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了一夜,雨仍未歇。 都这么晚了,回廊上居然还有人影在走动…… 就瞧苏流三手里提了盏灯,怕惊动了人,一个人行色匆匆地摸黑在宅院内四 处搜寻爱主子的下落。 他担心极了,打从爱主子傍晚从外头淋了一身湿回来之后,也不见她交代一 声什么,便神情黯淡的回房歇息去了。 谁晓得这一歇,不只错过了晚膳,甚至连他想敲门进房送夜消都被遣退。 就从主子回来时的那脸色分辨,苏流三不用猜也大概看出了她心里有事。 “主子喂,”他一边巡视,一边小声唤道,“爱主子……” 赛过甬道,行经马房时,苏流三目光倏地一亮,终于在那儿发现凤爱的身影。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找着主子了。”他松口气,悄悄步进马房中。 由背影望去,主子的身影看上去显得好憔悴、好落寞喔! 凤爱一个人瑟缩在原本该圈住栗儿喜的那栅栏之中,如今栏内一片空荡荡, 除了堆满地的粮草之外,就只剩下她了。 “爱主子,夜里那么湿冷,您怎能一个人跑来这儿呢?” 凤爱没回头,即使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来了,但她并未流露出戒心,只因 小三子向来和她很亲。 虽是主与仆,但他俩的情分打小就亲如姐弟。 从小,凤爱心里只要有什么不顺心,或有秘密,总会告诉小三子。 说也奇怪,小三子仿佛就是她专属的心事痰盂,任何时候,无论遇到了令她 多苦恼的烦心事儿,只消往他面前一倾吐,也不管他究竟听不听得懂,讲完后凤 爱总能感到一阵舒畅。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小三子毋需动脑筋替她解决麻烦,他唯一需要尽心的, 便只是负责倾听她的“不痛快”就成了。 “小三子,我问你,和我亲近真的总没好下场吗?”凤爱忽然发问。 “爱主子,是谁这么胡说八道,胡乱编派的?”苏流三气呼呼地替主子打抱 不平,“小三子可从没瞧见哪个人下场惨过!” “没吗?”她沉默片刻,似乎想什么事情令她想到恍神,“我亲爹娘不就是?” “哎哟!主子,那……那不算数的,您压根没同亲生爹娘亲近过,哪能算呢?” “记得小时候,所有人总背着我,喊我爹娘奸夫淫妇,叫他们是狗男女,那 么,在那些人眼里,我又算什么呢?” 凤爱一出世,就和亲生父母天人永别。 她的生辰亦是父母殉情的日子。 话说二十多年前,风家原是书香门第,家境本就不富裕,后因家道日渐中落, 便打算将闺女尽早嫁入自小即订了亲的富商府中。 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迎亲花轿竟然在半路上遇着了抢匪,那抢匪头子劫 人又劫财,双方亲族颜面尽失。 之后,富商买通县衙,动用官府的势力扫荡了盗匪窝,虽救出凤家闺女,可 却发现她居然已怀了数月的身孕,再不久便即将临盆。 她口口声声哭嚷着要和那抢匪生死相随,求两家人放他俩一条生路。 当时,这桩丑闻轰动整座天津城,城里人议论纷纷,全口诛笔伐谴责风家闺 女跟抢匪的败德罪行。 眼看着孩子就要生了,成为阶下囚的抢匪也在同时被押解上了刑场。 于是。同一日之中,小凤爱出世,父亡,母殉……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和其他孩子们玩耍时,我总不爱玩‘扮新人’ 的把戏。小三子,这事儿你记得不记得?” 苏流三点点头,当然记得。“主子说了,那把戏您一辈子都不需要。