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于行而讷于言 那个貌似平凡无奇的下午,我和弟弟去吃冰淇淋。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树上, 蝉们此起彼伏吱吱地,一声声地叫着,弟弟穿着一双人字拖,戴着白色渔夫帽,于 是,他那18岁的俊丽脸庞被遮住了一半,夏日的阳光只在他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金色 阴影。 在店堂里坐下,吹着空调,弟弟问我:“前天你去面试了怎么样?那是家英国 公司,听说还不错。 “没去。”我一边看菜单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前天我去救人了呢。医院给 我打电话,说他们急缺RH阴性血,我去输血了,救了人一命。” “咳,”弟弟听了摇头:“你有这样奇怪的血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管他呢,”我喝着店里附赠的掺了柠檬的冰水,想了想,点了个抹茶单球, 点完后嘱咐他:“你可别和我点一样的,这样我们还可以交换着来吃。” 我这样做有点霸道和自私,但是弟弟向来都只点头说好。 “妈妈,还在和那个胖子在交往着吗?”过了一会,我想起来这件事,向他咨 询道:“可我不喜欢那胖子。” “女人应该和男人交往的,不是吗,”弟弟说:“无论哪种年龄段的女人,都 应该和男人交往的,否则会不正常。”有时候,弟弟维护起妈妈来,比谁都郑重和 无条件。 “可我不喜欢那个胖子。”我再次重申道。 “胖子还不错,”弟弟懒洋洋地答:“他很有脑子,还说自己看得懂相对论, 我说我也能看得懂,胖子说:”据说,这世上能看得懂相对论的,只有5 个人。那 么,除了上帝,你,我,作者,那最后一个人是谁?咱们可得把他找出来,别让他 跑咯,天网恢恢呀‘。你看,胖子挺有意思的吧。“ “有什么意思?”我白他一眼:“他还信上帝?信上帝的人还搞婚外情?” “他和妈妈,不是什么婚外情,”弟弟温和地解释道:“他们没有那种深刻的 关系的。” 你懂什么叫深刻关系?我正想反驳,忽然发现对面也缓缓走过来一个胖子,当 然,这不是妈妈交往的那胖子,而是另一个陌生的胖子,高大,温和,很有礼貌地 走到我们面前,在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你好。我想我没有认错人?” “是的。”我回答道。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意。 “我姓宋。”那人道:“前天你输血救了我的家里人,我们很感激你,要知道, 这个血型很稀少,前天如果没有你,我的家人会很危险。” “不客气。”我说:“那个,您家人现在好多了吗?” “好多了。”他带点恭敬地回答道:“他很感谢你。再三要我对你说声谢谢, 还有,”说到这里,他摸出一个大信封,“一点小意思。” 冰淇淋此时上了桌。我点的是绿色的抹茶,弟弟点的是金黄色的芒果,两个圆 圆的单球,像一双好奇的眼睛,瞪着他所说的那点“小意思”。 小意思可并不小。我打开一看,是厚厚的一大叠大钞。感谢别人居然还用现钞, 这现钞就像是luo 女一样,我哪经得起这样赤luoluo的诱惑啊。心里粗粗盘算了一 下,用这笔钱,我足够去名店买好几条我早已心仪已久的牛仔裤,和那只我早已觊 觎着的经典旅行袋了。 但是,我把信封还给了他:“我妈妈说过,做人要施恩不图报,何况医院已经 给了我一本小本本,说以后如果我需要用血有优先权的。这些钱,我不能要。” “小姐。,”他很为难地看着我,他的年纪大概在50左右,却忽然对着一个年 轻女孩子流露出温煦的恳求的神色:“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你收下了,我也好 有个交代。” 我不知道他要对谁有交代。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执意不收,弟弟此时已经让服 务生把冰激凌打包了,他只对那胖子点点头,说了声“再见”,然后拉着我的手, 一把把我拉出了店堂,“他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一样,”弟弟说:“我们是出 于人道主义,不是卖血的。” “你怎么会这么愤世嫉俗,”我笑道:“你没听他说吗,他说要给家里人交代, 也许不是他的主意呢。” 到了晚上,我收到一条短信。我这才明白,那个姓宋的胖子要给谁一个交代了。 那条短信是这样的,首先,他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了小姐两个字,然后说:“谢谢你。 听老宋说,你不肯收我的心意,我很过意不去,我也知道用钱来感谢一个人,是件 很庸俗很唐突的事情,可是我也不能说,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一定会第一个献血给 你。