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风,是我 葬礼后第三天,大夫人在一个月色溶溶的晚上,忽然过来探望我。 “听说你好久都没好好吃过东西了,这是我自己的厨子做的,很好倒也谈不上, 但是挺干净的,尝尝吧。” 我记得那次和他去见大夫人,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就拉我起身,我心里非常高兴, 不过回去却故意对他说:“看样子你妈妈对你也不怎么样,连饭都不留你吃。” 他听了故意做叹息状:“是的,有女人了么,我妈就不管饭了,现在是轮到你 管我的饭。” 大夫人让人把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摆了满桌。从色相上看,色色精细而雅洁, 我不由很是怅然。这是大夫人一个安抚的手势,只是,“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 珠慰寂寥”,现在只剩下我一个,独自吃着这样精致的饭菜,我只觉得胃和心都是 满满腾腾的,充满了人世的无常与苍茫。 长者赐,少者不敢辞,勉强吃了几筷,我对大夫人说:“饱了。”然后,我站 起身,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是告诉她的,而且应该是第一时间告诉她:“大夫人, 我怀孕了,今天下午去医院检查的,已经确定了。” 我想,大夫人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是他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我爸爸以前 说过“婴儿是星空下的籽,降落下来,种进了人类。” 而这是他下的一颗籽,种进了我的体内,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漫天风雪里, 那些纯白的絮状物兀自舞蹈飞扬。 “真的?”大夫人蓦地拉住我的胳膊,扶我坐下,然后她面冲着西方,在胸前 紧紧地划了一个十字:“谢谢……谢谢上帝。” “我,代表我自己,我感激你一辈子。”说着,她那细长的凤眼慢慢滴下泪着 来,眼角边的鱼尾纹活动着,一尾尾小鱼开始在水里欢悦地游泳:“我一直以为, 我儿子死了,这世上最苦,莫过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想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 义呢,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身边没有一个至亲的人,只是天天等待天黑, 然后,等待黑夜一样的死亡。我常常觉得,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是我该死,而不是 我儿子。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换他的……可是,现在你给了我希望,你告诉我我还 有一个孙子,我还有一个亲人,我并不是一个孤独无依的老太婆。” “大夫人。”我被她的悲伤和惊喜感染着,只觉得心底一阵冷一阵热,一会身 在处暑,一会身在大寒;一会听见了惊蛰凌晨的雷声,一会只感觉白露夜里的寒霜。 “创造奇迹的总是女人。”大夫人道,她用手绢细细地擦干眼泪:“我得好好 地活下去,看着孩子出生,长大,在他身边守护他……” “恩。” “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大夫人握着我的手说道:“有什么事尽管 都对我说。” 我想了想,说道:“我都快34了,已经是高龄产妇,不过,我一定会生下来的。” “没关系,”大夫人道:“我什么都没有,钱还是有的,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 进最好的医院,好吗?” “谢谢大夫人。” “你什么时候见过逸朗叫我大夫人,”她听了这个称呼,不由皱眉问道:“就 不可以喊我一声妈妈吗?” “不可以。”我回答道:“我知道,有很多规矩,还有礼仪,很多场面上的东 西,是要您去顾及和平衡的,我不能让您为难。当然,在我心里,我是很敬爱您的, 因为您是他的妈妈。” “错,”大夫人说道:“你别看我现在是这样形容衰败的老太婆,我大学时念 过哲学,我是研究恩格斯的。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逸朗只是徒 有一个婚姻的外壳,在那场婚姻里,他没有实质,没有爱情,他唯一爱过的女人, 就是你。” “我现在要你喊我妈妈。