因为在 您心里,早将一生一世许了对象。” “是呀,你也还记得的是不?”凤爱抚着胸口,白天在心房上留下的那股震 撼仍在,强烈到几乎快令她没法子镇静下来。“幸好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 也可以替我作证的,我的确打小就把自个儿给许出去了,对不对?没错,我没有 扯谎。” 苏流三默默无语,那不过是儿时的戏言啊,长大后怎能当真呢? “小三子,为了我好,往后你得时常提醒我这件事儿。” “爱主子?”苏流三躬下身子,正对着凤爱苍白的面容,很疑惑地盯住她显 得有些焦躁的神情,“您……是不是遇上什么人了?” “谁?怎么可能?我。…我会遇到谁?”被指到痛处,她惊慌地低头乱拨那 地上的一堆粮草。“况且对我而言,无论遇到谁还不都一样。” “呃。主……主子……” 瞧爱主子双手拨粮草拨得勤快,苏流三心里却忍不住偷偷干着急,想起主子 昨晚在房内激动的警示,那些话犹在耳际,他怎敢这么快就违背主子的心意? 可糟糕的是,爱主子并不知情,仍自顾自翻拨着那堆粮草。 “主子,还是不要再——” 呃,还不及啦,粮草堆底窜出一道白晃晃的银光,是……是他费心藏起来不 想让人发现的“春官图双刀”! 凤爱喉头一紧,心跳瞬间像是暂停了似。 她触碰到刀柄的手指像冻僵了,一寸也不能移,微弱地、苟延残喘般地轻颤。 苏流三手里的油灯映着刀面上的图案,刀上的光亮亦在她眼前涣散开来。 五彩绚丽的光泽打在她原本苍白的脸庞上,凤爱星眸急眨,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躲不掉呢?他怎么甩不掉似的老这样紧紧跟着她? 有句话柳蟠龙肯定说错了,她根本不像他形容的玫瑰。 玫瑰多刺,但美丽;然而她的剌虽与生俱来,却不可能为谁绽放一瞬美丽。 但愿自己从不曾遇上他,也但愿他可以永远永远别再遇上她。 凤爱摇头,怅然叹道:“没有,我……我从没遇到过哪个人。” 转眼……数日后。 雨过终于天晴,一扫连日来的冷冷阴霾。 “啦……啦……”赵似云口里哼着曲儿,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嗯,这样的 天气最好、最适合找处僻静的地方偷个清闲。 他踩着轻快的步伐,仿佛连那被五花大绑在暗处的周公,都忍不住朝他挥挥 手打招呼了哩! 才一转出巷子,蓦地,他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黑。 喔喔,这么凑巧,难不成是绑架吗?赵似云老神在在的想。 嗯,也好,反正天气这么晴朗,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没法子贪睡,就当是出 门转几趟圈子,晃荡一下也无妨。 于是他索性不吭声,也没挣扎,简直跟“绑匪”配合得不得了。 跟着身旁的人在小巷中一阵七拐八转后,总算得以停下脚步休息片刻…… 接着,一记怪腔怪调自他跟前响起,赵似云闻到一阵浓得呛鼻的脂粉味儿。 “怎么样,是不是他?” “错不了的,就是他啦,这家伙成天老跟在……嗯啊的屁股后头转!” 赵似云顿了顿,嗯啊……是啥玩意?听起来像这里有人一直在跟踪他。 “咳咳,敢问阁下是想掳走在下,好要勒赎款吗?假如是的话,那可就真对 不住罗,在下平日不学无术,不过混回饭吃罢了,身上根本没几两银子。” “去!都还没问你话呢,你插什么嘴啊?”架住赵似云的人出声喝道,却旋 即被身边的人制止住。 就听那怪声怪调娇嚷着:“哎呀呀,我瞧贼相公你是不是喉咙不舒服呀?这 样子好啦,盘问的事儿干脆就交给奴家,让奴家来替你分担辛劳好不好?” 