 郁,脑部情况恶化,一次睡梦中不再清醒,呈半植物人状态。 同年夏天,承熙在章董事长过世及“普裕”扩展为大财团后,遭到章氏家族 的排挤和杯葛;加上与章立珊行事观念的分歧愈来愈严重,终于协议离婚。 承熙被迫放弃儿子,也不许带走辛苦经营的一分一毫,回到当初的一无所有, 随着叶家的拆迁移居,更从此行踪不明。 这恰是承熙和涵娟,在信义路上一别之后的十四年。 (综观整个人生,他们似乎得不偿失,特别是涵娟,被许多人说成是爱慕虚 荣的报应,是自作自受,但谁知道呢? 也许涵娟不嫌苦,好好和承熙打拼,早晚脱离沉重的家庭债务,在得病之前 还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有些人是这么走过来的。 也许他们坚持在一起,却始终为债务所逼,承熙成了郁郁不得志的小职员, 涵娟因怨恨而更早脑疾发作,也有些人是这么走过来的。 好像……涵娟注定都会发病,这又牵扯到遗传和求全好强的个性了…… 总之,这就是人生,无法预测,没有橡皮擦,不能再重来一次,批评“对错 或得失”也没什么意义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都只能凭着当时的智慧,选择当时以为最好的路走,生命 简单说来,不过如此而已。) 又七年,彭宪征离掉在疗养院的涵娟,另外娶妻建立新的家庭。 涵娟的二十二岁女儿彭雅芯,在地下室发现母亲发病前写给“熙”似疯狂的 一封信,萌生寻根之旅,由纽约回到母亲的成长地台北,找到余曼玲,并遇见了 承熙之子叶辛潜,才揭开这几十年的沧海桑田与悲欢离合。 那又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由下一代完成的《回首阑珊处》。 沉默久久,等候久久如一局待悔的棋只是,回首阑珊处那盏你执意点燃的灯、 是否还为我而亮? 一番转折后,承熙终于在纽约的疗养院找到分别近三十年的涵娟。 他们目前定居在旧金山附近,以便涵娟接受困难且缓慢的治疗。 距痊愈的目标或许很漫长,但他们仍有梦,有一天他将带着涵娟,这在地球 飘浮了一大圈的小柳絮,回到她一心寻找的故乡,以慰她的父母、养父在天之灵。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