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中落花谁为主? 是花吗?看来不是。清灵的眸透过车帘,不眨半下地望着那漫天飘飞、纷纷 扬扬的“东西”。好像故乡春暮时节,微风拂过,那软绵绵、轻飘飘的柳絮,如 云朵似的洁白。 它也是软的吗?迟疑地探出纤纤柔荑,让那些“东西”落入她的掌心。她纳 闷地看着它们从有至无,只余下一片冰凉的水渍。 “这是什么啊?”她困惑地抬眸。 “表小姐,您不知道?”驾车的老人神情十分惊讶,在北方,这可是连三岁 小孩都会认得。 她闷闷地摇头。 “啊!也难怪。”老人一拍额,恍然大悟,“表小姐住的地方四季温暖,没 有这东西。这是雪呀!每年冬天,我们这里都会下雪。寒冷的时候便积在山上、 路上以至每一个角落,要到春暖之时才能融化。”老人打开话匣子,“多亏我们 在初雪时便赶了回来,不然等雪再下几场,马车便行不动了,那时困在路上可就 麻烦了,老爷、夫人会担心死的——” 没有听入他的话,她只是想着那一个雪字。已逝的母亲曾经说过,极冷的北 方,天上会飘下白白的东西——雪。 “这就是吗?”她怔忡地望着车窗外那一片仿似无边的白色天地。 雪极美,也极冷…… 雪花无根开于天,落地溶于水…… 母亲的话再度回荡在她脑海中。 很美吗?她不觉得。在她眼中看来,那一片天地白得苍茫、白得凄凉。 怔怔地,她的泪落了下来。 老人慌忙停下了马车,回身安慰她:“表小姐你怎么突然哭了?是不是在想 父母?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就不要再难过了。表小姐,很快咱们就要到千雪山庄 了,老爷、夫人都是仁慈宽厚之人,何况彼此又是血亲,他们会像表小姐的父母 一样疼爱表小姐的。” “嗯!”她拭去了泪,报以老人一个微笑,“我不哭了,福伯,咱们赶路要 紧。” “驾!”老人坐回原位,吆喝一声,长长的鞭子在空中一抖。马车再次动了, 冒着潇潇风雪前进。细细地把泪痕抹去,她将悲哀锁于心底。 父母双双谢世,此去已是寄人篱下。 雪花无根开于天,谁道飘零不可怜? * * * “表小姐到了!表小姐到了!”喜讯顿时传遍了整个千雪山庄。 “恋儿!”庄主夫人柯雨柔,在侍女仆人的簇拥下,急急奔出千雪山庄。 “恋儿,你在哪儿?”含着激动的泪花的双眼,四下顾望。柯雨柔心中惟盼快点 见到外甥女。 一眼望过,见那神情激动的华衣美妇,她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姨母!”纤手挑开车窗,她拉着裙摆奔下马车,呜咽着下拜,“恋儿见过 姨母。” “恋儿,快起来。”柯雨柔急急扶起她来,泪流满面端详着眼前的少女,从 那张芙蓉似的容颜上寻出了与亡姐的相似。 多少年了?她没有见到亲人容颜,犹记得出嫁时,姐姐为她戴上凤冠,含笑 祝福的模样。犹记得姐姐对她的万般疼宠。没想到,分别多年,她的姐姐已经逝 去,而姐姐的女儿,却来到了她的身畔。“恋儿,你生得真美、真像你母亲。” 爱怜地抚着少女清丽的容颜,柯雨柔心中悲喜交加。 “姨母!”恋儿悲咽着扑入她的怀中。 这是她惟一的亲人了。 紧紧将少女拥入怀中,抚着她柔软的发丝,柯雨柔温声道:“不要哭了,孩 子,从今天起,你就是姨母的亲生女儿,姨母会代替你母亲来疼你、爱你,不让 你受任何委屈。走,我们回家。”她拉起了少女的纤手。 * * * 夜深,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嗥。 恋儿猛然从沉睡中惊醒。 一轮满月静静地挂在窗前,柔和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床前,如银却又如霜。 观望着夜所特有的寂静、安宁,恋儿心神由自回想着那声长嗥。是梦幻吗? 为何真实得让人感觉到如斯深刻的恐惧? 良久、良久,再没有听到那个声音,恋儿轻轻闭上眼眸,该睡了,也许那真 的是她的梦。 斯时,嗥叫之声再度刺破了夜的静寂。 这一次恋儿听得极真切,真切得仿佛近在咫尺。恋儿顿时不寒而栗。 嗥叫之声中包含着无尽的凄厉悲绝,仿佛将万古的沧桑与悲痛凝聚,发之为 一声。 是猛兽吗?为何那声音中会蕴涵着惟有人才会拥有的情绪? 今夜,怕是睡不着了。恋儿坐直娇躯,双手环膝,凝望着那一窗月光。 直至天亮,那声音都没有再响起。 * * * “姨母,夜里,您可曾听到什么声音?”恋儿问。 “声音?”柯雨柔微一怔忡。 “是啊!好像野兽的叫声,又好像不是。”放下手中的茶盏,恋儿一脸困惑。 眸中逸过一丝奇怪的光芒,柯雨柔摇头,“不曾听到。不过兴许是千雪山中 的野兽在叫。”满目温柔地望着恋儿,她道:“咱们山庄离千雪山很近,难免会 听到野兽的叫声。恋儿,你莫要害怕,野兽是不敢入庄伤人的。” “嗯!”恋儿乖巧地点头。总觉得姨母说话的语气有点怪,像在掩饰什么。 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柯雨柔带点歉意道:“你姨父应隐佛寺方丈之请,去 主持筹办龙州府一年一度的神祭日。怕是月里不能回庄了。临行之前,他要我待 你来山庄后,替他表示不能亲自去接你的歉意。” 恋儿温文一笑,“姨父如此嘱咐姨母,姨母又如此对恋儿说,这不是折煞恋 儿了吗?恋儿怎么担当得起呀!” “是啊!”柯雨柔也笑了,“咱们一家人本用不着客气的。”怜爱地看着外 甥女那张清丽的玉容,她赞道,“你这孩子不但生得惹人疼爱,难得又聪慧温婉, 善体人意,真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姨母,莫要取笑恋儿了。”恋儿羞涩地垂眸。 “怎是取笑?有你这样的外甥女,姨母高兴得做梦都会笑醒的。”柯雨柔感 慨地一叹,“可惜我同你姨父半生无儿无女。”她神色黯然,这午夜梦回的憾事 再次在心头缠绕不去。 “姨母。”恋儿来到她面前,真诚地道,“您不是说过恋儿便是您的女儿吗?” 凝睇着眼前的少女,柯雨柔愁眉顿展,“是啊,恋儿,你就是我的女儿。” 说到底,上天对她不薄,将这样一个灵秀的少女赐给她。说不定,今晚做梦,她 真的会笑醒的。 “什么是神祭日?”为使姨母不再难过,恋儿刻意将话题牵开。 “神祭日是龙州府方圆数百里特有的习俗,每年都有专人选定一个吉日,举 行盛大的祭祀活动。”柯雨柔目露崇敬之色,“每年那一日,龙州府一带的百姓, 都会齐聚隐佛寺,向神弓祈福,求神弓保佑未来一年不受妖邪侵害。” “神弓?”恋儿不甚明白地眨了眨眼眸。 “那是隐佛寺的镇寺法器,其上刻有金刚伏魔咒法,是以那弓射出去的箭, 能破除任何妖法,斩妖除魔、无往不利。”柯雨柔一脸凝重地解释。 “啊!是这样。”恋儿顿时心生好奇,很想亲眼见一见那把可以降妖魔的神 弓。 看出了她的心思,柯雨柔微笑,“一个月之后便是今年的祭神日。那是龙州 府最热闹的一天,恋儿,你可莫要错过啊!” * * * 夜来,长嗥之声又起。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恋儿听了也不觉得害怕了。只是她总觉得声音好近, 近得仿佛就在千雪山庄内似的。 毫无睡意之下,恋儿披衣下床,走出室门。 四下静悄悄的,众皆沉睡。 月,依然是满月。恋儿恍惚记起今夕是十六。怔怔地站在雪地里,她也不知 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夜风拂过,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室取了一件披风,她竟 然又出来了。 直到长嗥之声再现,她的足不受控制地寻声觅去。她才明白,潜意识地动了 好奇心。 也许是因为那声音太奇怪了,也许是因为姨母说及此事时那极不自然的表情。 总之她很想弄清楚那是什么在叫。 * * * 大概是她幸运,今夜嗥声一直不断,让她毫不费事地寻到了声音的出处。 那是千雪山庄一处极偏僻的角落。一面高墙由东而西,拦住了她的探索之路。 神奇的是墙上却开了一扇铜门,斑斑斓斓的很是古旧。惟门上的那一把铜锁 却光洁无尘,由此可知,常有人开锁进出。 探手把玩着那把铜锁,确定没有钥匙是绝对打不开后,恋儿也就宣告放弃了。 