空气刹那间静止,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唔,也好,这差事儿就交- …交给贼婆子你吧!”那声音听起来不大甘愿。 “我啊,最喜欢抓这种年轻俊俏的公子回来消磨时间了,”那浓烈的胭脂水 粉味飘散在赵似云鼻尖,尖长的指甲滑过他的脸庞,像存心逗弄人似的。“就算 捞不到多少钱,这样的俊公子搁在眼前,也实在瞧得人心痒难耐。” 赵似云努努嘴,“不好意思,打个岔,在下卖艺不卖身。” “谁管你卖不卖身呀?”那单在赵似云身上的黑布袋一被揭起,便瞧一名贼 婆娘笔直地扑向他,那女人脸上的浓妆抹得俗艳,浑身上下像洒了整罐粗劣的麝 香粉。“老娘我高兴对你怎样就怎样!” “呃……”好薰人哪! 赵似云再往旁边一观,咦?另一个人的打扮也真够奇怪——都敢绑架勒索了 难不成还怕人瞧吗?干嘛遮住自己的真面目,做贼心虚般的拿一块布巾将整张脸 给盖住了一大半?另外剩下来看得见的那一半,还戴起一个乌漆抹黑的大眼罩! 往角落边再瞧,咦?那不是凤爱身边的小三子吗? “怎么,连你也被掳来啦?”赵似云吃了一惊,随后克忍不住笑出声。 看来比起小三子,他受到的“招待”倒还算客气。 就瞧苏流三嘴里被塞了布,手脚让绳子给绑住,额头和下颚都曾被拳头揍过, 再由他身上衣服被扯破的痕迹判断,兴许跟他被掳来时挣扎得太用力有关…… 啧啧,怎不学他赵某人放聪明点?做人就要懂得识时务嘛! 眼看着浓妆艳抹的贼婆娘又将伸出“魔爪”来,赵似云苦笑着嚷:“好好好, 我全都招就是了,大婶你就高抬贵手吧!” “嗟!小冤家,哪舍得打你呀,”那婆娘尖锐的声音像被人抬住喉咙硬挤出 来似的恐怖,“那你倒说说,像你这样的俊俏公子算不算是才子?” “咳,大伙儿见笑了,在下资质愚钝,朽不堪雕,哪配让人称作才子呀!” 赵似云皱着眉,撇过头去,乘机窥了眼那位蒙面怪贼。 嘿嘿,可真稀奇了,那贼老大对于自个儿婆娘的“攀墙”行径仿佛无动于衷, 反而像和他这张俊脸结了仇似的,目现凶光,用那仅露出一只的铜铃大眼恶狠狠 地瞪住他。 “那你上头的女老板可曾夸奖过你什么?譬如暗示她很欣赏你?” “不会吧,都这么懒散了还够资格被夸奖?在下认为你们一定绑错人啦,我 这人啊,贪睡,懒惰、不事生产、气虚体弱。而且还非常没骨气,这么多缺陷集 于一身,哪可能受到老板的赏识?”赵似云卯起来随便乱扯。 愈想愈觉得可疑,尤其再搭上那绑匪头子一身的古怪装扮——即便只露出一 只怨妒的眼腈,他还是隐约觉得有点面熟。 “呸!就最好别是他!”忽地,一串极吓人的指节运劲声响起,蒙着半张脸 的匪徒破口咒骂,“看看他多出息?这么差劲的家伙也配得到我姑娘的心吗?” “哎呀!不来了,怎么忘了呢……”浓妆女使使眼色,“是嗯啊,嗯啊啦!” “咱憋不住啦!管他什么嗯啊不嗯啊的,”戴眼罩的彪形莽汉气愤不平,冲 上去揪住赵似云,“总之,要真是他的话,我这就一掌劈烂他,省得留下他将来 祸害我心爱的凤——” “贼相公,你闭嘴!”那婆娘急忙吆喝住。 她转眸,先冷冷瞪了眼那火气正旺的汉子,然后侧过脸,勾起那两片血红大 嘴,朝赵似云绽开笑,那笑阴冷冷的,比她身上薰人的麝香粉还恐怖! “俊公子,告诉咱们,你有没有成亲的打算呢?” “阿弥陀佛,”赵似云双掌合十,扬声高吟佛号,“在下清心寡欲,早就不 近女色及荤食了。” 好样儿的,这家伙,随便鬼扯一番也不怕结巴咬舌头! “好,算你聪明,盘问结束。”妖艳婆娘敛起笑容,替他整整那身被弄皱的 衣衫。扭过头,朝身后的人问:“保证也不是他,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呗!” 