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文洁若说我的运气很好,我听了回答道:“不是的。这不是我的运气好。我想, 假如他活着,一直活着,我都有办法让他只爱我一个;或者,就算他还会爱别人, 可他对别人的爱,永远都超不过对我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其实我们每个人,我们 一生中爱的对象都是类似的,但是,我们却是在一天天的在衰竭,爱的能力在逐渐 衰竭,而我是他的最初,是他那口井里打出来的第一桶水,或者说那不是第一桶, 而是全盛时期喷发而出的那一桶,所以,那一桶水,是最淳最甘甜最清冽最让他难 以忘怀的。” “你很自信。”文洁若似乎在沉思,想了半晌,说道:“我姐姐,也很自信, 不过她的自信和你不一样。似乎,她的自信是来自于天籁,而你,更多来自于阅历。” 我笑笑不语。 “你知道吗,这些天来,我很想很想,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给挖出来,”说到这 里,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肚子,像一只猫一样在阳光下睁大了她的眼睛,呈凝视 状态:“我想把他挖出来,装到我自己肚子里。” 我听了不由笑出声来,但是转瞬间瞥到她神情黯然,倒有点可怜她:“别这样, 文董。” “你不怕我?你不怕我故意使点什么招数,把你的孩子给……”文洁若说到这 里,下巴往不远处小郑的方向一指“他,对我可是非常警惕的,就怕我这个坏女人 来加害你这个白雪公主。” 我摇摇头:“你不是坏女人。”记得那天在葬礼上,大夫人说了一句话,让她 善待我,大夫人说,如此,“逸朗会感激你的”,文洁若泪如雨下,回答说“我从 来都不要他感激我”。 那么,她要的是什么?我想,关于这一点,大夫人明白,她明白,而我,在当 时就像一列火车开出了狭长黑暗的隧道,突然看见了明亮的地平线一样,我也豁然 明白了。原来,她是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关逸朗的。 只是唯独,他偏偏不知道。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的一生,有两个女人,比什么都重要,我想,我一直都是生活在这两个女 人的阴影之下。”文洁若的第一支烟抽了一半她就掐灭了,她说我怀着孕,吸二手 烟是不好的。 “第一个,是我姐姐。第二个,就是你。姐姐是我前半生的阴影,而你,是我 后半生的阴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生病,想见的人都是你,而我,每次都 被他挡在门外?为什么,他死了,他连一分钱都没留给我,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 了你,连他的孩子,唯一的一个孩子,都是你的?” “他知道你不缺钱……”我低声辩解道:“据说你的钱比他还多得多。” “你觉得我只是要钱吗”说到这里,文洁若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调,小郑在远 处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我向他做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我自己有的是钱,可我要的是他的关注,是他的牵挂,是他的爱。” “你不能全怪他,不能怪他不爱你,你自己也有问题,你不会和他相处,他是 你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的,可你为什么不好好和他相处,为什么要把事情搞的那 么势同水火?别的不说,你和他少闹几场,他都不会整天那么心烦的。” 我以为这些话出来,她会认为是说重了,会不高兴,没想到她却一点不介意, 反是点头同意。只是,她眸子里的神采暗暗的,仿佛百叶窗突然拉上了,屋子里蓦 地黯然无光一样。她问我“你以为,我是在和他闹吗,我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已。 他从来都对我视而不见,从来都当我不存在一样。我只是想他多注意我一点。” “可你知不知道这样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后来我知道了。”她回答道:“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没希望 了。”往事对她来说,都是不堪细说从头的,但是她依然细细地过滤了一遍给我, 也是给她自己听:“他不爱我。他从一开始就不爱我,对我非常冷淡,而我是那种 性格,你不理我,我更不会来理会你;你对我冷淡,我就对你更冷淡;于是,越来 越疏远。结婚半年都不到,我们就开始分居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一起过。他陆 续也有过女人,不过都不是认真的,只是随便交往着玩玩的那种。