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不幸 那天我向老总告辞,说要回去时,一直都没有和我交谈过的关逸朗突然问: “手套呢,是只戴了一只,还是掉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打趣我还是在认真发问,我蓦地不知怎么脸红了,有点不知所 措,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那天我只戴了一只黑色的机车手套,当然是刻意的。 “人家女孩子扮酷啊,”老总道,“怎么关先生倒以为是掉了一只?” “哦,是这样。”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并不是调侃我矫情。 很匆匆的一面。这就是全部的印象。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有 那么一点关注的,就凭着这么一点可怜的,飘渺的,若有若无的东西,我向老总要 了他的电话,主动约会他。我想无论怎么样,我都得试试不是吗。 第一次约会,约了去闾园看孔雀。真的很潦草很不郑重,因为闾园就在办公室 附近,随便找的地方,和约在快餐厅差不多。我想他心里也一定很明白,其实约在 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个,一点都不重要。我28岁了,他据说是33岁,都是曾经沧海 的男女,在世俗眼里,已然早已到了极其精明世故的年龄了。 春日迟迟,闾园大概只有两三只孔雀,其中有一只当天还生病了,只有两只孔 雀在草坪上走来走去。阳光下,我看到关逸朗眯着眼,盯着雀尾悠闲地看了许久, 心里不由有点人世苍茫之感。 他知道我约他出来做什么吗?约他的女人一定很多,对他有觊觎之心的女人也 一定很多,他是否也把我当成了相同的女人。 其实也差不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真的差不多,我对他一样是有目的的。 “关先生,我们去喝下午茶好吗?”我建议道。看完孔雀,又提议喝茶,他心 里一定跟吃了萤火虫一样,透亮,他大概只是不想说而已,只想看看我这个女人到 底在他面前玩什么花样,还有,能玩出什么不同之处来。 挑了一家很普通的茶餐厅。我不想请他进什么高级餐厅,我想他根本不缺那样 的机会。他居然觉得很好,对我说:“我一直想喝丝袜奶茶来着,我都不知道那是 什么东西,没有人带我来喝过。” 这大概是有钱有地位的人的局限性吧,他连丝袜奶茶都没喝过,这真的太神奇 了。 他看我在一旁笑,大概觉得自己有点落伍,把餐牌一翻,也微笑着问我:“你 要什么?” “起士蛋糕。”我回答。 “你倒是不怕胖。”他的眼神很快在我身上一溜,那眼神和风一样无声而又迅 速,又像闪电一样白灼和闪烁。 不知为什么,脸上竟然有点发烧。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结过婚,生过孩子, 流产过,换了别的女人,那早就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了,可我却依然会常 常脸红。无法控制的脸红。 埋头喝茶,吃蛋糕。我不是一个会应酬男人的女人。吃着东西又忽然想起办公 室的一个同事,常常说起和她丈夫第一次约会吃饭,他请她吃鱼翅,第二次,吃燕 窝,后来,大闸蟹,牛扒,再后来,鱼头豆腐,干菜扣肉,现在结婚了,去楼下小 餐馆,一人点一个小砂锅,相对无语,各人各自扒饭,那男人还一边吃一边看报纸。 “笑什么?”关逸朗见我默默出神,问道:“说来听听。” 我就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然后说:“我在想,是不是男女交往都是从吃饭开 始的,感情的开始也是从一次又一次的吃饭里培养起来的,但是感情的枯竭也是在 日复一日的吃饭中磨灭的。当然,像关先生这样阶层的人,也许不会了解我们这些 普通人的生活。” “我并不是火星来的。”我后面那句话,说的有点过了,但是关逸朗仍然好脾 气地回答,只是略微带点自嘲的意味。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腕表。这似乎是一个很婉转的手势,我和他素不相 识,他能和我一起喝茶已经很给面子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抓住机会才是,鼓足勇气 道:“关先生,贺兰彦是我弟弟。” “谁是贺兰彦?”他温和但又充满疑惑地问。 原来,我们这些蚁民真的根本不在他们这些“制定游戏规则的人”的眼里,我 便细细告诉他贺兰彦是谁。 “哦。”他想了想,过了半晌,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当然不是指知道贺兰彦是谁了,而是,他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他 了。 打铁趁热,我想自己怎么也得博上一把吧:“关先生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 吃晚饭,我在家自己做,赏个脸吧。” 