反正她确定声音是从里面传出的也就够了。听其音,也可知必是猛兽,她就 算是有钥匙,也未必有胆进那扇门。冒着被猛兽吞吃的危险,去满足她的好奇心 太不划算了。 拢了拢披风,将寒气隔开些,她正准备结束这个月下寻声的游戏。 突然,铜门上方传来一声撞击的轻响,音虽细微,却活生生吓了恋儿一跳。 抬眸,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她看到了一个长长细细似箭形的物体,悬挂在 举手可及之处。方才的声响便是箭形物体与铜门撞击之声。平定惊魂,恋儿不由 失笑。 探手握住那物体,轻轻一扯,竟然拿了下来。举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恋儿仔 细观看,那真是一支箭,箭尾金羽褪成浅金色,箭身也生了锈,惟箭锋处带着斑 斑点点奇异的暗红色泽。透过那暗红的色泽,恋儿仿佛看到了一片血光。生生地 打了个寒颤,她几乎一个拿不稳将箭丢到了地上。急急将那只箭悬挂回原处,恋 儿以逃命的速度离开。 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凄绝的狂嗥。恋儿却再也没有回头的勇气。 * * * “那真的是血吗?”满脑子缠绕着这个问题,恋儿又是一夜无眠。 “小姐,梅花开了。”侍女音音满面笑容地跑了进来。口中直嚷,“您不是 一直想看梅花吗?婢子找到了一棵梅树,而且可巧开花了。” “哦?”恋儿怦然心动,本想回到床上补睡一觉的念头立即打消,“我们立 即去,音音你带路。” 音音扮了鬼脸,当先蹦蹦跳跳奔出门去。 恋儿微笑追出。 姨母要她在府中挑一个与她做伴的侍女,她只选中了音音,是因喜欢她活泼 伶俐、不拘礼数。这数日相处,她与音音要好得如同姐妹,对她来说是着实多了 一个闺中之伴。 * * * 这是一棵孤零零的梅树,傲立于白雪之中,朵朵白梅迎风怒绽,还未及近, 一缕清沁心脾的淡雅之香已迎面飘来。 这便是梅花了,几乎一见,恋儿便喜欢上这雅致的花色。心情大畅之下,她 含笑吟哦:“疏疏淡淡,阿谁堪比。太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惜春功力。骨清香嫩,回然天与奇绝——” 霎时,一声幽幽渺渺的冷笑响起:“锦绣少女不识愁。”末了还送上讽刺之 音。 恋儿顿时心生薄恼。游目四顾,但见此地除了她与音音之外,再无第三人的 身影。 耳闻音音笑语:“婢子识字不多,听不懂小姐吟的诗,不过倒是蛮动听悦耳, 想必是好诗。” 望着音音自然的神态,恋儿心中纳闷,“音音,方才你有没有听到一个男子 的声音?”她问。 “没有啊?”音音浑不经意地回答。 奇了,音音就站在她身畔,没有理由她听到,而音音却没听到啊!恋儿心中 存疑。 “啊!”音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刷地脸色转白,“小姐,我们还是 走吧!”她的声音微颤,满含惧意的眼眸死盯着前方某处。 恋儿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音音看着一片墙。墙有什么可怕的?恋儿失笑, 方待开口,突然心中一动。 凝眸仔细看去,才发现墙正中开着一扇门——斑斑斓斓的铜门。 恋儿不由缓缓地眨了眨明眸。 门上有锁——光洁无尘的铜锁。 恋儿不能置信地再眨眸。 门上方悬挂着一支箭——生锈的金羽箭。 这次恋儿唇畔扬起了一抹欣悦的笑。这不是她昨夜“踏雪夜游”之所吗?好 巧啊!只是昨夜她没有留意那树梅花而已。 “我的小姐你还笑?”音音骇得几乎脚都软了。都怪她只想着与小姐看梅花 而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我们快点离开吧!” 恋儿一蹙黛眉,“音音,这里为何让你如此害怕?”她不明所以地问。 “小姐,你不知道,这墙内是一处废弃了很久的废院,里面邪门得很,是以 平日里庄中之人都不敢靠近。”音音扯着小姐的衣袖,游目四顾,一副惊弓之鸟 的样子。 “哦?”恋儿怀疑地挑了挑眉,“真的?” “小姐,婢子没骗你。不信,您看那支箭。”音音抬指指向金羽锈箭,“它 挂在那里,就是避邪的。”“既有避邪箭,那你还怕什么?”恋儿微微浅笑,就 是不肯如音音之愿“打道回府”。 “当然要怕,这些年来叫得更可怕了,听了都叫人心惊胆颤,谁知道那箭还 能不能镇住它?”音音没头没脑地道,“小姐,求求你,还是快走吧!”她骇得 都快要哭出来了。 看到她吓成这般模样,恋儿心一软,“好,我们回去。”反正她问得已经差 不多了。 如同囚犯得到了赦令一般,音音拉着她,以逃命般的速度奔离,那神情活像 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追逐她似的。 恋儿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惊奇。她怎么怕到这种地步?“里面到底有什么?” 音音脚步不停,口中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恋儿几乎跌倒,“音音——”她声音带怒,美眸眯着横过去。 “小姐,你不要恼。”音音可怜兮兮地道,“婢子虽然没见过,可是听庄中 人传说那废院中有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恋儿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个胆子比蚂蚁还小的侍儿,“音音,我真不知要说 你什么好。” 音音停住脚步,不服气地道:“小姐,你没听过流传在庄里庄外的数十个恐 怖、可怕的故事版本,当然无法体会婢子的心情。” 这龙州府十几年以来流传最广、版本最多的,就是千雪山庄那座神秘的废园, 而且个个与“妖”字有关。从小耳濡目染之下,音音的胆子想大也大不起来了。 更何况还加上千雪山庄众人那些只在庄中传的所谓“内幕”。 原来如此。难怪姨母将那嗥声推说是千雪山中的野兽,八成是怕吓坏了她吧, 恋儿转了转眼眸,“这些年真没有人大胆走进废园?” “有。”音音立即说道,“有一个人经常走进那里,不过没有人知道她去那 里做什么。” “谁?”恋儿饶有兴趣地问。 “夫人。”音音捧上答案。 “姨母?”恋儿大感意外。 * * * 恋儿决定要进入废院,解开这个谜。 说到底还是她的好奇心作怪。本来她是怕里面有野兽,将她吞吃了。可是听 了音音的话后,她便如服了定心丹。姨母都可以安然无恙地出出入入,那说明里 面没有危险。反正音音所说的恐怖版本,她一个也没听过,听过的也惟有那几声 恐怖叫声。因此她的胆子还可以很大。 是夜,恋儿悄无声息地自闺房中闪出,提起裙摆,一口气跑到了那座废院门 前。 平定心神,她在心中仔细盘算着行事的三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天时、地利、 人和。 先说天时,今夜皓月当空。既有光亮壮胆,又不必担心因为天黑错过了细节。 再说地利,白天她推说要摘梅花,请一个家丁代她搬来了一架可助她爬过高 墙的梯子。摘完梅花后,她又说明日还会来摘,用极自然的借口留下了梯子。 最后是人和,她细细打听,才知道庄中人因这神秘废院的种种传说再加上那 时不时会在夜间响起的奇怪嗥声,是以一入夜,基本上没有人有胆走出房间。这 样就不怕被人发现她这个千雪山庄的表小姐,会于深夜“寻幽访圣”了。 颇为费力地将梯子移到墙上,靠好,恋儿鼓起勇气来,沿梯子攀上墙头。极 目望入废院之中,但见院中建筑多已残败,且处处皆是连白雪都掩不住的枯乱杂 草。表面看来果真像音音所说的是一处久无人居的废弃荒院,实际呢?这有待于 她进一步探索。 她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一端牢牢系在梯子尽头的横木上,另一端抛下高 墙。深深吸了一口气,恋儿拿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与胆量沿绳滑入墙内,在双足及 地时松了一口气——真担心绳端的木梯经不住她下滑的重量,还好一切如她所愿, 既顺利又平安。 