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奇迹的,总是女人 在小郑的再三说服下,我进了关家精心布置的灵堂。只是刚进门口,就被人拦 住了,是文洁若的几个表哥堂弟之流,还有所有亲文派的成员,他们的理由是,我 有什么资格进这里,有什么资格替关逸朗穿孝? 那片声浪嗡嗡嗡的,落在我耳朵里,都是些秋夜里昆虫的声音,只有音响,却 没有任何意义。 小郑悄悄地向我解释原因:“关先生早就立下遗嘱,把他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给 了您,他在中羽的股份,因为那是关家的重要资产,不能转让,可他把股份的监管 权给了您和大夫人。” 因为关逸朗的父亲排行老大,所以他妈妈官称是“大夫人”。 “这次文家和文董的损失很大,本来关先生去世了,文董就可以独揽大权了, 但是现在您和大夫人来监管,而且关先生注明,重要决议要是没有您和大夫人两个 人的签字,都是不成立不合法的。文董依然没有什么自主权的。所以,那些人开始 借由头发难了。我们别怕。” 小郑说“我们别怕”的时候,脸上满是坚毅之色,他跟着关逸朗多年,学的就 是他的强势。 “他们要什么?”我问:“都给他们吧,要钱?还有那个监管权?我给他们。 让我进去。”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进去,我不想和那些人做那么无聊的纠缠。他都不在了, 钱还有什么用?而什么监管权,对我来说,那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废纸而已。 “您在说什么?您是不是以为只要我们让步了,把东西交出来,他们就会善罢 甘休?不会的,他们是欲壑难填。”小郑低声回答道:“关先生临走,只说了一句 话,就是对我说,他说:我知道你是最忠诚的,我希望你日后像维护我一样地维护 她。我答应过关先生,我会一辈子忠诚地为您工作,维护您的权利。您是要让我言 而无信吗?” 我没有再顾及小郑神色郑重地说要对我忠诚,而是听到他在临走时还要别人好 好地维护我,不禁泪水盈睫:“让我进去。”我说:“你让他们让开,我要进去。” 小郑听了,忽然高声对那些人说道:“什么有没有资格?这是我们老爷子决定 的,我们关家的老爷子,还在。” 他的神情很倨傲,意思是这是我们关家的事,连老爷子都同意了,你们有什么 资格来反对。他平时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唯独面对这样的状态,却强硬而倨傲。后 来他对我说:“我从关先生那里学来一点,有问题就要迎面而上,不能退缩。那时 候比的就是气势,我并不是代表我自己,我是代表您。我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他们。” 那些人中,有一个是文洁若的表哥,态度很是激进,说道:“关逸朗死了,这 里没规矩了是吧,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出来说话了?” “我自然是人微言轻,”小郑微笑道:“可我的意见是老爷子传达给我的,我 代表了老爷子。你当然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老爷子您也不放在眼里吗?” 关家的老爷子因为他的猝然离世,心里悲伤过度,那天身体不太好,就没有出 来。 正是似乎乱者为王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声,是不高不低不急不缓的 声调:“吵什么?” “大夫人。”小郑招呼道,他对关逸朗的母亲向来很是尊敬。 “四表姨。”文洁若的表哥因为老婆和大夫人家里有点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 所以,他和他老婆一样称呼她为“表姨。” 大夫人穿着黑色的礼服,黑色的帽子上垂下一半黑色面纱,那双眼睛隐在黑色 的纱网之下,虽然看不见她的哀伤,但是,在她身上却有一股深深的凛然,让人不 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不敢当,”这句话她是对着文洁若的表哥说的:“承蒙你还当我是亲戚,我 很有愧,你这不是要折死我老太婆吗?” 然后,她缓缓地面向那群人,声调很低,却很清晰地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 想,是不是我儿子死了,我丈夫,那是早就死了,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寡妇,从此 要看你们文家人的脸色,要从你们手里讨碗饭吃吃了?” “大夫人。”文洁若的表哥这时已经大为收敛,变得神情肃然,解释道:“您 这么说,让我们怎么当得起?” 大夫人不答,只是牵过我的手,把我带进灵堂内,然后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 道:“她来这里,她做些什么,是我,还有我三弟,”关老爷子行三,“共同决定 的,有反对的吗?现在可以站出来。” 人群一片沉寂,就像黄昏后的树林,寂然无语。 “既然没有,那我说几句,”大夫人下巴一抬,在那一刻,她的神情和他像极 了,也许母子之间都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基因把他们糅合在一起的;那种神情,就是 锐利,不过大夫人的锐利比较柔软,比较轻盈,但是正因为这份柔软和轻盈,看上 去却更有质感更有内涵。 “我丈夫和我娘家留给我的股份,再加上我儿子给我的监管权,现在,我是中 羽最大的股东了,还有,我家三弟昨天对我说过,永远支持我的各个决定。各位, 如果哪天有空,可以重新开个董事会,重新组织董事局都是可以的。” 大夫人把话说的轻飘飘的,如同晶莹的雪花一样,降落在每个人的心里。是的, 现在谁才是那个最有话事权的人?是她。是谁有资格废与立,打破一个旧世界,重 新创造一个新世界;是谁才有资格说一是一言出必行?是她。 还是她。只有她。 是那个整天在花园里种花除草,喝下午茶,与世无争的老妇人。 起初谁都小看了她。但是只要她一旦站出来,竟然也是,“一鸟入林,百鸟无 声。” 文洁若一直坐在角落里。她沉默的像块石头。一直不停地抽烟,一枝又一枝, 烟雾如云雾一般缭绕在她身边,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一个人独自在深山,与周围 的人与事隔离开来,两相无涉。 “洁若,你过来。”大夫人缓缓地叫道。 文洁若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掐,然后站起身,走到大夫人身边,她脸上除了深刻 的,面具一般的麻木,没有任何别的表情。 大夫人握住她的手,握了很久,蓦地,说了一句:“洁若,你善待她,逸朗会 感激你的。” 文洁若的长睫毛颤动了几下,那块永恒的,叫作麻木的面具似乎在顷刻之间 “砰”的一声破碎了,顿时纷纷扬扬,无法收拾。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伤恸,如此真诚,如此贴心,却又如此残忍的话?而且, 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说得出如此柔软又如此冷酷,如此入骨又如此安抚,如此善 良又如此威严的话来? 大夫人,其实是很强悍的,但是她也很柔和;她明白一切,但她可以装作什么 都不知道;她的心早已被岁月和世事,还有她自己的境遇伤成了碎片,但是她却有 本事在阳光下一片一片地重新拼接全整。她是一个独特的女人,独特到别人无法用 言语形容,只能深深地被感染与征服。 文洁若就在那一刻被征服了。她忽然半跪在她的膝盖边,叫了一声“妈,”然 后,她的嗓子一硬,眼里有点点闪亮的东西喷薄而出:“妈,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他 感激我。” 说到这里,很多人,包括我,第一次看到她嚎啕大哭,她哭的像个受尽了委屈 的孩子,眼泪飘飘洒洒,如同夜雨,冰冷的,淋湿了干涸的大地。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