这时候,假如他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对不起,我没空,下次吧。”那么,我 的一切希望就都落空了,我弟弟怎么办?弟弟今年才24岁,真的要他在牢狱里渡过 他最黄金的12年? “明天?可能有点忙,这样吧,能等我到8 点以后吗?” 我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问题。”别说等他到8 点以后了,就算等到第 二天早上8 点,都可以。 晚上回到家,我拿出从妈妈那里拿来的五更鸡煲,用妈妈教我的方法,把田鸡 肉,牛肉,蔬菜一样一样处理好,慢慢地开始做五更鸡饭,五更鸡饭的不是贵在原 材,而是在于花的功夫。“火候最重要。”妈妈教导我说:“按说是要炖一天一夜, 时时要看着火的,不过你是没那个耐心的。” 我确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是,这次我却非得有耐心不可,为了弟弟,不要 说一天一夜,就算要三天三夜我都得用心去做。 到了第二天晚上8 点左右,我想关逸朗快来了,看到我的黑眼圈可不太好,于 是细细地擦了一层粉底,又微微扑上点闪粉,在灯光下,遮住了那点瑕疵,而且肌 肤粉红,带点盈盈的光泽。 关逸朗到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摆着那份五更鸡饭,他就很着意看了我一眼,我 替他倒了一杯酒,不是什么有名的昂贵的红酒,就是中国的白酒叫作玉露的,因为 袁枚在随园食单也说过,吃田鸡肉配玉露,乃是天作之合。 “好吃吗?”我问他,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因为是第一次做,也是第一次和他 吃饭,不知道他的口味如何。当然,和他童年时的五更鸡饭肯定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因为那里附带着回忆,加上了感情,已是天下无敌了。 “我给你80分。”关逸朗道。 80分?“那么,满分是120 ,还是100 ?” “看来你对自己很没信心,”关逸朗笑道:“当然满分是100 ,还有,你只要 多给我做几次,我会一次一次给你往上加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还要多做几次?”我不由自主地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做一次就够我受的 了,昨天我一夜都没睡好,还有,我不会杀田鸡,妈妈说田鸡一定要活杀才好吃, 我请隔壁的钟点阿姨帮忙杀的,好残忍,杀的血肉模糊……” “你挺可爱的,”虽然在吃饭,关逸朗还是伸出手在我头发上摸了一下:“有 时候看你和没长大一样,有时候听你说话,做事,倒又是十足的有心机。” 我有心机吗?对了,在他眼里,我一定是很有心机的,否则也不会做这么多事 来讨好他。 很是屈辱的感觉。因为长这么大,我还从来都没有这样刻意讨好过一个男人。 “不开心了?”吃完饭,我给关逸朗端上茶,他却握住我的手,温和地问: “我说你有心机,你不开心了吗?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别介意。” 我哪敢介意。他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是他砧板上的一块肉而已,作为一块 肉有资格介意别人说话好听不好听吗? “没有,没介意。”我回答道,然后依偎在他身边,再次说道:“关先生,贺 兰彦是我弟弟,请你……” “今天别说这个好吗?”他柔和地打断道:“你的菜做的不错。也很肯花心思。” 是了,我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女神,给他做一次饭,他就会对我言听计从? 他的意思是不是,我还得再多下点劲儿下去? “昨天你说,男女感情的开始,都是从吃饭开始培养的,”他微笑着慢慢把我 揽进怀里:“愿意和我慢慢培养吗?明天,我请你吃晚饭。”说着,他很快站起身, 拿起外套,“我还有点事,要先回去了。谢谢你的晚餐。” 他是可以以静制动,慢火熬汤,可我根本没心思,也没时间和他玩那种感情游 戏,我是真的没时间了,我只想速战速决。 我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颀长而又结实,类似于天文的体型,不过 要比天文略微高那么一两公分“关先生……” “关先生。”我低低地唤着他,又像呻吟,又像叫春,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 真是下贱极了。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天文,或许,那不叫理解,而是感觉 尽管他现在远在天涯,可我却觉得他近在咫尺。他说过,没有男人会拒绝向他们投 怀送抱的女人的,假如这个女人漂亮的话,那更是哪怕自己不怎么喜欢都不会拒绝 的。 关逸朗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我当然知道,在这个时候,吊吊他胃口, 让他干看着吃不到,这样才够矜贵,谈起条件来也有点资本。