回过身来,她试探着一步步地前行。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的心几乎就要跳出 来了,神经更是紧绷,可是冥冥中似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她,要她前进。 单纯的好奇好像已演变成她必须要去完成一个的使命似的。 一声脆响由足下传来,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分外刺耳。恋儿闪电般地跳开,几 要成形的尖叫便要脱口而出。 眸光触及地面,才发现自己踏断了一节枯枝。不顾形象地踢了那段枯枝一脚, 恋儿忿忿地开口:“死树枝,想吓死我吗?” 一声轻笑飘入了恋儿耳中。 有人!恋儿心中笃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扬声道:“客人已经登门造访, 主人为何不迎宾?” 笑声又起,带点嘲讽意味,“更正第一点,姑娘并非登门造访而是效宵小爬 墙;更正第二点,‘主人’二字用在我身上不适合。” 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徐缓,吐字之中带着几分生涩,奇特得让人入 耳难忘。 恋儿不甘示弱地抬头,“你的话也需要更正,第一点,我姓逢,双字恋儿, 不叫‘姑娘’;第二点,无论你是不是主人都应该赶快现身。” “有理。”那个声音赞同,“你若想见我,只要穿过你面前的树林便可。” 恋儿拉着裙摆移步穿过了那一片光秃无叶的树林。缓缓抬眸之际,她看到了 他。 他傲然立在一方积雪的黑石上,抬眸凝望着天上的那一轮皎洁的月。那姿式、 神态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风仪。裸露的颀长身躯未着任何衣物,银白色的月光 挥洒而下,环绕着他的身,远远望去像是披了一条冷白的光带。 月为衣裳! 有那么一瞬间,恋儿怔怔地立在雪中,失神地仰望着那道仿佛从月中走出的 身影,忘了来意,忘了语言。 一种莫名的悸动,由心中漾起,瞬间席卷她心灵的大地,便如月光般无所不 在地拂照,让她深深沉醉;又似扑岸的惊涛,危险中带着一种引人投身碧涛的致 命魅惑。 明月清风间,他挥手跃下青石,却在自然放任中显得出奇得灵逸,出奇得潇 洒。 他缓缓向她走来,身后是一轮明月,映得他仿佛会发光一样。一头垂练般的 长发无拘无束地散在风中,每一根发丝都像有生命般地旋舞飞翔。发间是一张清 俊隽秀的容颜,姣美仿若绝世的红颜,只是生在他脸上却为其增加了一分说不出 的阴柔艳华。 距离渐渐拉近,恋儿看到了他的眼眸。恍惚之间,她仿佛望见了凝结着千秋 万载的孤寂与落寞的夜空,也许他的眼如夜,心似空。 突然之间,恋儿明了,她一生的哀愁在这样一双眼眸之前已经不算是哀愁了。 难怪他会笑她不识愁。 只是她很好奇,这样一双眼眸的主人又有着怎样的心境呢? 凝眸望过,他有了刹那的失神。 在皑皑白雪之中似立着一朵初绽的白荷。但见那少女容仪秀雅,出尘脱俗。 如云的秀发用一根朴素无华的簪绾在头上,余下的两缕柔丝垂曳于胸前。素白如 雪的罗裙长可委地,绣带轻飘,广袖当风,衬以绝代的容光,绰约有如雪魄仙子。 她那双秋水似的瞳眸眨也不眨地向他望来,里面蕴涵着迷蒙醉人的奇异光彩。浅 浅淡淡的仿佛含黛之远山的秀眉,弯弯有若新月。玉也似的面颊不知是因寒冷, 还是因他,而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晕红。 看着、看着,他的眸光变得深邃飘忽。 这女子似在何处见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朦胧,一种熟悉却又陌生奇异感觉, 紧紧扣住了他的心房。 月光照雪,雪色映月! 有那么一刻,两人目光交缠,相顾无言。 万事万物都不在他们的思绪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 * * * 良久之后,他始能收敛心神,从那分奇异的情绪中惊醒。他这是怎么了?活 了近二十年,他从不曾如此失神过啊! 用力摇了摇头,他唤回了说话的能力。但见那亭亭似荷的女子犹自怔忡,翦 水似的双瞳转也不转地向他望来。挑了挑眉,他戏谑地问:“还满意你所看到的 吗?”轻轻一句,却带着极度的暧昧之意。尤其是在此情此景。 恋儿倏地颊如火烧,第一个蹿上心头的反应,是赶快逃离这尴尬处境。她真 的拉着裙摆,飞快转身,奔出几步,却又停下。她这一逃,不是宣告认输吗?几 经辛苦才来到废院之中,就这样空手狼狈而回,她不甘心。他不过就是没穿衣服 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深吸了一口气,她又转过身来,力持镇定地回答:“差强 人意。”此言一出,她满意地从那双夜眸中读出了大大的错愕。 微眯眼眸,他巡视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不由有些迷惑。只看她端庄文弱的外 表,绝想不出她会说出这种话来。 “不必研究我了。”恋儿猜出了他的想法,玉容泛起欣愉的笑,“我是典型 的言表不一。”她十分好心地先让他有点心理准备。 “哦?”他欺身前行,神色莫测地看着她,“我却是言表合一。”此话大有 深意。 恋儿警戒地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清华的俊容泛起了一丝邪魅的笑,他再度移步前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问。 恋儿步步后退,直到娇躯倚在一棵枯树上,退无可退。抬眸却险些被他的笑 容摄去了神魂。一个大男人家生得这么俊美做什么?心中暗骂之余,她压下了自 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强笑道:“这里是废弃的院落。” 两手支在树上,他几乎将身躯贴靠着她,俯首欣赏着那张清丽的容颜,口中 魅惑轻语:“在这样一个雪月之夜,又有一个你这样的美丽佳人主动送上门来, 你说,我会怎么做呢?” 墨似的长发随着他俯首之际,披垂而下,仿若一道黑色的瀑布罩住了她的容 颜。那双寂夜似的眸闪烁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妖红,既鬼诡艳异,又魅惑人心。几 乎是环抱着她的躯体透出一种足以让人燃烧的热力。 心慌意乱之下,她欲逃无路,惟有苦笑,“你是在开玩笑吧!”早知会落得 如此处境,她刚才定会有多远逃多远,而不会逞强留下来。 “你说呢?”俊美的面庞勾起迷人的笑,他沉沉地开口,“这里诚如你所说 的,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废院,就算是我把你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亦没人会理会。” 他的神情既似开玩笑,又似认真。 即使他的话如此恶劣、可恨,可是他的笑容几乎让恋儿看傻了眼。事到如今 她惟有先求自保了,探手抓住了腰际某物,正要拔出。她却突然发现了几被她忽 略过去的一点—— 他的身躯虽然欺得很近,却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缓缓地眨了眨眼 眸,她迎上了他的视线,从那双闪烁着妖异光芒的眸中读出了其中的恶作剧之光。 被他唬住了。清绝灵美的玉容泛起了一朵灿笑,她心中已有了主意。 “你笑什么?”他低声问,神情之中带着疑惑。 “我笑我自己笨,竟然呆呆地送羊入虎口。”她笑容一敛,换上了一脸的凄 绝,可怜兮兮地道,“想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如何有能力从你的魔 掌下逃脱?事到如今惟有——” 他不由困惑地皱了皱眉,前一刻,她还笑得让人怦然,下一刻她又露出如此 楚楚堪怜的模样,她变脸也太快了吧。 