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比男人多受一点坎坷。”大夫人轻轻地抚着我的肩, 让我先坐下,然后抚慰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再是生不如死,我们都得好好活下 去。我儿子死了,我四周看看,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出来替他收拾残局的,所以,只 好我出来,我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替他出来平定江山。就算不是这样,我们是那种 小家小户,我儿子留下的锅碗瓢盆,零零碎碎,我也总得替他收拾吧。女人天生要 比男人怀有更多的责任感,当然,年轻的时候,谁不希望自己是男人心里‘不负责 任的小东西’,受尽宠爱,可是,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 “妈妈……” 大夫人脸上蓦地现出怜惜的神情,那种神情,如水一般温存地流淌着:“我知 道,你很想他,很想念他……像你这样好人家的女孩子,心甘情愿给他做婚外情人, 如果没有非常强烈的爱情,我想,那是根本做不到的。他也很舍不得你,我知道他 是怎么都放心不下你的……可正因为如此,你更要好好地活着,让他安心……你要 活的好好的,让我儿子可以放心地去轮回往生……”说到这里,大夫人顿时声音哽 咽。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点头应道。是的,我要让他安心地去轮回往生,山 无陵,天地合,黯然与君绝;我得放了他。我在心里说,我要放了他。我不放他,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放心地离开。 “我最近听人讲经,《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如雾如影如电,应 作如是观’,”大夫人缓缓说道:“有些东西就应该看的轻看的破看的空,唯有空, 才能包容万物;如果依然很满,很执着,只是徒乱人意。对不对?” “恩。”我应道,过了半晌说:“妈妈,我肚子饿了,我得去吃东西了,我肚 子里那个,越来越能吃了。” 大夫人展颜笑道:“这才对,只要你肯吃,什么都有。” 本来这次怀孕,我妈妈是不赞成我生下来的。她说:“第一个,是你年少无知? 这一个,又为的是什么?就为那家人在传宗接代?” 大夫人知道后,找了一个晴朗的天气,拿了一盆她亲手种的地水仙,还有她亲 自烤的曲奇饼,到我家里去拜访。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送礼是一门大学问, 这时候,她还能送什么?送什么都无法表达和诠释她的心思;她更不会那么愚蠢与 腐败地带着钱或者珠宝之类的东西上门,那是无知妇孺才干的事。 她就那么地手里亲自捧着花和饼干,温柔恭敬地来到我妈妈面前。我妈妈一打 眼,就知道,她送的是她的心意。她是在说:她手无缚鸡之力,也没什么特殊才能,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这是她自己,亲手能做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现在, 请你笑纳。 妈妈在心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于是,气氛就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寒暄了几句,大夫人先开口说道:“我想,这世上的女人,很少有人像我那样 经历坎坷的,我,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但是,也没有多少女人,能像 我那么幸运的,少年丧父,后来继父对我很好,视若己出;中年丧夫,我儿子那时 候才24岁,他对我说:妈妈,你不用操心,一切有我;晚年丧子,人生至痛,天崩 地裂,可是,”她说着拉过我的手,慈爱地说:“我现在有了一个孙子。我想,上 天总是在给我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同时又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无论什么时候,人生 的路从来都不会越走越窄,却总是会别具蹊径。” 妈妈出神地听着,面对面的,她看到她睫毛上有点点细雨,很快的,却又消散 了,另换了一层坚毅的表情。妈妈不由点头说道:“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很强悍的 女人。” 后来妈妈对我说,她的强悍,是在于她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示弱。向他人示弱, 向命运示弱。但是,却只是示弱,并不屈服。 这时候,弟弟走了进来,对妈妈说道:“让姐姐生吧。那个孩子,是很多人的 希望。” 妈妈沉吟着,好久没说话。从她做母亲的私心来说,她是满心不乐意我再生一 个这样的孩子,但是,在无形中,她却又被大夫人很是曲折迂回地打动了。大夫人 是一个懂得征服他人的女人。而美好的女人,不仅能很快征服男人,更能很快地征 服女人。 怀孕四个月后,妈妈让我回家待产。她说我爸爸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必须在 娘家待产和坐月子。大夫人也同意了,说那些护士,保姆虽然专业,却不如自己家 里人有感情。现在我们双管齐下吧,专业的也要,感情的也要。 我准备回家去了。小郑过来帮忙指挥收拾东西,我叮嘱他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乱 动,生完孩子我还要回来的。 “知道了。”小郑回答道:“我做事,关先生向来都很放心的。” 正忙乱着,在人群中,我忽然看到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那影子像一只黑色的 大燕子一样,翩若惊鸿,亭亭地落在我面前。 是文洁若。 自从葬礼那天,我就没再见过她,今天要走了,没想到她却晃过来和我招呼: “去哪里?” “我回娘家。”我回答道。有娘家可回是我的骄傲,虽然娘家也不是什么华丽 家族,有财有势的名门望族,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爱我的。 “哦。”她沉思道,过了一会说:“还回来吗?” “回来的。”我说:“生完孩子就回来。” “哦。”她温和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些在搬东西的人们,说道:“我们过去坐 坐,我有话说。” 她指的是到对面花园的长廊上坐一会。我正想跟她走,小郑却一把拉住我,说 道:“文董,关先生的遗嘱是完全具法律效应的,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们 的律师谈。” “谁说我要谈遗嘱?”文洁若哑然:“我告诉你我要和她分家产了?要你这么 忙不迭地扑上来忠心护主?” 我听了也觉得很好笑,回头低声对小郑说:“别这么想她好不好,你总是很阴 谋论的。” 小郑把我拉到一边,正色道:“就算不是谈钱,现在你怀孕了,你知道她心里 想的是什么,或者她很妒忌你怀了关先生的孩子呢?谁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我也哑然失笑:“她还能故意把我往廊柱子上推?让我触柱 身亡?你简直把她想象成一个巫婆了。” 即使我这么说,小郑依然不放心,一起扶我走到长廊那里,然后拿过一个厚厚 的锦缎垫子,先替我垫在椅子上“这里凉,椅子又硬,没垫子是不可以坐下的。” “哦。”我应道。感觉自己好像不是残疾就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要他这么年 轻的男人如此细致地来照顾我。 “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他轻声说,因为他要过去指挥搬家了:“不要离 开我的视线。” 阳光下,我忽然感觉一阵突如其来的怅惘。小郑从来都是他的影子,他的回声, 他的格调;一旦他离去之后,那种影子,回声,格调却像丝绵上沾染着胭脂,很快 就渗透和洇染了开来。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那句话,明明是他常常说的,为什么 现在却由小郑说了出来,倒是借尸还魂,还是涅槃再生? 文洁若冷眼看着小郑的举动,等他走了,微笑道:“他这个人,最势利,偏偏 关逸朗最信任他。你要是想从他嘴里套出一句真话来,那真比登天还难。不过,他 对你倒是很不错,很忠心。” 我没回答。也觉得没必要回答。我能告诉她这是他临走时嘱咐小郑要多照顾我 吗?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这是一种与人为善和保持自我的处世原则。 “你很幸运。”文洁若慢慢地点上一根烟,点头说道:“我觉得你是这世上最 幸运的女人了。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关逸朗死的早,死的好,他都来不及变心, 你都来不及看他长出一对变心的翅膀,飞到别的女人身边去,他就死了。” “你是唯一。”她缓缓喷出一圈圈烟雾,赞叹道:“你说你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