虽然婆婆和媳妇,天生是一对天敌,可我们不是天敌, 我把你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你是我儿子的爱人,是我孙子,或者孙女儿的妈妈, 你难道还不是我的亲人吗?在这个世上,我的亲人已经很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 …” 说到这里,她喉间硬硬的,有一种悲恸的心境,就像乌云一样,压的天空低低 的,让人心生绝望。在绝望里,我很想上去拥抱她,安慰她,可是,毕竟还不习惯 于如此的感情表达方式,我只是上前拿了张纸巾,递给她,叫了一声“妈妈”,然 后说:“妈妈,我还在。” 是的,我还在。小羊归去了,可我这个牧场还在,牧场无法忘怀,或者,我是 一直等在原地,等待小羊的归来。 这一次怀孕,几乎什么生理反应都没有,没有呕吐,没有心烦,没有口味变化, 没有体重增减,如果不是定期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一切正常,我都没有感觉我 是怀孕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和以前一模一样。睡在以前的床上,那床辽阔的像个 海洋,他的睡衣还在扔在边上,我常常会抱着他的衣服入睡,如果说怀孕后真有什 么改变的话,那似乎只有一条,我变得贪睡了。 “又霸着整张床睡,你让我睡哪里。”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 细语,我本能似的把身体移开了一些。 “这才乖。记得睡觉不要横着睡知道吗,你又不是螃蟹。” “知道了。”我回答道。 “今天回家去了吗,妈妈他们都好,你女儿好吗?” “都挺好的。” “恩。我还没孩子呢,你替我生一个吧。”他的气息淡淡的,在我肌肤上萦绕 着,还是那股白松露一般独特的气息。 “我怀孕了,你高兴吗?”我问他:“我要替你生孩子了,你高兴吗?” “高兴。”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我很高兴。” “逸朗。”我伸出手去拥抱他的身体,可是,抱住的却是无尽的虚空,就在那 一瞬间,我陡然醒来,四周只有青白色的月光,安谧的,忧伤的,永恒的,美好的 月光,远处好像有谁家孩子夜半很是勤奋,在拉小提琴,拉的是一支我从来都没听 过的练习曲,曲调欢快,可是我听着听着,却纷纷落下泪来。 “大夫人来了。”保姆在门外敲门报告道。自从怀孕后,大夫人专门给我请了 一个保姆照顾我的起居,可是我没想到,今天晚上这么晚了,都快11点多了,她还 会来看我。 “怎么,没睡好?心情不好?”大夫人看到我出来,双目无神,脸上还有泪痕, 不由关心地问道。 我想不应该让她多忧心,就回答道:“不是。可能是怀孕了精神很差的缘故。” “孩子,”她柔声叫道:“这么晚了,可我就想来看看你。” “谢谢妈妈。”我说:“其实我没什么。” “是产前忧郁症吗?”她关切地问:“是不是?这些天来,我从没见过你开心 过,怀孕了,应该开心才对。” 我想我如何开心的起来?他都不在了,我如何能开心的起来,“妈妈,我有时 候想,那些离去的人,他们是幸福的,因为有我们一直在牵挂;而我们,我们这些 被扔下的人,真是生不如死。” “你在说什么?”大夫人正色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现 在那么晚了,我还非得来看你?” 我摇摇头。大夫人神色缓和了一点,半晌,才回答道:“其实这几天来,事情 太多,我也很累,晚上大概9 点多的时候,我靠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忽然感觉 逸朗走到我面前,和我说话,他对我说,让我不要太操劳,保重身体;还有,他说 请我好好地照顾你,有时候,你就是个孩子,还没长大呢。我醒了之后,我觉得那 不是一场梦,那样的情景,太真了,真实到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梦境。我去给逸朗上 了香,对他说:你是不是回来过?你是不是回来看过妈妈?是的话,你就让那帘子 动一动。 “我,还有我身边的人,我们一共有三个人,都亲眼看到我房里的珠帘动了三 次。屋子里一点风都没有,但是那帘子就慢慢地动了三次。我儿子真的回来过了, 你知道吗,”大夫人的眼泪一滴一滴滴落到我的手背上,很是磅礴:“他走的太快 了,他有太多太多的牵挂,所以,他非得回来告诉我,要我好好照顾你,你怎么还 可以说出生不如死这样的话来呢。” 他回来过了?原来他真的回来过了?他即使变成了一阵清风,他也要回来告诉 我,其实他一直都在我身边,永远永远地,不离不弃?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