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黑夜在招手,是小羊归去的时候 “有信仰总是好的,”章之梵沉吟道:“一个人应该有信仰,否则他的灵魂就 永远都会走在千年的漫无边际的旷野里。” “至于家里人嘛,”他想了想微笑道:“当年赵四小姐和张学良私奔,赵家也 算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连和四小姐登报断绝关系这样的事都做了,可最后 呢?我想你妈妈和弟弟还不至于也去登报和你断绝关系吧。” 我听了也笑着摇摇头:“他们都是爱我的。我想,他们只是拘泥于他的已婚身 份。” 可是,我也无法向人形容,那真的只是他的一个轻飘无物的身份而已。就像是 他的一层壳,剥开那样坚硬的伪装的壳,里面显露出的,是怎么样的仁?正是雪白 的,脆弱的,从没见过风日的一颗完整的仁。记得刚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因为 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晚上他是辗转反侧,常常整夜整夜都不能睡着;第二天早上醒 来,因为没刷牙没刮胡子没洗脸,他居然会很害羞很不好意思,常会用最快的速度 冲向盥洗室整理。他就像是一个离群寡居洁身自好的老处男一样,保持着清心寡欲 的生活。这和传闻中那个标签式的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与已婚男人形象,实在是天 差地别。 “天壤之间,竟有王郎。”那时候我喜欢用谢道韫评论她的丈夫的句子来和他 开玩笑,天下怎么还有这样的男人?活脱一个有“怪癖”的“老处男”。共同生活 的日子多了,他才逐渐好像变得“正常”了一点。 “我都38岁了,现在才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当然开始会觉得很古怪。”他这么 向我承认:“哪怕换了任何一个女人,我都不再会去努力去适应了,只因为是你, 没法子。” “怎么没法子?”我问他。 “你最烦人嘛。”他半开玩笑地说道:“比较有挑战,我喜欢有挑战性的东西。” “对了,”那是一个比较闲适的夜晚,他忽然想到一个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的问 题:“那时候你因为你弟弟的事来找我,我想知道如果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其他 的男人,你也会那么做吗?” “是的。”我回答道:“当时我弟弟的情况岌岌可危,我根本没时间去想对方 是怎么样的人。” 没想到他听了竟然愠怒:“你真是,也不会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我哑然失笑,感觉这世上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其实都不喜欢赤luoluo的真相; 即使他们心知肚明,可他们仍然希望由女人嘴里吐出如丝般缠绕的甜言蜜语。 “男人要哄的,不明白?”他又这么加了一句。 “我才不哄你。”我上去抱住他的腰:“我就是想说真话,其实,当时无论是 谁我都会那么做的。但是,那时候我感情的燃点已经是太高太高了,普通人根本点 燃不了,也唯独是你,才可以点燃我的火苗,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点燃,让我觉得, 我宁愿为你,化成灰烬。” “恩。”他摸摸我的脸,半晌,才笑道:“我承认,你很会哄人,最大的武功 是没有武功,或者不用武功,最会哄人的女人,常常说自己不会哄男人。”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我回答道:“大哄就要跟真的一样嘛。” 他听了大笑,然后忽然抱紧我,把我是身体贴近他的心脏:“其实那时候我一 直都有一个感觉,我想,只要给我时间,你一定会爱上我的,因为我很爱你。” 说着,他从床边拿起一本我平时在看的书,打开一页对我说:“和你在一起, 我好像也变得很矫情了。你看,我觉得这首诗写的就是我, “我是只小羊, 你是片牧场。 我吃了你我睡了你, 我又将我交给了你。 半暗的太阳, 半明的月亮, 婴儿的黑夜在招手, 是小羊归去的时候。 小羊归去了, 牧场忘怀了。 我是不归去的小羊, 早晚伴着你这牧场。“ “我吃了你我睡了你,”他的呼吸痒痒的在我耳边呢喃道:“也许你真是吃不 尽也睡不够的。” 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的肥沃,是一片如此肥沃的牧场。我也没有想到有 一天,一个婴儿般的黑夜在远处沉默着招手,把我的小羊给召唤去了。也许,只要 人活在这个世上,那一天迟早都会来,但我没有想到它会来的如此之快。 在他做完心脏手术9 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在办公室里,他忽然心脏病突发,猝 然倒了下去。从倒下到离开,只有短短的8 分多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小郑。 小郑永远是他的影子,是他身后的一阵微风。 小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一个多小时前, 我还和他通过电话,他还没事找事地问我在做什么;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叮嘱我晚 上煎牛排,我说煎牛排太累了,不如煮个粥算了,晚上吃清淡点比较好。 床上摊着他几个小时前穿过的睡衣和内裤,换下来我忘记扔进洗衣机里了。昨 晚我还对他说,为什么他身上和衣服上都带有白松露的味道。他解释说“水满则溢, 当然,精满了,也则溢。” 不不不,所以我听不懂小郑告诉我的那一切,虽然他用的也是汉语,可我不明 白他说的那些话到底都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说过“我是不归去的小羊,永远伴着你 这牧场”吗,他怎么可以就这么地扔下我,一个人独自归去?他怎么可以扔下我一 个人活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孑然孤独地终老?他怎么可以吃了我又睡了我,然后却 顾自融进那婴儿般甜美与广袤的黑夜? 我把自己锁进了房里。我觉得我和他的卧室像一个千年洞穴,“洞中方一日, 世上已千年”,我和他只一起生活了9 个多月吗?我怎么感觉已经是一生了?我自 此沉默的像一口钟,当然,这口钟如果有人刻意去叩的话,也是偶然会响的。 比如小郑。这些天来,他一直每天都坚持给我送点吃的,然后和我说说话。 “明天,是关先生下葬……出去吧,送送他,我想关先生最想看见的人,一定 是你。” “不去。”我说。在我心里,我就想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亲眼下葬,他就还活着, 他还是我的小羊,有一天,他还会活蹦乱跳地回到我身旁的。 “面对现实。”小郑道:“请您面对现实。” 什么是现实?现实是不是只剩下一个空旷无比的牧场,还有那半暗的太阳与半 明的月亮同时升起,日月双悬,忧伤无分昼夜。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