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魅
6、“是你吗?悠悠!终于等到你了,我等了那么那么久……”那边的人说。
“你怎么知道我叫悠悠?”悠悠惶惑。
“你应该想到的,我在等你。”
“不会吧,我发错了信。”
“没有错,是我。”
“你是谁?”
“我是小西呀。”
“小西?”
“对,小西,你忘了我吗?”
“我不认识你。”
“悠悠,你故意让我着急是吗?”
“可我真的不认识你。”
“别闹了,听话。”
悠悠对着手机发了几秒钟楞,她想象着那个接收到信息的人,她不能估算他的
年龄,凭感觉,也许是个成熟温顺的人。她干脆将错就错:“好,就算我认识你。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不重要。你寂寞吗?”对方很快就回过来了。
“是的,很寂寞。你呢?”
“一样的,只有寂寞的人才会相遇。我这里密不透风,连空气也是静止的,还
有浓重的黑暗。”
悠悠想象他那里的环境,“你在地下室吗?”
“差不多。”他略一停顿,又发过来一条,“还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我正在研
究它从哪里来的。”
“我同情你,在这种地方怎么睡觉?”
“不,我觉得很好,很浪漫。好像在一片黑暗的树林里,树叶的间隙撒进月光,
我伸手可以触摸到它。”
“你是诗人?”悠悠笑了。
“差不多。”悠悠好像看到他得意的表情。
“对了,告诉我你的手机号,我可以直接发短消息给你。”悠悠想起一个现实
的问题。
“就发送到1022吧,我随时回复。”
7 、
武尚在甜品店门口等悠悠,他知道这是悠悠的必经之路。每个星期六下午,悠
悠去“艺术无限”学画。“艺术无限”是一家画廊,周末时开办油画班,悠悠已经
在那里学了一年了。
甜品店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里面飘来软绵绵的音乐,混合着奶油和香精的味道,
勾起了武尚的食欲。他转身走了进去。
点了加华夫饼干的三色冰淇淋,武尚在临街的窗边坐下来。时近黄昏,开始西
斜的太阳透过杉树枝闪闪烁烁。坐在对面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两个人都把头发染
成金色,正凑在一起说话,女孩子把头靠在男孩肩上,不时用嘴去吻男孩的耳朵。
武尚看得羡慕,把头别转过去,欣赏路上的风景。想到悠悠,在心里轻轻叹口
气。他知道,悠悠只是把他当好朋友,仅此而已。
他把手伸进裤袋里,又一次摸到那两张票子。美术馆,崔北的摄影展。他相信
悠悠会喜欢,她也会快活地和他一起去看。但是,仅此而已。
有时候,他真的看不透悠悠。这个看上去什么都无所谓的女孩子,有时会突然
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沉默,她出神,灵魂仿佛游离了身体的躯壳。她是那么容
易征服,又是那么不容易征服。她的脸愉悦地接受你,她的心却对你紧闭着。
武尚和着冰水吞进了最后一口饼干,抬头就看见了小跑过来的悠悠。他迎面截
住了她。
他晃了晃手里淡蓝色的票子,一脸灿烂。
悠悠却皱起眉头,俨然以注视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武尚的脸:“喂喂,你事先没
打招呼啊。”
“崔北花卉摄影展,你会喜欢。”她喜欢逗人玩,武尚根本没把她的表情当回
事,“走吧!”拉过悠悠,转身就走。
美术馆在市中心,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院子里种满了香樟树和栀子花,空
气里飘散着奇异的清香。这是一栋哥特式老建筑,完好地保留着当年沧桑华丽的风
貌,内部却已经巧妙地改建过了。依然是轩敞的穹顶,乳白色的立柱,但隔出了风
格统一的走廊,留给观众休息。进口的地方还专门砌了洗涤台,有专售西式快餐的
柜台,还有微波炉,供那些流连往返又顾不上吃饭的观众使用。
“到了,”武尚兴奋地指着前面的指示牌说,“正好有崔北见面会呢!”
