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爱,趁人之危 老爷子一直垂目思索着,似乎是聆听的表情。他的神情里,带着些“平芜尽处 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式的山长水远,关逸朗曾经说过,叔叔的心思是最深不 可测的。 “规矩是你自己定的,比立规矩更重要的事情是,维持你所建立的规矩。”老 爷子说罢,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家,不需要,也不可能出一个情圣。” 这句话,掷地有声,但也已经有点重了。 “我明白。”关逸朗听了点头许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叔叔你 对我说过,你说家里那么多人,还有跟着你的那些人和他们的家里人,大家都要吃 饭,都要一份安稳的生活,我的责任就是协助你让大家都生活的很安稳。可我自己 呢……其实我是在她那里才真正感受到和理解了‘爱’和‘安稳’这两个词的涵义。” “你明白就好。”老爷子缓缓起身,他再是言语和蔼,可投射在别人眼里,还 是有一股凛凛的肃穆,让人不敢再次造次。 “你们继续吃饭。”他温和地向我点点头,然后慢慢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匆匆吃完饭,关逸朗说:“让小郑先送你回家吧。我还有事要做。” “我是不是给你找了很多麻烦?”以前文洁若就曾警告过我,‘那摊子东西并 不是他一个人的’,是的,谁说做老大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是,你最麻烦了,”说着,他在我脑袋上抚了一下:“回去吧,叔叔已经不 大高兴了,我还有些他要我办的事没办好,今天回去赶紧办,免得他以为我很丧志。”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离的我很近,日本菜又大都没有什么烟火味,只觉素淡无味。 榻榻米边搁着的瓷白色花瓶里,玉兰花开的正盛。举头望出去,窗外有一小勾月牙, 剪纸一样贴在紫蓝色的天幕上。 是一个暗香浮动月色沉醉的夜晚。他身上那清洁的体味淡淡袭来,竟然在空气 里缭绕出一股青薄荷般清爽宁静的气息,有点清淡微远的撩人之感。 这时候,我突然很想抱抱他,很想拥抱那股薄荷的气息。不过我不知道这算是 什么,奖赏?感激?心仪?或者他会理解为示爱?求欢?甚至是,谄媚? “走吧。”他看了看我,柔声道:“早点回家睡觉,明天不是还要上班?” “哎。”我答应道,忽的又问:“记得你说过,你最讨厌麻烦的女人了。” “你倒是什么都记得,”他昂头想了想,“不过,你也早说过我了,我比较犯 贱。” 我爸爸曾经说,审美有三个阶段:艳俗。含蓄。病态。艳俗就是大红配大绿, 松花配桃红,以强烈的色彩来填补饥渴贫瘠的视野;含蓄呢,含蓄是杏花春雨江南, 水汽氤氲烟雨濛濛;而审美的最高阶段则是病态,比如说三寸金莲,金鱼,病梅, 那些极致到了变态地步的东西。我想对爱情的审美,大概也差不多是这样三个阶段 吧。艳俗:色彩强烈的碰撞,身体的碰撞;含蓄:执手相看泪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病态:我觉得我和关逸朗之间就是病态的,我和他都暗暗地在各自的稻麦田里作 为一株病态的稗草,不分日夜地疯长着,如火如荼。 弟弟对我依然和关逸朗来往非常不满。他的不满里还包含着屈辱,因为他觉得 自己现在能安然地走在阳光下,那都是关逸朗施舍给他的,“如果我的自由是要我 姐姐用身体去换来的,那么,再是海阔天空,对我来说,都像是身在牢狱。” 我根本无法向他解释我并没有用身体去换他的自由,我也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我 和关逸朗之间非常“病态”的一切。我只能对他说:“就这样不好吗?我们一家人 可以不分开了,难道不好吗?” 不好。弟弟心底一定这么认为:这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安心。所以,当他第 二次在我家里看到关逸朗时,他的厌恶之感溢于言表。 “我爱你姐姐。”关逸朗这么对他说。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你的爱,趁人之危。”弟弟冷漠地回答,他的语气里结着寒冰,触手生凉。 “姐姐,”他回头叫我:“如果你还是我姐姐,如果你还要给我,给妈妈,给 妮妮,给你自己一个安宁的,干净的生活,你就马上对他说,我们从此之后和他没 有任何关系。我愿意去坐牢。” 弟弟说他愿意去坐牢,关逸朗显得比我更吃惊:“你这算是怎么回事?你知不 知道这样做,伤的是你姐姐的心,你姐姐对你怎么样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们家的女人是尊贵的,从来都不会给别人做情妇。”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有看任何人,但是他那份与生俱来的决绝高贵的气质令我有点不敢觌面相对: “我只知道你有老婆。我不管你对你的老婆,使用不使用,爱惜不爱惜,我只知道 你有老婆。” “这话,好像不应该是贺兰彦说出来的。”关逸朗道。他显得有点失望和惆怅, 似乎是在问,贺兰彦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行了,”我拉住弟弟的胳膊,低声道:“我喜欢他。和任何事,任何人都没 有关系,我只是喜欢他。” 声音虽然低,但是相信弟弟和关逸朗都已然听的很清楚。 弟弟几乎是拂袖而去。 “我骗他的。”弟弟走了之后,我蓦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道:“不然他还 真没完了。