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感 弟弟考上了剑桥。妈妈叹息说,真是作孽啊,晚上了20年。弟弟一边整理行李, 一边微笑说:无所谓,反正我上了。 妮妮也在边上帮忙整理,弟弟对她说:“妮妮,我在剑桥等你。” 妮妮很不以为然,大刺刺地回答道:“放心吧,我很快就来的,剑桥么,也不 见得有什么难考的。” 弟弟皱眉,问她:“我是该夸你自信,还是该说你有点狂妄?” “人不狂妄枉少年么。”妈妈笑盈盈地说。她是终于放心了,贺兰家的男人, 就应该去读剑桥。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夙愿。 过了两天,弟弟来和我告别。我说念书很好,反正假期都可以回来的。有空, 或者我还可以带妮妮和心心来看你。 弟弟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抚摸着心心的小脑袋,微笑不语。坐了一会儿,他就 告辞了,我送他到门口,他忽然转身,对我说道:“姐姐,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告 诉我;无论有什么事,只要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在你身边。” “哎。”我应道。心里既是酸涩又是欣悦,他不是我的亲弟弟,可他却是我一 辈子的亲人。其实我想对他说:我也是。我也是无论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也不知道为什么,表达这样的感情显得有点羞涩和吃力,说出口的,是句特别 平淡乏味的话:“行李收拾好了?” “也没什么行李。”弟弟平静地回答道:“冬装可以到那里再买。” 弟弟说着就告辞了,阳光把他的影子拖的长长的,灼亮的,如同透明而璀璨的 尾羽。在那粲然的光线里,看着弟弟渐渐走远,有一种怅怅然的感动,开始在我心 底郁郁葱葱地生发着。 章之梵这些年一直都在西南游历,前些日子忽然回来了,给我,还有妮妮都打 了电话,邀我们去玩。 我知道他这次回来是为了一个女人。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他说不定还在西南, 或者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抽烟,喝酒,写作,看书,听音乐,做一些他喜欢做的事呢。 这个女人就是宁莎。他的前妻。 是在章之梵那里第一次看到宁莎。从前,我只读过她的小说,几乎连她的照片 都没见过一张,她是一个非常低调内敛,并且极度厌恶别人窥探她私隐的人。她把 自己保护的很好,很少有人知道,她年轻时曾经嫁过章之梵,并且,在离婚10多年 之后,两人就像跳一支漫长的圆舞曲,跳着跳着,居然又都从终点回到了起点,再 次在一起了。 这件事的缘起是,宁莎得了癌症,剩下时日不多了。章之梵知道后,第一次时 间跑到她那里,向她求婚,希望能够复合。 宁莎答应了,回到了章之梵身边。所以,我看到的宁莎,花容憔悴,不复当日 的美貌与骄傲,只是,她的气势依旧在,她那种独特出众的气势,让我可以想象, 当年以倜傥张扬著称的章之梵,是如何倾心地拜倒在这个美而慧的女子的石榴裙下 的。 妮妮还小,没读过宁莎,我给过她一本宁莎的小说,她说自己实在看不进去, 不如章之梵。我笑她只看见了章之梵,却看不见宁莎;但一旦有一天她看见了宁莎, 她就再也看不见章之梵了。 “宁姐姐的文字,实在找不出一句什么警句,金句之类的句子来,每个字眼都 很平淡,都是非常常用的字,但是,就是这样平淡的词句,却常常形容出很极端的 故事,或者很极端的感情。我觉得这是宁姐姐最成功的地方。” 那一天,在章之梵的客厅里,我这么对宁莎说:“大部分读者不喜欢,那是他 们不懂得;因为他们还没到那个境界,所以根本没有任何阅读快感,只觉得晦涩难 懂。” 宁莎听了大笑:“章之梵说你是一个最好的读者,果然如此。小说本来就是小 众的东西,我并不要求所有人都喜欢我的小说,要是所有人都喜欢我写的东西,那 我也就不是宁莎了。” 章之梵在边上抽着烟,调侃道:“可你也太小众了吧,连我都不爱看你写的东 西。”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章先生的调情?” 章之梵笑眯眯的,立刻把矛头指向我:“小猫啊,你都已经生了两只更小的小 猫了,还这么嘴不饶人。”说着,他带着妮妮进了书房,说要给妮妮一个在西南买 的礼物。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宁莎,我说道:“章先生很爱你。” “从前也许是。”宁莎柔和地回答:“现在不是了。” “不是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比章之梵本人还要性急地辩解道:“如果章先 生不爱你,他会再次向你求婚吗?” “他同情我。衰老,疾病,时日无多,他是来向我奉献的,而我,也不拒绝, 不是因为寂寞,”宁莎的声音很好听,一种有磁性的女中音,沉沉的,质地温厚的 悦耳“我不是因为寂寞,害怕一个人生病,一个人死,才和他在一起的。