蒙着面、遮了眼的绑匪垂下脸面,嘴里嘀咕着:“反正……只要他别打我家 嗯啊的主意。不破坏我和嗯啊的好事儿,我就勉强同意留下这碍眼的家伙。” “怎么地,现在到底什么情况?都说开了是不?”赵似云揉揉胸膛,忍不住 打了记他那久违的呵欠,“对了,龙一号,甭以为遮住半张脸就可以不尊师重道 哟!再这么无礼,本夫子可就要回去向你的‘嗯啊’告状。” “嗄?被识破了!”柳蟠龙跟载泓按住彼此的肩膀同声大吼,紧接着,以眼 神互控对方先露出破绽。 “出来逛这么一趟还挺费精神的,回去……唉!又要直打瞌睡了。”他见那 两个怪人都不理他,索性将眼光朝角落边的苏流三望去,“呃,两位,冷静点, 小三子好像还有话想讲。” 载泓恢复原音,“不可能是他啦,咱们验过身了,他打小受了宫刑,头一项 做人丈夫的条件就不符合了嘛!” “兴许,”赵似云瞅着苏流三眼底的焦急神情,那模样像有一番多重要的话 等着向他们表明似的。“他想讲的,就正是关于你们那位嗯啊的私事呀!” 闻言,柳蟠龙倏地冲向苏流三,急急忙忙扯下他嘴巴里的布。 “快,张嘴,快说!” “你们都别费心找了,我家……我家爱主子不可能会嫁给其他人的,因为… …因为主子她早替自己许了对象。” “许了人?!”柳蟠龙扬声大吼,一副无法置信的受伤表情。 “是,十几年前就许了……” “妈的王八羔子!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抢先我一步娶她?报上名来,让我 现在就去拆散他的骨头!” 苏流三仰起头,望着柳蟠龙那副义愤填膺、像跟谁有深仇大恨般的认真表情, 爱主子遇上的……便是这直肠直性的莽汉子了吧? “爱主子从小就起誓,要将自个儿的一生回报给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再生父母, 也就是我们家舅老爷。这辈子绝不嫁人,要嫁,也是嫁给整个凤家!” “嫁给凤家?那不就等于没嫁!不成。我举双手反对!”柳蟠龙首先抗议。 “是啊,那么俏丽的姑娘家,一辈子空守着偌大家产多孤单哪!”载泓点头 附议,“好兄弟,我陪你一起反对。” 赵似云随口问道:“敢问,我可以不举旗反对赏我一口饭吃的老板吗?” 载泓拍拍他的肩,看上去倒像同情地在安慰,“咳,你敢不反对,恐怕马上 就要倒楣遭殃罗!瞧,你的学生似乎不太懂得‘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怎么写耶!” “你们到底要拖我上哪儿去?有话就直接说,别卖关子了。 凤爱站在大街之上,正和身旁的两个人僵持不下,停在原地,便是不肯再往 前迈出半步。 “哎呀,别急别急,心里有时不痛快都甭憋,等会儿陪你去清一清喉咙,把 它们全吐出来。”赵似云扬起手指,往他们面前的大红招牌一望,“喏,就这了。” 凤爱跟着仰起头,看过之后脸色更沉,“你闲着没事儿干。吃饱太撑了是不? 大白天的带我上酒楼做什么?” “主……主子……”苏流三轻轻揪了揪凤爱的被子,“您先消消气儿,赵夫 子他也是一番好意,因为……因为见主子这几天,心情不佳,整日愁眉不展的, 才想邀您一块儿上酒楼解解开,没……没恶意的呀!” “好呀,小三子,”凤爱睇他一眼,“原来连你也学得不规矩了。” “什么规矩不规矩,凤老板,你脸色不好看,咱们那薪纳领得也不自在嘛!” 赵似云使使眼色,伙同苏流三一左一右,合力搀着凤爱步进酒楼。“受雇的人要 好过日子,当然得先想办法让老板好过罗,嘿嘿,你说是吧?” 一入酒楼,闹烘烘的嘈杂人声旋即吞没了他们。 一楼坐满酒客、食客,根本没一处空置的位子。 苏流三旋即招来跑堂,照着事先安排的内容开始“出卖主子”。 “小二,快替咱们张罗间僻静的雅房,再备上一桌的好酒、好菜。”他吩咐 道。 “哎呀,真不凑巧,”邪门得很,那跑堂的也刚好皱起眉头,做出了个抱歉 的表情,“今儿个楼上的厢房全客满啦,一间也没剩,真是对不住诸位客倌哪!” “好可惜,连一间也没有了吗?”赵似云扭头问道。 刹那间,跑堂的一瞧那眼神中的精光,才像突然想起啥大事儿似的,连忙改 口纠正自己的错误,“啊!想起来了,好像……好像还剩一间,不过,那厢房位 在最后头的拐角处,被咱们掌柜的给隔成两间小雅房。客倌若不计较的话——” “不计较,快领咱们去。”赵似云爽朗答应,推着店小二往楼上走。 几人行经狭长的甬道,各间包厢中均不时传出阵阵的喧哗声,划酒拳的、高 谈闻论的、撒娇的、争执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终于,他们来到跑堂口中那问被隔成两边的小雅房。 赵似云才推门而入,便听闻由临房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腔调—— “喂喂,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才?赶紧使出来给本当家瞧一瞧。” 糟,怎么又是他?! 凤爱脸色瞬变,当场就想掉头走人,却让赵似云一把拦了下来。 他低声说道:“这样急着离开,摆明了像是在特意躲他似的,若让人知道了, 岂不真被误会?被看扁了?” 凤爱扬眉,咬着牙,“你要是敢出卖我——” “老板,别误会,我这是替你分析,绝不是在‘看病’或‘出卖’你。” “爱主子,既然隔壁的人咱们也认得,不妨就叫过来大伙儿一块坐坐,人多 也热闹嘛!” “不准多事,”凤爱低声喝道,“进房去,别大声嚷嚷。” 她不想让某人知道,她和他居然又“同处一室”。 于是三人安静入坐,背对着隔壁的满室喧嚣,他们竟都有默契地选择沉默。 “哈哈……”邻房,柳蟠龙的笑声断断续续穿透而来,“这算个什么才呀? 不过就默背几首诗罢了,这样的才子满街都是,我随便一抓就一大把!来,在座 还有谁自认为是绝世大才子的?” 赵似云这双面谍装模作样地以掌捂唇,撇过脸,压低声量,“奇怪,他没事 儿干啥找才子?” 凤爱敛住气。关于那段才子的谎言,她当然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讲。 “柳大当家,我在乡里间可是人人赞扬的出名才子呢,半年前才刚得了个举 人的功名。” “喔,举人哪,了不起,是你老子花钱替你买的?还是自个儿考取的?”柳 蟠龙一项项盘问得很仔细,跟平常那粗里粗气的脾性不太一样。 “呃……啥?我……我的举人是……” “怕什么?本当家不过问问而已,又不会报官抓你。” “还是选在下吧,在下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才子。”此时,另有人自告奋勇。 “那你自个儿数数,你有什么才子该具备的厉害本事儿?” “在下举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会不会骑马?” “幼时学过一点马上技巧。” “懂不懂武功?” “早年曾跟随府里的武师习过几年。” “那会不会拨算盘?能不能管帐?” “不瞒您说,在下的指上功夫也堪称一绝呢!” “那还等什么?本当家就相中你了啦!这么顶尖的人选要上哪儿找去?好, 一言为定,就是你了,你便是我替我心爱的姑娘选上的夫婿!” “咦?”凤爱耳边响起另一名间谍的惊叹声,苏流三露出一副好吃惊的表情, “他心爱的姑娘是哪一位啊?咱们认不认得?该不会是赵家姐妹吧?