悠悠跟着他加快脚步,走到大厅里,见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那个坐在台前穿
白色短袖紧身衣的想必是崔北了,悠悠已经从她的书上认识了她。
班上有一半女生看过崔北的自传,先是卫青买了,在大家手里传阅,然后,不
少人自己也去买了。悠悠也买了一本。书挺贵的,很厚,里面有百来幅照片,有的
是她的摄影作品,还有她在法国的生活照,她和死去的丈夫大渔的合影。
与其说是她的摄影作品征服了读者,不如说是她的经历更打动人。当然,悠悠
也喜欢她那些张扬生命热力的照片,构思很奇特,而且诡异,凡是特别的,都令悠
悠兴奋。悠悠总觉得崔北是一个奇女子,她获得过那么完美的爱情,他们一起去法
国留学。然后,她放弃了大学稳定的工作,做自由摄影家。他们的爱情在婚后一直保
持了足够的浓度,称得上炽热。那一天,是中国的清明节,她和丈夫一起去巴黎郊
外,车子里放着《卡萨布兰卡》的音乐,风很清冽,一路的景致也摄人心魄。
然而,车祸在瞬间发生了。崔北昏迷了15天,鼻骨粉碎性骨折,脑震荡,内脏
多处受伤。当她在医院里醒来时,医生们都觉得是个奇迹。但是,她不知道大渔已
经当场死去。失去爱人的她,在重伤时拍下自己肿胀的脸和周围的康复机器,她感
觉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
然后,她顽强地生活,不断创造艺术的奇迹。电影、戏剧、绘画、音乐、写作
都有所涉及。
这些,是悠悠从她的书里知道的。现在,她在人群里看着她,这个光彩照人的
中年女性艺术家。
她比照片上显得清瘦些,当然也多些沧桑。她慢悠悠地说话,声音里有一种少
见的安详,你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她大声喊叫会是什么样子。倾听观众的提问时,她
的脸上带着极品的微笑,但眼睛始终含着幽怨。
“十年过去了,你还想念大渔吗?”有人站起来问。
“是的,”她的声音一直保持在一个音调上,平稳却压抑,“我在法国和国内
的家里都放着他的照片,我每天和他对话,而且,觉得他始终在注视着我的生活。”
她忍不住流泪。
悠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有一种心颤的感动。记忆中,母亲好像也有这样一
种隐忍的声音,她从来不大声说话,总是温存地看人。不知为什么,悠悠从崔北身
上寻找到了一丝母亲的影子。
崔北让她莫名地忧伤。
武尚早已走到了影展区,他兴奋地过来拉悠悠:“很棒,很震撼。”
悠悠不情愿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跟着武尚去看崔北的摄影。影展的名字叫
“花之魅”,铺天盖地的鲜花,张扬恣肆。带露的花,枯萎的花,烧焦的花,含苞
的花,怒放的花……拍的全是花的局部,更多的是花蕊。在镜头中,花蕊似极了女
性的生殖器,几乎让人不知所措。似与不似,梦与非梦,让你处于迷乱的矛盾时空
中,恍惚间失去了时空对照的路标。还有莲蓬的造型艺术,大厅里摆满插在绿色玻
璃瓶里的莲蓬,至少有上千枝。莲蓬的生长暗示了整个生命的过程,莲花凋谢,莲
蓬生长,莲蓬败落,莲子成熟,新的生命开始了……孕育着莲子的莲蓬,恰如众多
生命的种子,恰似少女含苞的乳房,这些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悠悠怔在那里,不知是
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感动,竟一时不敢正视身边的武尚。
悠悠可以想象的一幅图景是:崔北一手拿着相机,一手举着花卉,双手的平衡,
脚步的移动,视觉的紧张注视,以及心灵的敏感拓张,全都汇集到那数十分之一秒
的瞬间定格。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悠悠的眼眶不由湿润了。
“这是我在巴黎得奖的一部短片,”人群里飘来崔北平和的声音,投影上闪烁
了一下,开始放一部黑白片子。
穿着白色睡衣的少女恍惚从梦中坐起,受到外面嘈杂声的吸引……她从别人的
窗口走过,看到吵架的夫妻,酒吧里吞云吐雾的裸体男女,热恋中的情侣……她迷
惑地奔入森林,林中湖泊。湖中有一轮月亮的投影,少女伸手触摸,月亮破碎了…
…
片子很短,没有一句对白,全是光与影的变换,梦和现实的交替。悠悠觉得寻
找中的少女仿佛自己,迷茫的,寂寞的,失落的。
她抬起头,发现武尚在研究她,便浮起一丝轻松的笑,拉起武尚的手说:“走,
去请崔北签名。”
崔北面前已经排起长队。轮到悠悠时,崔北抬起脸和蔼地看了她一眼,问:
“你叫什么?”
“童悠悠,悠闲的悠。”
崔北点点头,在悠悠的本子上写下:悠长人生,闲悠心情。
悠悠笑笑,低下头,俯在崔北耳边说:“你像我的母亲,我爱你。”
“谢谢,”崔北伸手摸了摸悠悠的头发,“你很特别,我刚才注意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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