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悠悠
4 、出了米兰公寓,悠悠便一路小跑起来,像要逃离身后的一大片阴影。当然,
并没有人来捉她。姑妈上班去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藏青色的衣服,出门时,她特
意轻声关照悠悠过马路要小心。当时,悠悠正把三明治往嘴里送,她冲姑妈点点头,
心里巴不得她立即消失在门背后。
这一路的人和景物让悠悠感到亲切。无论是行色匆匆的人,还是道旁的法国梧
桐,尚未开门的时髦小店,都在告诉她,生活在生气勃勃地进行着。这令她感到踏
实,和由衷的甜蜜。
武尚看见悠悠远远跑过来,就站在校门口等她。他穿了件宽大的韩式厚棉T恤,
头发刚用潘婷精华素洗过,看起来很柔顺。
“早锻炼哪?”他冲悠悠笑道。
“减肥,我的腰又粗了。”悠悠把背包甩到一边,指指自己的细腰说。
“听说你搬家了?”
“是啊,搬到上个时代去了。”悠悠没好气地说。
“这么深奥,解释一下。”武尚捋了一下挂到额前的头发。
“米兰公寓,老房子,我姑妈家。”
“时髦啊,不愧是悠悠,连‘住’都引领时尚。”武尚献起了殷勤。
“要不是我爸的命令,我才不去住呢。”悠悠却没心思领他的情,苦笑道。
“什么时候带我去开开眼界?现在房价最贵的就是老洋房。”武尚认真地央求。
“好啊。”悠悠笑了。
武尚是个简单的男孩子,和他打交道只需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轻松得
很。悠悠知道他喜欢自己,当然,他也喜欢别的女生。但是他对悠悠的喜欢还是有
些不一样。
刚进高一,认识的第一个男生就是武尚。那天,离报到时间还早,悠悠便去学
校边上的永和豆浆吃早饭。她要了一碗甜豆浆、一个蛋饼,等了很久,服务员迟迟
没有送上来。她对面的男孩正在埋头吃牛肉面,他的胃口很好,喝汤的时候呼啦呼
啦的。悠悠心里烦,又听对面传来并不悦耳的声响,便闷声说:“像头猪。”那男
孩竟听见了,抬起头,瞪着她。
“瞪什么瞪!”悠悠道。
那男孩还是瞪着,不说话。
悠悠被看得不好意思,也觉得自己理亏,便自己为自己打圆场道:“我的东西
到现在还没来。”
“还不早说,催啊。”男孩说完,便热情地催服务员,尽释前嫌。
豆浆和蛋饼上来了,两人自然地说起了话。方才知道竟是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
的。那男孩便是武尚。
可能是不打不成交,此后武尚就对悠悠多了一份注意。悠悠的五官称不上完美,
却总让人觉得她漂亮。武尚仔细琢磨过,悠悠的漂亮其实是得于她的表情和姿态。
她时常微微歪着脑袋,脸上浮现出腼腆纯真且自然的微笑;或者蹙着眉,冥思苦想
心事,有一种静态的复古的美。她的头发用发卡拢住,左耳从头发里探出半个,那
耳朵秀美玲珑,仿佛也有表情。
她是活泼的,笑声如岩石中悄然涌出的泉水一样透明清冽;她也是安静的,如
夜里静止的百合,萤火虫的微光。她是矛盾的,好像属于这个时代,又脱离这个时
代。这点,恐怕连她自己也看不清楚。
武尚通常隔着走道专注地看悠悠,悠悠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但这并不
重要。重要的是,武尚为悠悠吸引。不管悠悠是否喜欢他,武尚都会执著于自己心
中的感受。爱是没有理由,也无须回报的,武尚这样勉励自己。
5、
悠悠没有答应武尚一同去看电影,而是径自回了家。经过闹市区,拐进复兴路,
四周一下子岑寂下来。春天的傍晚。金色的落日,建筑的轮廓。法国梧桐像吸音材
料一样把人声吸了进去。
悠悠在街沿上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储藏室里的那幅少年人像。她猛然醒悟,
这才是她早回家的原因。她想赶在姑妈回来之前,将那幅人像仔仔细细看一遍。
走进米兰公寓,磨损的大理石楼梯。包着草袋的管道。生锈的信箱。开门。一
股凉气涌了出来。
姑妈果然还没到家,夕阳将樟树的影子投射进来,屋子里显得很安详。
以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识的,等她意识到时,她已经站在了那幅人像前。
和昨晚不同的是,她发现了储藏室有一扇小窗,夕阳从树隙间隐约透入,正打在少
年的身上。悠悠看清了他的表情,似乎在沉思默想,嘴角微微上翘,像是为自己的
想法得意着。他的帽子是老式的,电影里才看到的那种带绸边的宽沿帽,脖子上打
的是领结……
他是谁?
是谁把他画在这里?