奇怪。喜欢 就喜欢,为何不自己娶回家,还要这么大费周章替别人说亲?” 经此唐突一问,凤爱脸庞上即刻忽白又忽红。 她沉默着,不想理会身畔那两个一直罗唆个不停的家伙。 别来问她,一切都不干她凤爱的事。 她不想知道他心里喜欢的姑娘究竟是谁,也不想多花心思去猜测,他为何要 神秘兮兮地替自个儿心爱的姑娘选才子当丈夫! “砰!” 突地,隔壁响起一记击桌巨响,听那声势,桌子敢情是被击碎了! “什么?!已经娶妻了!你把话给我讲清楚!” “没错,在下府中的确已有了一房媳妇儿。” “那你还跑来这儿跟本当家卖弄什么?是来唬我还是来骗吃骗喝的呀?” “误会,”那自称才子的男人停顿了片刻,“在下只是一名……仰慕凤姑娘 的痴心才子罢了!” “好一个痴心才子,那你明儿个就去休了你家里的婆娘!” 没想到柳蟠龙居然把事情愈搞愈大,倒异想天开,想拆散人家夫妻姻缘。 “可我娘子很会赚钱,这些年替咱家添了不少进帐,倘若休了她——” “不要紧,只要这桩亲事能谈妥,让我心爱的姑娘觅得个好归宿,本当家往 后按月将蟠龙第一号的红利盈收拨到你名下。” “柳大当家,此话当真?” “废话,你当我柳蟠龙说话像放屁呀!” “住口!你们这群混帐男人,都给本姑娘闭上嘴巴!” 凤爱恼地踹翻那层单薄的木板隔墙,忿忿然站在邻房——如今已货真价实成 为同一间房了。 满桌子酒菜和预料中的一样早被砸毁了,就瞧见柳蟠龙混在满室的文人才子 之中,他手里抓着一只囊袋,正准备塞进跟前男子的衣襟内。 她一眼便瞅见柳蟠龙手里的可疑东西,以及他身旁那样貌斯文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果然生得一张风流俊逸的才子脸,眉眼问扩散着微微的笑意,也正鉴 赏似的从头到尾打量她。 “哎呀,原来隔壁还有客人哪!”柳蟠龙没转头,迳自继续发表意见,“一 定是咱们说话太大声,才吵到了别人,嘘,大伙儿静点声。” “柳、蟠、龙!这时候你不在识字堂,上酒楼来胡扯什么?”凤爱嚷道。 柳蟠龙此时才扭头一望,见着她,倒不若方才那般张牙舞爪了。 凤爱踱近,夺下他刚要塞给那名斯文男子的囊袋,倏地倒出里头的东西,果 然如她所料,是一锭锭发着光的银子。 “你……你这是在于什么勾当?” “凤姑娘,你妨碍柳大当家的办正事儿了,这会儿他正在替他心爱的姑娘选 名绝世才子当夫婿。”没拿到那袋银子的俊俏才子——载泓替他兄弟回道。 “多管闲事!”凤爱脚一跺,恼火地将脚边的空酒杯踢向墙边。“谁许你替 我花钱找丈夫了?!” 众人闻言,沉默、肃静、抿唇忍笑。 她这气话一出,等于自己招认了自个儿就是他心爱的姑娘! “我……我只是想,亲自找出那个能教你满意的绝世才子,这样我就算没那 个福分,好歹也比较放得下心呀!”柳蟠龙低着头,没看凤爱气恼的模样。 “胡说八道!你放不放心开我凤爱什么事?” “可你不是说你非绝世才子不嫁!”柳蟠龙指指载泓,“他可真厉害着呢,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但会骑马、懂武功,还能帮你赚钱管帐,这么精明干练的 才子可是打着灯笼都很难找。” 凤爱睇向载泓,眼底透着鄙夷及不屑。 “一个就为了几锭臭钱。竟连休妻亦不皱半下眉头的男人,就算是绝世才子 又如何?既无情又无义,哪个女人敢将终身托付给他?” “可是最要紧的,他是你想要而我却一辈子都学不来的那种才子……” “最可恶的就是你!”凤爱咆哮道,失控般地冲上去拍打柳蟠龙的宽阔胸膛。 “你好可恶。好可恶,可恶到……教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