我是在成 全他,成全他的完美与高尚。” 我的心,蓦地涌起一股淡淡的怜悯,怜悯面前这个聪明之极的女人,她为什么 不能稍微笨一点呢,稍微笨一些,也许就可以相信男人是真心爱她的,那么,她是 否会更好过一些? “不要小看同情的力量,谁说同情比不上爱情的伟大与高尚呢?” “是的,”我点点头,说:“宁姐姐,希望你健康。我很想再看你写长篇小说。” “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宁莎叹道:“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长篇肯定是 写不了了,不过,我也仍然每天都在写。” 妮妮在章之梵的书房里找到一本宁莎的小说,拿过来让她签名,宁莎边签名边 笑着自嘲道:“恩,我这个签名很值钱的,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曹雪芹死了,”妮妮认真地回答道:“曹雪芹可以活很久。 有的人是虽死犹生的。” 章之梵在一旁也是笑着摇摇头,表示着纵容。过了一会,他拿着竹剪,到院子 里去修剪树枝。我像以前一样,拿起水壶,帮忙浇花。 “我以前觉得章先生是一个荡子。或者说,是一个浪人。”虽然这俩形容词会 让人产生歧义,但我想章之梵不会。 果然,章之梵神色如常,从桃树的树枝背后回过头来,问:“那现在呢?” “仍然是。不过,有情有义。” 章之梵听了,笑笑不再做声,手里却依然忙着修剪桃枝。那声音轻轻的一路 “喀嚓喀嚓”的,既像唱歌,又像吟诵。 “章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再接受另一个人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 都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再接受另一个人呢?”这个疑问,埋的很深,现在我把它挖 掘出来,晒在太阳底下,然后与它觌面相视。 “是因为后来的那个人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吗?” “似乎也是足够强大,可我分不太清楚,我对他是爱,还是需要。” 章之梵沉吟半晌,说道:“很多时候,那些人说自己很寂寞,其实,那不是是 寂寞,而是无聊,一种深刻的无聊;那些人以为自己很快乐,其实也不是快乐,而 是快感;那么,你以为是需要的,或许,那正是一种爱情。” “怎么分别?”我问道。 “需要是一种nature‘scalling,是紧压眉宇间的屋檐,人在屋檐下,没法不 低头,一旦它在召唤,满足它就是了。” “而爱情应该是一种归属感,一种让你感觉温暖与安宁的归属感,至少有归属 感的充分在内吧。” 归属感?“我想,宁姐姐在你这里也是最终找到了归属感。”虽然,你已经不 再像以前那样汹涌澎湃地爱她了。 章之梵点点头,过了一会缓缓地说道:“小猫,勇敢点,我知道,接受有时候 比拒绝还需要更大的勇气。关于这一点,宁莎就比你勇敢。” 从章之梵那里回来,已是黄昏,英姐过来对我说:“今天带心心出去玩,给她 买了几条金鱼回来,现在她在看金鱼呢。对了,记得郑先生说过,说等心心再大一 点,给她在花园里装一个秋千的,什么时候装?” 我说那就明后天装吧。 正说着,大夫人和我那位“御用管家”,过来要和我一起对家用账。我有点累 了,嫌烦,不想对,他却坚持一定要对账目:“郑先生和我说过,必须要一星期对 一次的,立了规矩就不能随便改动。” 没法子只好和他一一对完,他才满意而去。 洗完澡回到卧室,无意间看到走廊上的窗户开着,也没人关。我自己去关了, 随手拉上了青灰色的落地窗帘。我的手触摸到丝绒窗帘那凉滑柔软的质感,就像在 摸着某种小动物的皮毛一样,慢慢的,有了一份淡淡的遐思与怀恋。 想起那个常常替我关窗的人。他把他自己给放逐了,可是,我却依然分明地感 觉到他的存在。他是时时刻刻存在着的。像是晚风,入夜风潜;像是春雨,润物无 声;像是这扇窗帘,替我挡住了另一个世界。 可他的肉身,却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快一年了吧,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儿呢。我在心里问: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你在哪里啊。 第二天,我去看文洁若,随便说了些闲话之后,我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找 他。” 文洁若没有问“他是谁?”,她心里是明镜无尘,自然清楚的很。 自从小郑走后,我们没有提起过他,偶然涉及,也是匆匆掠过,不做深究,就 像我们俩都同时失忆,忘了这个男人的存在似的。 “找他做什么?”文洁若淡淡地问。 “找他出来,我们俩公平竞争啊。”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