恋儿慢半拍地接着说下去,“惟有任你处置了。”她非但认命地闭起眼眸, 还故做小鸟依人状主动靠在人家怀中。 瞳眸惊讶地张大,他满面不可思议地望着怀中一副任君大嚼的诱人模样的绝 色佳人。淡雅的幽香撩扰着他的思绪,伊人修长丰盈的娇躯轻靠着他的胸膛,秀 丽的容颜上漾着的那抹狡狯的微笑亦媚诱人心。一把无形无色的欲望之火在他的 心腔猛烈地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尽。 游戏是他开的头,而他却不知如何结尾。 眸光升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氤氲,他抬起了微颤的手欲抚怀中少女那清灵的 娇颜,却猛一咬牙,将涣散的理智拉回一些,一手推开那诱惑他的根源。 绝美的容颜挂着一抹胜利的笑,恋儿张开美眸,看着手扶着枯木、气息浑浊 不稳的他。她凉凉地开口:“玩火的滋味可好?” 眸光触及那灵美、娇艳的笑靥,他心中又是一阵悸乱。以平生所能及的最大 自持力将视线移开,他压抑地开口:“如果方才那一刻,我不是推开你,你会怎 么办?”他在玩火,可是她却是引诱他点火之人。 “那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朱唇上扬,一朵绝艳的笑容成形。她纤手 一翻,已将腰际那只匕首抄在手中。刻意玩笑似的以剑锋点上了他的胸膛。挑眉, 得意地问,“如何?”她于夜半三更闯入这座不知有什么危险的废园,又怎会不 带件武器防身? 望着点在自己胸口的那柄小小的匕首,他俊面微愕,抬眸再扫过伊人自信满 满的姣美容颜,一种平生之中从来没有过的好笑感涌上心头。她以为用这把小剑 可以对付他?不受克制的爆笑脱口而出,他捧着肚腹弯下腰,眼泪都几乎要笑出 来了。 不明所以地望着那个笑翻了天的男子,恋儿眉心皱皱,俏鼻皱皱、朱唇亦皱 皱,“我说的不是笑话。”她很正经地道。 半晌,他才止住了笑声,站直身躯,“你说的不是笑话,但——”他指了指 伊人纤纤玉掌中的那柄匕首,秀逸阴魅的俊颜泛起了顽童般的笑意,“想用这柄 小剑杀我?这可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像这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武器,她就是 再寻一百件来也奈何不了他。 “你小瞧我。”恋儿板起了澄净灵美的容颜,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哪里,”他状极无辜地眨眨眼,“我小瞧的是你那把小剑。” “要不要拿你自己的命试一试?”美眸微寒,恋儿拼着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 的怨气,抓着匕首的纤手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凛剑光,颇有几分想要杀人的 架式。 摸了摸鼻子,他的神情颇为无奈,“你想试就试吧!不过——” “不过什么?”听他还有下文,恋儿甚为好奇。 凝睇着那道丰姿清绝的纤影,那张胜雪的容颜,他眸中闪过一丝痴惑,“我 开始后悔将你推开了,圣人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来的。”艳华的俊容似笑非笑, 他斜睇着伊人,幽眸之中泄露出邪魅的光华,“说不定,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你。” 望入那双深邃中闪烁着妖异的独特瞳眸,恋儿有了瞬间失神。 这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似假又似真的话在她耳畔回旋不去。他若真的不放过她,她会怎么办? 夜月西坠。静立于光影中的他,仿佛被赋予了月神般的昭昭神采。阴柔邪魅 的容颜绝美,姿仪孤高清华,却又带着遗世的凄沧。 静静地垂眸,她轻声道:“这不可以作为游戏。”这是需要投入身心,以感 情为注的。她没有勇气,也没有胆量去玩。 “这世上的事,没有不可以做游戏的。”伸手轻轻勾起那张清丽的娇颜,锁 定了她的灵眸,他迷魅地一笑,“就看你能不能放开心怀。” 澄明的眸迎上了那道妖惑诱人的视线,“你呢?你放得开吗?”她扬起黛眉 反问。 你呢?你放得开吗? 声音回旋在心田之中,他怔忡地放手,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悒郁之色。放得 开吗?不,他放不开。那些丝丝缠缠、牵牵连连的情绪又怎是说放便放开的? 剪不断、理还乱!只要事关情,便与这六个字脱不了关系,无论是亲情、爱 情、友情都一样。 他这一生都卷在这种纠葛之中,脱身不得。任何事他都能抱以游戏的态度, 惟独情字,他却无法等同视之。 欲走还留!这是他最大的悲哀。 他还要在这般复杂的情结中牵进一个她吗?这朵纯净清的白荷,雪中的白荷。 望着少女灵雅的容颜,飘逸的倩影,他在心中苦笑,“我也放不开。”他迷 茫地回答。 “放不开就对了。”她满意地一笑,顺手将匕首收好,而后定定望入他那一 双幽暗悲怆的瞳眸,“何必难过呢?放不开的都是有情的人。”如果他真的将一 切都视作游戏,以那种似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情字,那么任他生就一张再俊秀、 再让她顺眼的面貌,她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牵连。 想不到她的思想竟与他同步,他顿时生出一种知音的感觉。 抬首看了看天色,已是将曙时分,再不回去的话,可就要麻烦了。 “我要走了。”美眸眨也不眨地望定他,她轻轻道,“在走之前,你能告诉 我你的名字吗?” “走。”他神情怔忡。是啊!她要走了。他与她本来就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失落与不舍。他黯然摇首。 “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名?”恋儿微觉不悦。 “不。”俊容泛起了一抹飘忽的笑,他怅然道,“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本 无名。” 无名?恋儿的心立即揪紧,一阵没由来的痛楚迅速在她的心底弥漫扩散。 移眸正视着那张清丽的容颜,他道:“从不曾有人为我取名,所以我今生无 名。”那低沉暗嗄的声音隐透着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带着莫名的凄恻与痛惜,恋儿无语地望着他。在这近晓时分,没有月色护卫 的他,只余下一抹孤绝的身影。 艳华的俊颜勾起了一抹狂世者的笑。寂寞如夜的眸既迷离,又神秘。眸光飘 飘渺渺地,仍带着慑人的妖异之光。 这样神秘独特的他,这样孤寂落寞的他。 他为何不穿衣裳?他为何没有亲人为他取名?他为何居于这个废弃的院落, 他又与千雪山庄有着什么关系? 这样的一夜,将她与这些问题牵在了一起。这次非关好奇,而是因为他。她 想要靠近他,想要了解他,甚至是想要——喜欢他! 热,好热!一轮骄阳如火。 他迷迷茫茫地睁眼。耀目的光线下是一张女子的脸,倾国倾城的娇美,倾国 倾城的苍白。 柔若无骨的手紧揽着他,仿佛是世界末日般地狂奔。飞扬的衣,飞扬的袖。 珍珠般的泪滴溅在他的小手上,清凉、清凉的,让他身子一畅,心中却又莫名含 凄。 倏地,画面一转。 依旧是那双抱着他的手,依旧是似无休止的狂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洞穴之 中。 “不要!”女子凄绝的叫声划开黑暗。 他被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抛出,离开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翻飞,滚落之际,一道艳若骄阳的金光闪起。 