他很固执。” “恩,”关逸朗看着我,脸上满是调侃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然你以为什么……”我分辩道。 “我什么都没以为。”说到这里,他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自 己并没有趁人之危。我一直都在等你。” 他一直都在等我。他慢慢地播种,洒水,除草,载下一棵小树苗,然后,他要 看着它绿荫如盖,或者,他还会在树下“守株待兔”。 对于爱情,他是一个坚忍不拔的,近乎于快要绝迹的古典浪漫主义者。 弟弟的公司在中羽第一次警告他们之后就不再去做“犯忌”的事了。这是出于 自保,同时也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蜉蝣撼大树,就安安分分地去做 一只蜉蝣该做的事。 所以,当我和文洁若在一个品牌的新品推荐会上遇见时(她是他们的VIP 用户), 她叫住我,说了一句:“我很奇怪,你们姐弟俩的性格倒真是差不多的,一样那么 不知死活。” 怎么,我想她是没完了还是怎么回事,连关逸朗的叔叔都表示不再追究了,为 什么她还咬住不放? “他现在在向我们中羽挑衅,变本加厉,倒比以前做的更大了,”文洁若问道 :“怎么,姐弟俩恃宠到这个地步?” 我本来也可以甩几句话回应她,让她也不痛快一下,可是听她这么说,心里却 不由一沉,甚至有点身在末路的感觉。我隐约能感觉到弟弟为什么会那么做。 弟弟是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逼到没有人可以去救他的地步,那时候,就连关 逸朗也保不住他了,那么,他也就可以“如愿以偿”,就再也不欠任何人的情了。 “是不是这样的?”回到家,我马上打电话给弟弟,问他是不是如我所猜测的 那样。 “是的。”弟弟语气平淡地回答。 “为什么?” 空气里停顿了有那么几秒钟,过了一会,弟弟打破沉静,说道:“你记得我爸 爸为什么非得要买那套和光同雅吗?爸爸说,即使倾家荡产也要买,因为那很重要, 很值得。在一个人的生命里,一定有一样,或者几样东西是值得去付出,去维护的, 和那些东西相比,钱,生命,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姐姐是我的和光同雅。” 这句话就像流星,一闪而过,在天空里划下了一道璀璨的尾巴,又因为转瞬即 逝,璀璨随即被天幕吃了进去,令人仰望低回之后,满怀隐隐的遗憾与深深的惘然。 “姐姐说我是尊贵的,而你不过是平凡的芸芸众生。其实不是这样的,”弟弟 在电话的另一端,可能是由于空间隔离的关系,他的表达比往常顺畅和直白了许多 :“我不会允许你爱关逸朗。那样的感情,即使很真,可仍然给我不洁的,龌龊的, 交易的,苟且的,不够光明正大的感觉。假如他能离了婚来爱你,那我没话说。可 是事实上,你和他之间的感情越深,就越注定你一辈子都是他的情妇。我不要我的 姐姐做情妇,妈妈说过,我们家的女人不会做任何人的情妇。我是男人,我也可以 对女人说名分并不代表什么,只要我爱你。可那真的是在自欺欺人,如果我爱一个 女人,,我就要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我要给她尊贵的地位。” “古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不会允许你爱他的,更不会 允许你和他在一起。” 这是弟弟第二次提及他绝对不会允许我爱关逸朗。他的话虽然霸道,但是心思 皎洁,因为他的态度犹如死谏,以前有“文死谏,武死战”之说,弟弟越是这样, 我就越发感觉自己犹如昏君,充满了令人羞愧的昏聩和执拗。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关逸朗,约他在家里吃晚饭。他先是说没空,后来大约很是 向往一起在家吃饭的气氛,自己打电话过来说晚一点可以吗,大概9 点钟才忙完。 我说行。 下了班很认真地做好几个细致的小菜,看看时间还早,发觉花瓶里的花有点枯 萎的样子,还特意下去买了一大捧紫藤花,那粉紫色的紫藤和瀑布一样垂挂下来, 满目都是绚烂之意。 “这花看上去好满。”关逸朗到的时候评论道:“我还是比较喜欢清淡一点的 风格。” 我正把菜都端出来摆桌,听了他的话就用筷子在他手背上一敲:“吃你的饭吧, 哪有那么多话可说。” 他笑笑没答话,坐下来就吃,连连说自己其实早就饿了,秘书给他买了三文治 都没吃,就为了留着肚子吃我做的菜。 很快把饭菜扫荡干净,我给他泡了一杯普洱。他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你有 什么要求?快点说出来,不然我心里很不自在。” 我说什么要求都没有,我无欲则刚。 到了11点多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穿上外套,说要走了,因为我一般12点就睡 觉了。 “别走了。”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我没看他,只顾埋头看杂志。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别走了。” “我可不可以把你的中文翻译一下,翻成另一种中文,你的意思是,让我今天 留下来和你一起睡觉?” “翻译有三个要诀,那就是以下三个字:信。雅。达。”我听了不由摇头: “你看看你自己做到了哪一个?” 他大笑:“我是比较粗俗的直译。” 我把他的外套接过来,挂在衣架上,然后低声问:“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 “没有。”他也蓦地收起那套惯常的调侃的表情,柔声道:“其实,我常常都 恨不得抱紧了揉碎你,可是,你脆薄的像一块苏打饼干。”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