我不希望有这样的机会。我希望你永远都健康,平安。江南” 这些话倒是说的很是得体。原来他叫江南。我便回了他一条短信:“不用客气。 我也不希望有那样的‘机会’。我也不希望有第二次给你献血的‘机会’。祝你健 康。另:老宋说是你是他的家里人。可是家里人怎么都不是一个姓呢,还有,你们 称呼家人都那么随便的吗?” 发完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最后那些话有点无聊和孩子气,但短信已经发了, 也无法追回。很快,他又给我回了一条:“老宋是我的家人。但不是我的亲人。所 以我们不是同一个姓氏。还有,其实我已经看过你的照片了,你在医院输血的时候 老宋偷偷用手机拍的,别怪他。他说你长的很美。” 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这个姓宋的老胖子居然还偷pai 了我“为什么这么没 礼貌?” 江南很快回复道:“对不起。我替他向你道歉。” “不必道歉。把我的照片删除就是了。” “好的。不过我不能保证能删除我脑中的哪一张。” “呃……反正都删除吧。对了,你为什么需要输血?你生的是什么病?” “我没有生病。前天去赛车,出了小车祸。” 我一生都听不得“车祸”两个字,就是因为车祸,我失去最亲爱的爸爸“以后 不要去赛车了。” 发完这条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我有什么资格对一个陌生人这么说话,没想 到他却回了我一条:“好的。我以后不去了。” 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喜欢的话可以不用理会别人的意 见的。” “恩。”他回复道:“你加我MSN 好吗?我现在还在医院,我可以和你聊天吗?” 我加了他MSN.过了两天他就出院了,他再次感谢我给他输血,还说有一个女孩 子的血流在他的血管里,感觉有点怪异。 我都不知道他在怪异些什么,如若不知道是女孩子给他的血,他不就没有这样 的“心理阴影”了吗。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琐事,要知道这些天我正忙着找工作, 可碰壁多了,我感觉,现在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好工作等着我。每天回到家,我都 是既失望又疲倦。 江南每天都会在MSN 上问我近况。周末晚上他问:“今天是周末,难道你也去 找工作了?” “没有。”我回复他:“不过今天没什么心情,所以没上线。都怪你,那天如 果不是去医院给你输血,我就去那家英国人开的公司面试了,想来想去还是那家公 司好,可是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那怎么办?”他问:“我做些什么补偿才好?” “我现在饿了,”虽然时间才晚上10点不到,但是我晚饭吃的少,居然又饿了 “我想吃烤鸭。” “好的。”他回答道:“不过烤鸭很麻烦的,至少也得等40分钟左右吧。” 我根本没当一回事,想他一定和我开玩笑来着,随便和他聊了几句,就告诉他 我要看电影了。他说好的,谁知看了一小半电影,大概过了50多分钟吧,有人打电 话给我,说是送外卖的,烤鸭外卖,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还真替我叫了外卖。 接过热腾腾的烤鸭,我先去弟弟房间,问他吃不吃,他说半夜吃不下这么油腻 的东西,妈妈那里我根本不敢问,怕她没好气地回我一句“大半夜的吃什么鸭子, 你想肥死我?”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给江南打了个电话,想亲自对他说句谢谢,这些日子以来, 我们都是发短信或者在MSN 上联系的。没想到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难道他睡 觉了?平常这个时候他可还是都在上电脑,还在线的。 过了5 分钟,他在电脑上叫我:“我刚才在洗澡。你找我?平时没有人打电话 给我的。” 没有人打电话给你?难道你这个电话号码是不公开的?我说:“哦,你还真给 我叫了烤鸭外卖?很好吃,谢谢你。他们家的烤鸭可是最地道了,还有,都这么晚 了,平时就不是这么晚,他们也没有人送外卖的,很神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个亲戚,有这家店的股份。还有就是,多加点钱,人家就肯送了么。” “我就随便那么一说。”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挺不好意思的。 “你以后可别随便说话,我都会当真的。”他回复道:“不过,你也少吃点儿, 晚上吃这个,不容易消化。” “恩。知道了。” “乖孩子。” “凭什么叫我孩子?”