飞扬的衣,飞扬的袖,女子的身影迎上…… 金光没入胸膛,女子的身影滑落…… 红艳艳的血溅到他的身上,清凉、清凉。 他的眼眸惊恐地张大…… 噩梦!他遽地惊醒。 天际的一轮冬阳高悬,挥洒而下的阳光明灿耀目,却无法化去心中的冷寒。 离开了卧身的黑石,他静静地伫立在皑皑白雪之中,伴着他的是掠过荒废院 落的习习寒风与无边无际的寂寞。 倾城之貌的女子,柔若无骨的手…… 金灿灿的夺目箭光,红艳艳的血…… 一幕幕交织着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悲痛地闭上眼眸,任温热的泪倒流回心中。 那不是梦,那是他记忆的最初。 紧闭的铜门,传来细微的声息。 回身之际,他的身躯隐透出淡淡的红雾,身体在一瞬间变幻成另一种形态。 铜门大开,一身华服的中年妇人匆匆走了进来,手中挽着一只竹篮。 伏卧在雪地上,它冷冷地看着她接近,幽夜似的眸中不带半分感情。 华衣妇人急急将竹篮放下,躲避着不敢看它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刻划着发自 内心的恐惧,一种对异类的恐惧。 这么多年,她变了,它亦变了,惟独她的那分恐惧未改分毫。它心中纳闷, 这女人竟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这种表情,她不累吗?连它这个看的都代替她累 了。 老实说,它真的不曾做过什么恶劣的事——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在幼年时,吓 过她几次而已,她有必要一直“心惊胆颤”到现在吗? 人的胆子大多比蚂蚁还小。脑海中泛起那抹于夜半爬墙而入的倩影,她的胆 子是它识得的人中最大的一个了。 看着那华衣妇人又匆匆离去,铜门在她的身后合拢。身躯周围再起红雾。 它又变幻成了他。 自嘲地一笑,他轻轻拂去身上所沾的白雪。自从多年以前,他亲眼目睹了那 倾国之容的女子惨死箭下,目睹了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后,他就一直是它。 直到许多年以后,直到那悲惨的一幕在他记忆中渐渐淡却,它才生起了变化 的渴望,而后它又还原成他。 这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除了昨夜闯入废院中的那朵亭亭白荷之外,没有人见过他。 为什么肯以人之貌示她?他到现在还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思。 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也许是因为他寂寞得太久了,想要与人接触;也许— — 心中似乎还有一个让他抓不住的理由,他说不上来。 抬首望天,那灰灰蒙蒙的积云浮现出她的倩影,素净的白衣飘扬,清丽的娇 颜泛着盈盈浅笑,那双灵眸透过了空气定定望来…… 心中逸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渴望着再次见到她,那朵白荷。 * * * 同一轮冬日拂照。 恋儿独坐在青木几旁,面前静静躺着七弦琴。绝俗的容颜蓄着一抹梦似的清 甜笑意。她舒展纤指拂过琴弦,轻挑慢捻,成就一缕轻柔悠远之音,温馨迷离得 让人痴醉。 琴音缠绵,轻歌又起。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防,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为君 沉醉又何妨……”她无限低回地唱着。恍惚之中,那道卓然如月神的身影浮现在 眸底、心间。是呀,为君沉醉又何妨? 她低眸浅笑双颊晕红,琴音渐轻渐柔、渐缠绵,仿佛步入了一场旖旎的春梦 之中。 为君沉醉又何妨? 今夜,夜色迷魅,月朦胧浅淡,仿佛罩上了一层如雾如烟的薄纱。 瞧见出现在墙头的那一抹纤纤素影,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欣喜。 身影一闪,下一刻他已站在墙畔,仰头望着她千辛万苦地抓牢绳索向下爬, 手中还意外地拎着一个累赘的包袱。 她想要搬家吗?他不由眨了眨眼,对她的行为很不理解。半是因为礼貌,半 是不忍心见她那么辛苦,他开口:“将包袱丢下来。” “好。”恋儿直觉地回答。扬手将包袱丢下的同时,她回眸撞入了那双含蕴 温柔的眼底,近在咫尺。“哇!”惊叫一声,手上的绳索一个没抓牢,她与包袱 一同跌了下去。 挑了挑眉,他张开手臂,稳稳地将她的娇躯接住。包袱则落在地上,跌散开 来。 纤手攀着他的肩膀,恋儿愣愣地张着水灵瞳眸,视线投落在地上。 “吓着了?”他疑惑地问。以她前夜的表现来看,她不应如此胆小啊! “你接住了我?”视线移上了他那张俊魅的脸庞,她求证似的问。 点了点头,他仍将她揽在臂间,舍不得放开怀中的软玉温香。一缕清馥幽绵 的香气似有似无地缠绕着他的鼻端,熏得他神不守舍。 “为什么不去接那个包袱?”清丽若荷的娇颜移近,眸底蕴含着怒意。 “我——”他痴凝着这张因怒意渲染而分外生动的娇颜,几尽窒息魂夺。 “你为什么让包袱跌到地上?”双颊气得酡红,她嗔怒地扬起粉拳向他打来。 “慢着。”轻易地接住了那只逞凶的玉手,他蹙眉问,“你的意思是我不应 该接你而应该去接那该死的包袱?”他着实不明白这位灵秀佳人的心思。他做错 了吗?他相信凡是有思想长脑袋的人都会如他一般舍物救人的。 虽然他被关在这废院十几年,虽然他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人”,可是他的思 想应该与常人没有太大的分歧才是。 “那个包袱一点也不该死,反倒该死的是你。”她用那双灿亮的眸瞪他, “你应该把我和包袱都接下。”气忿地离开他的怀抱,又顺道踹了他一脚作惩罚。 而后她奔向那个包袱。 “哎哟!”被踹得莫名其妙,他抚着痛处,满心只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 “你——”他怒向伊人,心中的那把烈火凶猛地燃烧。 纤手捧起了包袱,却见其被雪水浸湿,朱唇扁扁,星眸眨眨,瞬间,那张绝 秀的娇容已梨花带雨。“都是你不好。”她抬起泪眼指责。可怜她这一番心血, 可怜那一个下午的奔波。 满腔的怒火奇迹地被浇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分柔柔的怜惜心痛。摸了摸鼻 子,他没辙地来到伊人身前蹲下。“不要哭了。”舒指为伊人抹去泪痕,他低喃, “是我的错。”虽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行为有何差错,可是只要她化悲为喜, 不再流泪,就当他自己做错了又何妨? “都湿了。”望着那只包袱,她声音呜咽。 叹了一口气,他从伊人手中接过包袱,凝神施了一点小法术,包袱立即干洁 如故。“喏!拿去。”他将包袱送到伊人面前。 “哇!真神奇!”恋儿水灵的眸中满载着崇拜,这个人会变戏法吗? 看着她对他这分与常人不同的奇能,没有露出丝毫戒备与疏离之色,他才放 下心来 “不必给我了,这本就是打算送给你的。”她挥了挥纤手,秀丽的芳容盈然 带笑。 “送我?”他一脸的不能置信,一脸的震惊。 “没错,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她猛点着头,满目期待的神色。 是因为这是要送他的东西,她才那么紧张那么重视?他满心满怀的感动。走 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他一直孤单单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忙着疏离他,忙着怕他。 即使是那个经常为他送食物的女人也不例外。 世人排斥他,只因他是异类,只因他有一半与他们不同。越大他越明白这一 点,是以他学会了独自生存,不再渴求得到那分遥不可及的关爱,以嘲世的冷笑 面对这个世界。