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地凋萎
21、找到“安泰”时已是黄昏,那是家很小的典当行,寒酸地缩在山东路的一
角。蓝色的门牌已经生锈,昏暗的天光下隐约可见门牌上写1022号。
里面的人正准备打烊,老式卷帘门吱嘎吱嘎地落下,苍老而疲惫。
“等一下!”武尚招呼道。
里面的人放慢了速度,隔着镂空的金属网格,悠悠看到那个人表情冷淡的脸。
他身穿一件颜色黯淡的夹克,一条不合身的臀部肥大的牛仔裤,花白的头发,身材
瘦小,脸部线条刀刻一般,你看不到他的目光,或者说,他不用目光与人对视。从
他的脸看得出他生活的不如意,有种愤懑写在他的表情里。
“干什么!”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对不起,我们想打听一样东西。”悠悠和声说。
“这里不是派出所,”仍是一副冷面孔。
“你见过这东西吗?有人将它典当吗?”悠悠将画着笑玉的纸隔着卷帘门送到
他面前。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你见过吗?”
“我是晚上值班看门的,不知道。”他没好气地说。原来是值夜班的,武尚泄
气地冲悠悠摇摇头。
悠悠却不放弃,急中生智编了个谎:“那你留心着,没准会见到,有人出高价
买它!”
冷面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出多少钱?”
“让对方最满意的价。”悠悠紧追不放。
“进来吧,”他把放下的卷帘门重新开启,将两个少年放了进去。
店堂面积很小,站在里面感觉局促。陈列架上摆满了各色物件,小至手表,大
至冰箱彩电,甚至还有半新的大衣,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角落里支着有一张钢
丝小床,想必是他值班睡的。
他带他们走到柜台后面的一个上锁的玻璃柜前,神秘地朝里一指,说:“这是
你们要找的东西吧?”
红丝绒盒子里,躺着一块玲珑的玉,不是纯净的绿,像是沾染了岁月的风霜,
绿里还有锈红,鸟的身体,合拢的翅膀,梳着古代发髻的人脸,脸上似有微笑的表
情。
悠悠的心跳加剧,像有什么力量在压迫她。真是不可思议,仿佛童话中的事物
突然获得了现实的形状从天而降,它安躺在那里,包含了无穷逝去的时光,包含了
爱恨悲愁、人间的情感。
“这笑玉的主人是谁?”离谜底越来越近。
“我的。”他得意地笑道。
“不,我想问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悠悠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委婉。
“我老娘,”他说。
“那您贵姓?”悠悠向他赔着笑脸。
“姓张,”他回道,伸手去放百叶窗帘,然后又拿起一块灰突突的抹布。
悠悠心里一惊,灵光乍现,“您父亲是不是张××?”几乎是失声叫道。武尚
和姓张的同时掉转头惊谔地看她。
“你怎么知道?”他手里的抹布无声地掉落在地,现在知道他叫张翰生,一个
和他的形象一点不符的名字。他既不彪悍(翰),也无虎虎生气。只是一个一看就
过得不如意的半老头。
“哦,是我的联想,”悠悠急中生智编了个故事,“我奶奶和张××的太太戴
悠悠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惜她们失散多年,听说她现在住在附近,所以我们试
着找过来。喏,这笑玉是她们友谊的见证。”这谎言编得离奇、大胆。
“戴悠悠是我母亲,”张翰生低下头去,一脸的委顿。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张翰生又是一脸敷衍的表情,“哎,是你奶奶要这块玉吧?我可
告诉你,少于两万我不卖的啊。”
“什么叫不知道啊!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武尚急了。
“你怎么说话哪!轮得上你吗?”张翰生瞪了武尚一眼。
“对不起,”悠悠强忍内心的不满,“我们真的急着想找戴……奶奶。”“悠
悠”两字刚要出口,又改成了“奶奶”。
“到底是要找玉,还是找人?”张翰生又做出一副冷面孔。
“都要,”悠悠几乎在企求他了,“伯伯,能不能带我们先见一下戴奶奶。”
这回说得比较顺口了。
“找不着了,”他挥挥手。
“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老年痴呆你懂吗?那天,她不知怎的跑到店里来,朝着柜台里的
玉盯了半天,还央求人家把玉给她。你知道,我们下岗的人,经济困难,我就把我
母亲的玉拿来当了。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自从没了玉,她神志更不清了。那天,
她看着玉,看着看着,见别人不给她,就喃喃着走出去了,谁知道,这一走就再也
没回来。我几乎找遍全城了……”
“……”
“我不骗你,不信,你跟我去看!”张翰生说着,把悠悠往门外拉。
马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凄白的路灯光照着一张自制的布告,上面歪歪斜斜写
了字:“戴悠悠,88岁,1.58米,老年痴呆,不认路。穿黑色毛背心,藏青色布裤,
黑布鞋。于山东路王家宅附近走失……”旁边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鸡皮鹤发,眼
神呆滞……
她早已遗失了记忆。
她仍活在往昔的记忆中……
山东路王家宅,城市里最后一片棚户区,聚集着最贫苦最底层的人,苟活求生。
曾经的名门闺秀,何以落拓至此?茫茫数十年,戴悠悠究竟经历了什么?如今连音
讯都无迹可寻,那少年时期的爱情也只是一朵在广漠的时空中游荡的浮生花,无声
地开放,无声地凋萎,直至化成齑粉,吹散,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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