直到有了你,我 有次看见他在车里含情脉脉地看着你,我忽然感觉心都碎了,因为,他哪怕有过一 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都死而无憾了。” “恩。”我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表示抚慰。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她和他,真的 可算是咫尺天涯,身体虽然朝夕相见,可是心却永远都是天各一方。 “那时候我还想,他不爱我,没关系,那么,有个孩子也好,我想有个他的孩 子,但是你来了,我的这个愿望也跟着破灭了。本来他就很讨厌我,他有了你这样 的爱人,更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了,而我,被自己受的教育所束缚住了,我也根本不 可能主动去向他求欢。”说着,她忽然伸过手,在我的腹部温抚摸着,一下,一下, 那手势是可以称得上是轻柔温存的;而她的语调,也软糖似的跟着旖旎宛转起来 “我的孩子,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这本来,就可能是我的孩子。” 不过,她也只是很快抚摸了一两下,然后就把手拿开了:“瓜田李下之嫌,” 她说:“落在那个忠心护主的势利鬼眼里,他会以为我另有所图。” “没有。小郑不会那么想的。”很少见她有这样温柔的时候,我想,假若她和 他刚结婚时,她也能那么坦诚地,开放地,自然地,放下一切地和他相处,那么, 事情也许会有怎么样的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呢。 “那些生活中的失败者,如果老是和别的失败者做朋友,那么,他从别人身上 印照出的,是更深更绝望的失败。所以,我倒是喜欢和你聊天,喜欢和你这个受尽 男人宠爱的女人聊天。” 我看她渐渐恢复了常态,也不知道她这些话是在调侃我还是真心的,只见她从 口袋里慢慢拿出一张支票,塞在我手里:“关逸朗常常说,我这个人最重利益,我 娘家的利益,我自己的利益,少一分钱我都会和他闹,可他不知道,我不是在给我 自己挣。我是想,以后等我们老了,我们不再给那些家里人打工了,我们可以拿着 这些钱去环游世界,去享受生活。不过,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是不会领我的情 的,至死他都不会领我的情。现在,我把这些钱给你肚子里的孩子。” “不行。”我站起身,喃喃着交还给她:“我不要那么多钱,一个人要那么多 钱有什么用?” “你还是没懂,”她扔下支票,语调中忽然带点愤慨地说道:“我不是给你, 也不是给他,我是给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的。这个孩子,原本应该是我的,只不过 孩子也势利,看哪个女人得到的爱更多,就跑到哪一个的肚子里去了。” 说着,那张支票像一片洁白的鸿毛,悠悠然地从半空中降落了下来,然后,她 顾自快步走了出去。 小郑走过来,把支票捡了起来,说道:“先收着吧。过几天再说。这个女人, 就是喜欢添乱。” “小郑。”我叫道,阻止他再说文洁若的不是。 “我是说我们搬家那么忙,她还来添乱。”小郑微笑道:“好了,我开车,送 你回家吧。别人开车,我不放心。” “你让他们先把东西搬回去。”我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下,我想再在这里散 散步,很快就走。” “太阳都快下山了,别散步了吧。”小郑阻拦道:“生完孩子,回来,带着宝 宝一起散步。” 我听了,笑了笑,却依然坚持己见。小郑没办法,只好随我。 我一个人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又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我的肚子已 经渐渐凸了出来,有点像只小企鹅。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怎么照过镜子了。从别人 的眼睛里看到的自己,都是粗笨而丑陋的。所以,我也不怎么去看别人的眼睛了。 暮色渐浓,晚风微微袭来,带着草木植物与木本植物那种交相辉应与混合的香 味,天色还微亮着,但是月牙儿却已然悄悄地,皎洁地爬了上来。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在微风里,我轻轻地在心里对他说: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给你生孩子了。如 果有来生,我宁愿嫁与阳光下的风日,我也不会再嫁给你。因为,我所有的爱,所 有的感情,所有的热情,生命里所有所有激荡的东西,都给了你,都给了今生今世 的你。来世我必定只是空空荡荡的一副皮囊,一个空壳,一片蝉蜕,一具行尸走肉。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