理论我都懂,可是, 我输在没有时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就会被他们送进监狱里。 弟弟从小是个天才,24岁到36岁,他应该是在耶鲁,在剑桥,而不是在监狱。 当关逸朗的手在我身体上游走时,我脑子里想起的居然是“在康桥的夕阳里,我愿 做一株水草”这样矫情的诗,这一切,真是讽刺到伤悲。 弟弟,我要你做一株康(剑)桥的水草,所以,我可以做一团妮妮手里的面, 随便身上这个男人任意捏揉着,他要捏成兔子就是兔子,他要捏成小猫就是小猫。 幸好,他的手势还算温柔,我闭上眼,把他当成了天文,甚至,更早一点的,记忆 潮水一样往前推,我把他当成了江南。其实所有男人在这件事上都是差不多的,没 有什么大的区别。 关逸朗用手把我的脸偏了过来,我的脸在他的手掌里,小小的,他几乎就可以 一手把它覆盖,但是他没有覆盖,而是把它固定住了,然后他的唇就慢慢地灼热地 吻了过来。那一瞬间我反感的厉害,反感到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地步。我想我已 经把身体都完全给了他了,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却不能把自己的舌头交给他, 我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和他的纠缠在一起。在那一刹那,我蓦地想起了天文的守舌如 玉。 天文是不和不爱的女人接吻的。他说他做不到。我也一样做不到。一点都做不 到,在别人看来是很轻易的事情,对于我,却是难于上青天。 真的,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吻我。”关逸朗轻声命令道。他忽然感觉到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的不谐调。 “你要干就干,别玩我。”说完这句话,我就流泪了,并且,泪如泉涌。 “我怎么……”他一定感觉我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刻意引诱他,然后又半途而 废,还做出如此大义凛然的嘴脸,真让人败兴。 我也忽然绝望的厉害。我想像我这样的女人真是没用,连做个坏女人都不会, 连勾引男人都不会,我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大概是被以前的男人们宠坏了,以为天下的男人个个都会和天文,和江南一 样,把我当成小公主一样膜拜,当成瓷娃娃一样爱怜的。原来却不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命运面前,我不过是一条卑微的刍狗。而在这个 男人面前,我也很卑微。卑微是因为我对他有所求。 关逸朗起身穿好衣服。他是个绅士,是绝对不会强迫女人的。不过,“既然对 我没意思,就不要来耍我”这样的话作为绅士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坐在我身边, 伸手轻轻抚了一下我的肩:“好啦,别哭了,你一哭,我就觉得自己的嘴脸很是丑 恶,好像是那种老电影里的恶霸一样,欺男霸女,欺负良家美女一般了。” 他把这些话说的很调侃。我都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还哪里来的幽默感。或者, 他就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不懂。他是一个我不懂得的男人。 “我想问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弟弟,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来接近我,更不会和 我吃饭,和我上床,假如刚才那样比划了两三下也算上床的话?” 是的。我在心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弟弟,我怎么会来自取其辱。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接受你的约会吗,”关逸朗说:“那天,我指的是在你老 总家见过你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女人,走到我面前,我感 觉她长长细细的头发丝轻轻地拂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对我说,‘我也是在梦中’。 那个女人就是你。醒来后,我觉得这个梦很美,我想,究竟是我进入了你的梦,还 是你进入了我的梦?这简直就是庄周梦蝶的故事翻版。” 庄周梦蝶?我爸爸以前说过,关于梦蝶,数张潮在《幽梦影》里解释的最好: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我不知道他进入 我的梦是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进入了他的梦,进入了他的生活,这是蝴蝶的不幸, 这也是我的不幸。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