我不满。 “我26了。”他回答:“你才22. ” “你可真不会说话,只大我4 岁,就叫我孩子。” 他答道:“我确实不会说话。” 人生某些时候,真的是充满了暗示的。那些暗示就像是夹缝中的狗尾巴草一样, 哪怕在缝隙里,都会钻出一条毛茸茸的青绿色的尾巴。可是,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 及时地懂得那些细致入微的暗示的,就像,不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狗尾巴草在命运 的微风中摇摆一样。 周末过去,新的一个星期开始了。我也继续开始找我的工作,到了星期三,去 某家公司面试的时候,那老板在面试完毕后送我出门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感觉他用胳膊在我胸前蹭了几下,我没有当场发作。可是回家一想,有一种生理 上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后来越回忆越委屈,越受不了。进了浴室洗了大半个小时的 澡,心里那种偏执的压抑与不洁感还是挥之不去。 我不能告诉妈妈,妈妈是个暴脾气,更何况她压根不赞成我找去什么工作,她 要我用心去找丈夫。我更不能告诉弟弟,弟弟练过跆拳道,高中的时候有个男生只 对我说了几句轻薄的话,他就找上门去和人打架,把人家的牙都打落了两颗。 我心里憋屈的厉害。所以当江南在线上问我今天面试顺利不顺利的时候,我没 回答他如何文字,而是连连发了几个大哭的表情。后来无论他问什么,我都是大哭 的表情。他忍耐不住,又给我的手机发了条短信“怎么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现在没心情打字,你要安慰我的话,就在电话里说。”我如此回答他。 “我不会说话。”他回复道:“我怎么安慰你?” 不会说话?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我不管,不会说话也得说,你也得安慰我, 别忘了我救过你的命。” 他无奈,“那好吧,”他答复道:“那我们在湖边见面好吗。8 点半,离你家 很近。你走路过来就是了。” 我家虽然不富有,但是妈妈一直坚持要住在高尚地段,荒山野岭郊外她是根本 不考虑的。家附近的那个湖,以格调旖旎著称。特别是晚上,沉静的湖面笼罩在无 边的夜色里,黑色的水鸟在夜空里扬起长长的翅膀,就好像,隐匿着许多谜样的故 事,深不可测。 我平生只有两次,见到两个男人时,在瞬间就屏住了呼吸。一个是贺兰静之, 另一个是江南。虽然贺兰静之见到的只是照片,但是我被照片上的他所流淌的温雅 所折服。而见到江南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爸爸曾经在文章中说过的话“其实最初, 西洋的天使都是男的,没有女人。男性可以比女性更美。” 是美,而不是漂亮,不是好看。我看到江南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他真美。他 的美会得让人在刹那间被攫住,被征服;他的美锐利而强悍,带有一种裂帛之声, 直达人心。 而当他站在我对面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他在用眼神抚摸我。那种抚摸很轻柔, 也很温存,但是,那种抚摸里,带着点丝丝缕缕微妙的无奈与怆然。 然后,他居然一言不发,拿出了手机,近在咫尺,他却依然给我发了条短信 “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你怎么回事?”我不解,只是对着他叫道:“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面对面 的还要发短信?” 他摇摇头,涩涩地微笑着,那种笑容,让我的心陡然颤栗了一下。我忽然住口, 蓦地明白了他说他“不会说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很是负疚:“我,我到现在才明白你在说什么。对不起。” 他不语。只是依然用眼神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手,我的身体, 许久,他过来抱住了我。 有时候,语言其实是多余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人他喜 欢我。他好像,好像真的很喜欢我。 “我看得懂唇语。”他掏出了他那个手机,手写,宽屏的最新款手机,看得出 是专门用来发短信的,怪不得他前几天说:“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有谁会给他打电话呢?除了我,傻乎乎的。他听不见,他也不会说话。 “贝多芬,”我说道:“贝多芬到后来也听不见了,但是他还照样作曲和指挥, 这是上帝在妒忌他的才华,上帝也一定是在妒忌你的美貌。”所以,上帝才拿走了 他的听力与说话的能力。 他抱着我,与我面对面的,看着我的嘴唇,“你在读唇语,你听懂了?”我问。 他点点头。“我懂。”我想他一定是在那么说。 他拿起手机,写了一句话递给我看:“你的唇形很美。” 我说:“童话里,小美人鱼和巫婆做交易,她要用她天下最美妙的声音,去换 一双可以走路的美腿。如果真的有巫婆,真的可以做交易的话,我愿意用你赞美过 的唇形,去换取你的声音。” 他摇摇头,飞快地写了一句话给我看“我不要。也许前生,我已经许诺用我的 声音去换你的美貌,今世,你再用你的美貌去换我的声音,这简直是‘麦琪的礼物 ’。” 说完,他低下头,对准他曾经赞美过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急迫间我本能地 想推开他,可是忽然碰到了他的手机,慌乱之中那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和 他一起蹲下身,把手机捡了起来。 和别人不同,他是用手指说话的。手机,电脑,纸笔,是他“声音”的载体。 没有了那些,世界对于他来说,或者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是沉默与死寂的。可 是我并不在乎。22岁,我还没有真正恋爱过,我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青 春总是希望与众不同与特立独行的,他不会说话,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相反, 正因为他不会说话,我却能听见他的眼神,他的手势,还有他的心,在对我倾诉衷 肠。 “今天受了什么委屈?”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时,夜风里,他写下这句话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想起白天经受到的那种龌龊的感觉,我说:“我妈妈 说过,人活着,就得含辛茹苦,不是身体就是精神。以前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开 始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很多。他会读唇语,所以他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而且 我想,其实他明不明白都是没什么关系的。一直以来,我只是想对着一个人,我想 对着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把我淤积在心里的那些水草一般层叠缠绕的心思都说出 来。 我对他说了我的生活,我的家,我的爸爸,还有贺兰静之。当然,我说的最多 的是妈妈和弟弟,22年来,我的天地里只有妈妈和弟弟,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一生 都无法摆脱他们带给我的那种血缘与非血缘所连结而成的绳索一般牢固永恒的关系。 我对他说:弟弟来的那年,他4 岁,我8 岁;妈妈对我说,要对弟弟好,要照 顾他,爱他。那年妈妈卖了爸爸送给她的结婚钻戒和结婚周年纪念的钻石项链,她 拿这些钱出来做投资和做点小的投机生意养活我们。妈妈卖掉那两件首饰时很伤悲, 但是她却对我们说,那不过是两块石头,两块小石头而已。第二年,那年妈妈还是 有一次结婚的机会的。那个男人看上去还算老实可靠,对我也很和蔼。可是他不喜 欢弟弟,他对妈妈说,他愿意接受我,可他不能接受弟弟,如果结婚的话,他建议 把弟弟送给别人或者送到孤儿院去。我和弟弟在门外偷听,听到这里,我进去扯着 妈妈的衣服,对她说:不要。不要送走弟弟。我不要和弟弟分开。妈妈看着我们, 忽然流泪了,对我们说:我说了要送你弟弟走吗?然后她回头,对着那个男人只说 了一个字:滚。后来,那男人又来了,他想没有婚姻可以和妈妈做情人也是好的。 妈妈不肯见他,让我去对他说,她要我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清晰地说:我从来都没 有见过比你更下贱的男人。她要我羞辱他。她说,有些男人就是拿来践踏的,因为 他们根本不配得到女人的真心。 说到这里,我流下泪来,白天被羞辱的场面再次出现。含辛茹苦。原来,一个 人,特别是一个女人活着,就是得那么的含辛茹苦。而我现在,走在漫漫长途,正 是含辛茹苦的开始。 “我不要你含辛茹苦。”他飞快地写了一句话告诉我:“我要你做我的豌豆公 主。我要你以后,生活中那一点点含辛茹苦的小豌豆,都淹没在那20层被子和20层 垫子之下。”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