他在这里有多少年了?
……
还是昨晚的那些问题,它们又跳出来,折磨她了。时间在缓慢而无声地流动。
“米兰公寓有多少年历史了?”吃晚饭时,悠悠忍不住问姑妈。
“八九十年了吧,法国人造的。”这类问题可难不倒搞文史的姑妈,她看上去
心情不错。
“搬进来的时候,没装修吗?”
“哦,简单刷了刷墙面。”
“那间储藏室呢?”
“我很幸运,搬进来时,储藏室里就有现成的书架,我动都没动,就把我的书
放上去了。”
“哦——”
“问这些干吗?”姑妈好像刚刚醒悟过来。
“没什么,随便问问。”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相当大的雨,远处可闻春雷。树叶擦在窗框上,
发出沙沙的声响。姑妈起身去关窗,悠悠望着她的背影,又一次地感叹她的美。如
果不是这种脾性,她早就结婚了。悠悠想。
她帮着收拾碗筷,姑妈说不必了,7点到8点是你的上网时间,我可不想剥削
你。悠悠擦干了手,回到房间,心里还是嘀咕了一句,老古板。
美里来信了,说这两天忙于考试,所以信写得短,请悠悠原谅。三言两语,像
公文。悠悠失望地关了信箱,又打开别的窗口。几个熟人都不在网上,是啊,这么
早,谁上去谁老土。
姑妈端了咖啡进来,在盘子里放了半块方糖,到了悠悠面前,才把糖放进去,
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搅拌。“在看什么?”
“什么也没看。”悠悠下了线,悻悻地答道。
“那,做功课吧。”姑妈放下咖啡,出去了。
外面传来唱片的声音,居然是贝多芬。悠悠仰脸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确定
贝多芬的确离她很远,便关上门,塞上了耳机。
莫文蔚的《单人床》早已听过无数遍。孙燕姿也听腻了。阿杜呢,太幽怨。
悠悠站起来,把窗帘拉上,回到桌前坐着,无所事事。这种生活节奏几乎是一
成不变的,连细节也相仿,时间就这样持续了两个星期。早晨被闹钟叫醒,吃姑妈
做的早饭,上学,放学,吃姑妈做的晚饭,上网,做功课,画画。生活里没有出现
任何鲜亮的颜色,四平八稳地进行着。但这种生活迟早要崩溃,某种力量正积蓄着。
烦闷时,便想找人倾吐。她进入一个陌生的聊天室,里面有个“寂寞芳心”,
便随意聊起来。
“你很寂寞?”她问她。
“是啊,谁不寂寞呢?我们都在心灵的牢狱中。”是个沉重的人,正合悠悠此
刻的心情。
“我也这么觉得,突然没有了方向,好像要找什么?但想不起来究竟要找什么?”
“这让你苦恼吗?”
“是的。”
“希望被人喜欢吗?”
“是的。”
“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
“我不知道,可是,也许我不喜欢他。”悠悠想了想,眼前出现武尚的脸。
“那么,你要什么?”
“……我……不知道。”
“茫茫的夜空里一定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漂浮着吧?”
“是吗?”
“如果你发出信号,他(她)能收到吗?”
……
说到一半,“寂寞芳心”忽然掉了线。悠悠等了一会儿,不见她上来,便无趣
地离开了。
可是,心思仍像河水一样在悄然流动,她可以看见语言的信号如点燃的烟蒂在
某个遥远的地方闪烁。一明一灭。她的心也在一松一紧。
“茫茫的夜空里一定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漂浮着吧?”“寂寞芳心”的话在她耳
边响起。
她打开抽屉,想翻寻什么,手指触到了一个金属的壳子。是父亲的诺基亚76
50。
打开,居然还有电。屏幕显示是一张夕阳的照片,不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时候拍
的,远处的夕阳,近处蜿蜒的泥滩,有一种苍凉的美。这种沧桑的图片,只有父亲
这样的人才会钟情于它。
悠悠有点想念父亲,尽管他们平时交流不多,但父女之间总有一种平实温厚的
感情在,这种感情,谁也夺不走。父亲不在身边,恐怕也是悠悠感到空落的原因之
一。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落在按键上,随意按了三个数字:“102”,便点了
“发送”。按键出奇地灵敏,显示“发送成功”的时候,才发现多带了一个“2”
字。
悠悠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出于好奇?无聊?寂寞?可能都有一点。当
然,我们无须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
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悠悠凝神注视这四个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
随意按下的数字怎么可能发送成功呢?谁会接收到它?太不可思议了。
一阵疲倦袭来,悠悠把手机放回抽屉,熄掉台灯,合上眼睛。迷迷糊糊地仿佛
要睡去。朦胧中,听见“嘀嘀”的提示音,起身一看,放手机的抽屉缝里一亮一亮
正发着绿光。
——真的有了回音?!悠悠惊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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