每天对着这座荒弃的院落,他的心也似成了荒凉之地。永恒地拥 抱孤独和寂寞,这是他注定的命运,他想摆脱,却又无力。可是,就在刹时,这 朵白荷飘然来临,带来了她依依关切的温柔情意,他又怎能不感动莫名?他又怎 能抑止心的沉陷痴醉? 动容地凝视着那张清绝的容貌,他的目光热烈而痴狂,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句, “谢谢你,恋儿。”瞧着他一脸的感动,恋儿羞涩地垂眸,双手无措地把玩着衣 带。“那些东西很平常很普通的。”她低喃道,“你看了说不定会笑我的。”她 去买这些东西时,已经被很多人笑话了。 “怎会呢?”他紧紧地握住伊人玉似的柔荑,夜似的瞳眸之中再度闪烁起妖 异的淡红。 “你的眼睛不是黑色的啊!”一连目睹了几次,她终于可以肯定这一点。 “是吗?”他俊颜泛起了一丝忧伤的笑。他曾在水中看到映现出的容貌,也 知道自己的眸色。平常心静之时,他的眸是黑色的,大凡心情波澜起伏之际,他 的眸便会泛起妖异慑人的红芒。只这一点,他便与凡人不同。 “当然是,而且还是淡红色的,很独特,也很漂亮。”她凝望了片刻,还加 以评论。 “你不觉得这样的眼睛奇怪?”他忍不住问。 “你本来就很奇怪。”斜睇着他恋儿唇畔带笑。 心中的忧伤瞬间不翼而飞,对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哭笑不得之余,他也 十分感谢上天把这个胆子奇大、思绪异常的佳人带来给他。轻轻地在伊人的玉手 上印下一吻,他的声音低回,“你是第一个不怕我,还肯送我礼物的人,恋儿。” 不自然地收回纤纤玉手,恋儿双颊酡红,清了清嗓道:“不打开包袱看看吗?” 他解开包袱,见里面是一整套男子的衣饰,鞋袜,甚至连束发的带子都一应 俱全,而且是一系的月牙白色。一瞬间,他不由呆住了。 清澄的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里面载着诉之不尽的温柔情意。“这衣衫是 月亮的颜色,很适合你。”她盈盈浅笑道,“这里的冬天很冷,你不穿衣裳会着 凉的。” 醉人的笑靥如同煦和的春风般吹入他孤寂的心扉。在那无形的荒原中,有丝 丝绿意渐渐萌芽。那些热烈的、痴狂的、沉醉的情丝争先恐后欲露出地面,在温 暖的春日里舞出一片红花绿树的缤纷。 纤纤柔荑按上了他的大手,恋儿温柔地道:“我不喜欢雪,雪的世界太苍白、 太荒凉。” “我也不喜欢!”他的声音低哑,微微闭了闭闪烁着妖红的眸。只觉得一股 暖流由那双小手传来,缓慢而细绵地流入他的心田,让他全身的血液为之沸腾, 一时间打起轻颤来。 “那么我们一起来熬过这寒雪的冬日,去守候那蝶舞莺飞的季节吧!”她媚 眼盈盈地笑睇着他,柔柔的视线中隐含着如梦般醉人的情意,扣人心弦。 深深地、痴惑地望着那张出尘脱俗的娇颜,他动容地允诺:“好!” 刹那之间,寂寞消散,心的荒原驻进了一朵亭亭而绽的纯净白荷。 * * * 扬手一招,月牙白的衣衫轻轻飘起,他潇洒地一旋身,再转回时,衣衫已经 整整齐齐地罩在了他颀长的身上。 恋儿震憾地立在那里,水灵的眸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几尽窒息。 迷离朦胧的月华下,伫立着一道绝俊的翦影。冬风拂过,衣袂舞月,月照华 裳。清华俊逸的容颜,飘洒神秘的气质,在那一袭月白的衣衫烘衬下,尤显得光 彩照人,正是要叫男儿瞧了倾倒,女儿瞧了神醉。 恍惚之间,恋儿分不清何为衣,何为人,何为月。这三者仿佛融会一体。 “恋儿,你还要瞧我瞧到什么时候?”他笑谑着开口。熠熠的瞳眸斜睇,目 光中透出如火般炽热的醉人情意。 恋儿心跳加速,只觉得整个灵魂都因他那一个凝眸燃烧。待回过身来,她已 扑入他的怀中,纤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目光痴痴缠缠地绕上了他的俊颜,如 水般清澄纯净、轻柔延绵。 他憾动地望着那双迷蒙醉人的瞳眸,绝俗的容貌妩媚得动人心魂。清幽如荷 的气息扩散,将他整个人,整颗心席卷包笼。神魂激荡,他俯首吻上了她的红唇。 月下荷开,在夜的蛊惑下,缠绵拥吻的二人同时步入一场爱欲痴狂的不灭梦 幻。 斯时无雪,亦无寒,只有无限醉人的旖旎。 良久,恋儿娇腮酡红地离开他的怀抱,纤手按在他的胸膛,气息不稳地道: “你最好是不要走出这扇门,不然所有见到你的女孩子都会为你尖叫痴狂。”那 她会活活怄死的。 “这样保险吗?”他向伊人顽皮地眨了眨眼,“难保不会有一天,再有一个 女孩子由墙头爬到这里来。” “不会有的。”恋儿十分坚定地道。 “为什么?”他不明白伊人的信心从何而来。 “因为再没有一个女孩子有我这么大的胆子。”她笑靥如花,“所以,我很 放心。” “说的也是。”他含笑吻了吻她的眉尖。 拥着他的肩,她开开心心地问:“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东西?” “有。”他目光灼灼,悠悠然而笑,“我恋上了一朵亭亭而绽的雪中白荷。” 他一语双关。 “荷花?”恋儿摇头,这个不适合他,“你还喜欢过什么?”她再接再厉地 问。 “还有什么?”他低喃着。仔细想过而后抬眸,“观音。”他的声音中带着 一缕温柔的倾慕崇敬。最初的那一幕,恍惚之间,又浮现在他心田。忘不了那惨 烈的一幕,忘不了那倾国女子,那一双紧紧揽着他的柔若无骨之手。更忘不了那 炎热的日,冷冰的洞穴,光明与黑暗、冰与火,交融时飞起的那金灿夺目的箭光, 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又是花,又是观音,他喜欢的东西真让人伤脑筋,轻轻敲了敲光洁的玉额, 她苦恼地低喃:“观音、观音……啊,有了!”她欢叫雀跃。 着实被她吓了一跳,他莫名其妙地望着那张笑意粲粲的容颜。“有了什么?” 他惑然问。 “有了你的名字啊!”她黛眉笑得弯弯如新月,双眸灿亮。 “名字?”他喃喃重复。 “是啊!”她开心地环着他的肩,“你想,我们以后定会一见、二见、三见 ……甚至是无数次相见,总要有个名字来称呼你啊!” 名字?只有人才配有名。他非人,又怎可冠名?就算是取了名,他又要姓什 么呢?他方待开口,可是所有的话都在目光触及那张兴高采烈的娇颜时,化为烟 云幻散。 “观音、梵天,其音相近,我以后就叫你梵天可好?”她扯着他那月牙白的 衣袖,满心期待地问。 “恋儿,”他痴痴地问,“我可以有名字?” “为什么不可以?”唇畔漾起了一朵大大的笑,她道,“这一花一草、一树 一木都有其独特的名字,你为何不能有?” 望着那张清灵绝艳的笑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我以后就叫梵天。” 如果有了名,是不是就可以算是人? 如果有了名,是不是便能永远守住这朵绝美的白荷,守住她盈然浅笑的醉人 风姿? 他真的很想知道。 * * * 大雾突起。 由山巅扩散,迅速延绵而下,将位于千雪山脚下的小镇笼罩吞噬。 苍茫的雾海,伸手不见五指。 镇中居民均惊恐张大眼睛…… 雾是红色的,即绚丽又鬼诡,空气中荡漾着浓重的血腥,这情景足以让人魂 胆皆飞。在这隆冬的季节,在那皑皑白雪之中。 铺天盖地的红雾吞吐流转,迷离扑朔得仿佛一阵妖异的恶梦,似幻却又如真。 细细碎碎的声息隐隐自雾中透出。 “……报仇……报仇……报仇……” 无数个声音交织,幽幽冥冥仿若鬼泣。 众皆震慑!眼底映照着妖异的雾光,耳畔响着那恐怖的“鬼泣”之音。 怦、怦、怦—— 压抑的气氛中回响着无数颗心跳。 倏地,一声惊骇至极的尖叫响起。 众皆回神,在一种莫名的惊恐驱使下,四散奔逃。 惊叫声、哭泣声、奔跑声交织着响起。 “……报仇……报仇……报仇……” 幽幽如鬼泣的声音飘荡,雾浪翻滚起伏,妖异的红,艳艳的红,如血海撕空。 众皆狂奔,怀着仿佛世界末日的恐惧。只求能逃离这一切,逃离令人发狂的 幻境。 “啊!”惨叫划开了红雾。 一男子双目浸血,一脸惊骇之容,他的身躯直直倒下,心口处只余下一个血 洞,鲜红的血汩汩流出,渲染得红雾更加迷离。 那颗心尚滴着黏稠的血,犹自缓缓跃动,一只惨绿的手执着它。转瞬之间, 红雾倒卷,盖过了血腥的一幕。 雾中传出一阵啖食之音。 “好吃……好吃……好吃……”细碎的声音再起。 众皆惊极,呕声大作,不绝于耳。这是什么怪物啊! 居民还来不及去想,无数只惨绿的手由雾中探出…… 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扬起,与阵阵嚼食之音交织融会。 “……报仇……报仇……报仇……” “……好吃……好吃……好吃……” 这是什么怪物啊! 还来不及去看清楚,无数颗心已经脱体而出…… 血浪漫天!血雾沸腾! 地狱在一瞬间降临人间! * * *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整座小镇四处涂满了殷红的血,地上随处可见流动的小小血河,镇民肢离破 碎的尸体陈列一地。 他负手立于镇心,轩昂的身躯有若石像般一动不动,藏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烈 烈起舞。清理尸体的人群在他身畔来来去去。阵阵呕吐声不绝于耳。 “独孤护法。”一身披四品官服的青年男子紧步走来,眉宇之间泛着无限的 焦急、忧虑。 “哦!”独孤鸿雁缓缓回身,目光扫过那张泛青的脸,“大人可觉得好些了?” 他淡淡地问。 “还好。”龙玉京苦笑,“本官失仪之处,还请独孤护法见谅。” “无妨。”独孤鸿雁目光悠远,冷静地道,“目睹如此场面,大人的反应实 属正常。” 龙玉京面颊微烧,自上任为龙州府知府以来,还不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屠场”, 乍见之下,他骇得吐尽胃中之物,肠胃几都搅到一起,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望向 独孤鸿雁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庞,龙玉京心中纳闷,他不怕吗?“独孤护法,这样 场面您常见吗?”龙玉京忍不住问。 “平生仅见!”独孤鸿雁淡淡回答。如此全镇上下无一活命的杀人场面谁会 常见?他出生至今四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狠绝的杀戮行为。直觉肯定,必是妖 物所为。 难道是隐匿千雪山中的众妖再度死灰复燃,兴风作浪了?红雾,漫天盖地的 红雾!脑海中似有相似的一幕电闪而过。独孤鸿雁眉头一皱,似抓住了什么,细 细回想,却又一无所得。 “大人。”负责验尸的仵作脸色泛白地走过来禀报,“这些人都是被某种凶 兽用利爪扯碎身体四肢,而且——”顿了一顿,仵作才胆战心惊地开口,“死者 均胸前有洞,心脏失踪”。 “心脏失踪?”龙玉京双目发直,“那么心脏哪里去了?”他喃喃而问。这 个问题他本没指望得到答案。 突然身畔扬起了一个冷静至极的声音,“心脏被作为食物吃了。”说话的正 是独孤鸿雁。 “吃了。”龙玉京白着脸重复。一时之间,呕声大作,几连苦胆水都吐了出 来。 “大人。”仵作见状连忙去扶着他。 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位大人一眼,独孤鸿雁缓缓举步,行向镇东。 一片诵经之声隐隐传来,祥和圣洁的气息冲淡了血腥之光。 镇东,临时搭起的法台前,端坐着排排双手合十、诵经超度亡灵的僧侣。 正中一慈眉善目的老僧静立,手捻佛珠,轻宣佛号,一袭灰色的僧衣随风飘 飞。 “护法来了。”见独孤鸿雁行来,一小沙弥跑近,口中道:“慧法方丈正等 着您呢。” 独孤鸿雁举步行向静立的老僧,恭敬地道:“弟子见过慧法方丈。” 慧法方丈还以佛礼,平静地道:“妖物再度作乱,为害苍生,惟有辛苦独孤 护法了。” 独孤鸿雁神态昂然,“弟子身为隐佛寺佛门护法弟子,自当以斩妖除魔为己 任,何来辛苦之说?只是——”他转目望定慧法方丈,“这次妖物来势汹汹,以 弟子微薄之力,只怕难尽全功,还请慧法方丈赐下隐佛寺镇寺降妖法器——银弓 金箭,助弟子之威。” “好。”慧法方丈沉声应允,“待明日隐佛寺举行的一年一度的神祭日结束, 老衲便请出神弓助独孤护法除妖卫道。” “谢过慧法方丈。”他轻轻地道。举眸望向那方灰蒙蒙的天幕,乌云低低的, 见不到半缕阳光。连空气中也似带着阴晦的气息。 风雪欲来!妖气冲霄! * * * 今夜无月亦无星。 手持着一盏融融的红烛,恋儿自得地哼着歌,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近废院。轻 车熟路地登上木梯,她立在墙头轻喊:“梵天!” 他应声出现在墙内,仰目笑吟吟地看着那抹素白的倩影,“跳下来,恋儿, 我会接着你。”他舒张着双臂,等待着。 “不。”她皱了皱娇俏的鼻头,摇头笑道,“灯会灭的。”今夜月亮、星星 也不知躲到哪去了,如果连这盏灯烛亦灭了的话,那么她就什么都别想去看了, 会气闷的。 “把灯先丢下来。”他淡淡地道。 “你可以接住?”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眸问。 “当然。”他扬了扬眉,放下话来,“我不但能接住,而且还能保证烛光不 灭。” “大话。”她不信他能这么神。 “丢下来试试看。”他冲伊人眨了眨夜瞳。 “好。”她将执烛的纤手平举,而后放手。 指尖射出一道红芒,迎上那盏红烛灯。但见红烛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住 一般缓缓下降,红光灿灿的火苗连摇都未摇。 “如何?”他状极悠闲地问那小瞧他的伊人。 “啊!”他果然神通得不得了。恋儿转了转眸,脆笑道:“我跳下去了,你 若能连我一道接住,才算本领。”说完,竟真的挥手跳下高墙。 翻飞的衣裳在空中划过一道纤纤流影,清如银铃似的笑声细碎地抖落在夜风 中,水灵的眸底清清楚楚地书写着“狡狯”二字。 这个可恶的丫头分明是在整他,梵天牙痒痒的,却不得不停止对空中那盏灯 烛的控制。先收拢双臂将那朵清澄的白荷纳入怀中,拥着那软绵如云朵似的娇躯, 他飞快地伸足,轻轻接下了坠落的烛盏。那丛光亮的小火闪闪曳曳,却终是没有 熄灭。 “你真的做到了。”她满面崇拜之色。 “下次不许再这样胡闹了。”梵天板起了俊魅的面庞,狠狠地瞪着她。就这 样冷不防地跳下高墙,她想摔断骨头,还是想活活吓死他? 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跳离了他的怀抱,开开心心地将那盏烛火自他的足背 上拾起。翻起纤纤玉掌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团小火,不让寒夜袭来的风将它吹熄。 看着伊人对那丛小火呵护倍至的模样,梵天莫名一恼,“我是隐形人吗?你 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将俊逸的面庞移到她的水漾瞳眸前方,好让她看清楚他形 于言色的不悦。 “你当然不是隐形人。”恋儿朱唇微扬,勾起了一朵醉人的笑容,“而且, 我有看你的。” 这还差不多!他心中的忿忿稍平。可是伊人的下一句话更让他无比光火。 但闻恋儿道:“你让开一点,别把烛火弄熄了。”她用那只雪似的柔荑将近 在咫尺的人推开。 岂有此理!他不忿地盯着那抹跳动的小火焰,但见它燃烧得无比灿烂,十足 像他叫嚣的模样。尤其在他看到伊人脉脉秋波专注地望着那丛烛火时,心情更加 低迷。 他好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多事地伸足,将它平安地接下,如果他方才袖手旁 观,凭它熄灭,说不定伊人早就柔柔地依入他怀中,对他展现那朵让他心神荡漾 的清甜笑意。 星眸斜睇,看着他如同敌视仇人一般瞪着那团没有生命的烛火,恋儿不由扬 起了红唇,“梵天,你在想什么?”她颇具研究精神地问。 梵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丢掉它、弄熄它,踏扁它。”只要能让这盏碍 他眼的烛火消失,任何一种有效的办法都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水灵的眸张得好大,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由唇间逸出,扬于夜风。“哈哈哈 哈……你……你竟然同一盏烛火斗气。”她抬起玉指指着他,娇躯微颤,“哈哈 哈……笑死人了。” “你笑够了吧?”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问。 “没有。”恋儿摇头,眼角、唇畔均挂着盈盈的笑。 他恼羞成怒地转身,一副欲拂袖而去的模样。要笑就让她笑个够好了。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望了一眼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恋儿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 该怎样补救才好呢?轻咬了咬朱唇,她抛开那盏烛火,不再逗他了。“等一等我 嘛!”她一高脚一低脚地追着前方的背影。 听着她娇娇软软的嗓音,他的身形顿了顿,却硬着心肠没有停下脚步。 好小气的人啊!哀怨地望了望前方那抹坚决不理她的无情身影。“哎哟!” 她水灵的眸滴溜溜地转了转,突然痛呼出口。 梵天闪电般地回身,掠到伊人身畔。 但见恋儿跌倒在雪上,纤手抚着柔美的足髁,一张清丽出尘的娇颜皱成一团。 “怎么了?”他俯蹲下身问,全然忘了生气。 “我的脚撞上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好痛啊!”恋儿就势扑入他怀中,“都怪 你不好,走得那么快,人家追得心急,才会跌倒撞伤了脚。”环着他的腰,她可 怜兮兮地指责。末了还加上好大声的哭音,“哇——” “是我不好,别哭了。”怜惜地轻拥着哭倒在怀中的佳人,自责拥上心头。 他怪自己为什么不宽容大度一点,将伊人的淘气胡闹置之一笑,反而要与她怄气; 怪自己为什么拂袖而去,不理伊人的娇呼,而让她跌伤。 “都怪我。”他一脸内疚地捧起她那清若白荷的绝美娇颜,却意外地没有看 到半颗珠泪,他不由微微愕然。 “哎哟,我的脚好痛,怕是断了。”恋儿立即垂下螓首,将他的注意力转移。 “哦?”他俊颜泛笑,目光中多了一分了然之色,“我来看看。”伸手抚着 伊人的足踝,忽而惊叫,“蛇,有蛇!”他抬指指向她身畔。 “啊!”不假思索,恋儿惊极跳起,急急后退,再也顾不得装作脚受伤了。 踉跄之间,足下绊到了某物,这下是真的要跌倒了。 上前一步,梵天眼明手快地伸手将那抹投地的素影牵回,收入怀中。 惊魂稍定,恋儿凝神望入一双笑意粲粲的夜眸之中,“没有蛇是不是?”她 求证似的问。 “没有。”梵天坦白承认。 “你骗我。”纤手揪上了他的衣襟,恋儿美眸眯横,大兴问罪之师。 “彼此,彼此。”他笑着拉下那双逞凶的柔荑,低首快一步封上了伊人的朱 唇,将她满腔怒火均融化在一个柔柔的吻中。 夜色迷魅而温柔。 “不生气了?”他恋恋不舍地在她的丰额、娇腮处留下了几个轻如羽毛戏撩 般的火热印痕,始轻抚着她那柔丝似的鬓发问。 “算是扯平了。”恋儿咕哝道。满心满怀醉人情意的她早忘了“生气”二字 如何书写。 倒是她对那险些暗算她成功的“某物”多了几分好奇。俯身探出纤手摸了摸, 好像是个树桩之类的东西。“这是什么?”她问身畔的那位荒院之主。住在这里 这么久了,他应该很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那么认出这“东西”应该不难。 伸出大手学着她的“前例”摸了摸,而后他很快地给了她一个答案,“这是 梅花树的树根。” “树根?”恋儿娇容带愕,“那么树根以上的部分呢?怎会只余下一截矮矮 的树桩?” “砍了。”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莫名的怅痛,“不止这一棵,这院内所有的 梅花都被砍了。” 恋儿定定看着他,迷魅的夜色拦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是却 能感觉到他的悲伤。“这是怎么一回事?”环住了他的腰,她将清绝的容颜靠在 他的胸前,柔柔地问。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夜眸黯淡,低沉地说:“在二十年前,这座院落 植满了梅花树,每逢岁寒,此院梅花怒绽,梅香沁人,是以人均以梅园称之。” “那么后来为什么变成这般荒凉模样?”恋儿听得神往。不敢想象遍地朱白, 花影缤纷时的盛景,那该有多么美丽醉人。可惜她晚了二十年,无福一睹那大片 傲雪凌寒的清绝风情。 “惜花人去也,有人怕触景怀人伤情,是以将这满园的梅花全砍了。”恍恍 惚惚之间,他又看到了那倾国之容的女子,那飞掠的金箭,那红艳艳的血。痛彻 心扉啊!他微颤着闭了闭眸,将沉痛锁回心底。 “惜花人是谁?”恋儿轻轻地问。 “是梅花仙子。”他的声音哑然。紧拥着怀中佳人那纤柔的娇躯,悒郁忧伤 地将俊颜埋入她柔软而香沁的发丝间。 一滴晶莹的水珠沿着她的鬓发滚落。他哭了!恋儿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 恻与痛惜,差点也要陪他大哭一场。“你想念她,所以你难过?”在他的怀中, 恋儿扬起纤纤柔荑,怜惜地拭去了那张俊魅面庞上泪痕。心中大抵也知道,那 “梅花仙子”必是他的亲人,所以他才会如此悲伤。 “是的。”他承认。那只温暖的小手滑过他的脸庞,竟让他莫名地感到心情 舒畅。深埋于心底,无从诉说的感伤由他的唇边逸出,“我真的很想念她,想念 得几乎发了狂。每一思及她将我抱在怀中的温暖,我便要难过。我……我一直不 明白,她怎能忍心抛下我去死,怎能忍心让我一个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去忍受 那分永世的寂寞与孤独。”他的目光飘飘渺渺地寄上了墨染的苍穹,仿佛从其中 看到了那容颜苍白而绝美的梅中之魂,他的亲人! 虽然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个让他如此牵挂重视的亲人,让她觉得心中酸酸的。 但是恋儿还是温柔地依在他怀中,双臂环抱着他的肩,轻轻地道:“你不是孤零 零的一个人了,因为我会陪伴在你身边,而且我也不会再让你感到寂寞和孤独。” 深情地望入他的那双忧伤的瞳眸,她许诺道:“从今以后,有你更有我。” 动容地听着她的这番柔情如水的告白,梵天心中漾起了澎湃如海潮般的激狂 情意。微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触她清灵绝俗的娇颜,目光依依缠恋着那双脉脉含情 的醉人秋波。忘不了,再也忘不了这朵白荷了。紧紧地拥着她,他动情地低喃: “何其有幸啊!竟让我遇到了你。”这个乘月踏入他生命的女子,是他今生惟一 爱恋痴狂的情,也是照亮他寂寥灵魂中璀璨光明。 俯身虔诚地印上了她那微启的红唇,目光交缠之际,他送出了心中所有的深 情眷恋。他的瞳眸中簇闪着赤灼如火的光华,在凝睇的一刹那,便锁住了她的灵 魂,恋儿只觉得她的整颗心都在他的目光中激狂燃烧。双手依依环上了他的身躯, 她晕眩地任他那火热的气息浸入她的口中,亲密地交缠着她的唇舌…… 火灼的眸,火灼的吻,如烈火燎原般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忘记了天,忘记 了地,她眼底、心中只存在着他清俊绝伦的面庞,飘逸的身影。一种痴狂的、沉 醉的情绪由心中升起,她渴望着与他就此深情缱绻到时光的尽头。 无星、无月的暗夜流逸着蛊惑的气氛。怀中的伊人双眸迷蒙若梦,清灵夺目 的绝俗容颜迷乱了他的神志。痴迷地辗转缠吻着她柔软的唇,索取她身上如荷般 清馨甜美的幽香。这一刻,他只想拥有她,拥有这朵清纯的白荷,与她生生世世 地沉醉在温存眷恋的欢情之中,将灵魂合二为一。 ------------ 转自浪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