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之章 我把妻子买的塑料花丢火车上了。本来打算清明节早晨动身,临时改了主意。 妻子恰好回娘家,一个人呆在屋里很无聊,突然萌发了乘夜车去下苇店的念头。郭 普云也是这时候走的,干嘛不体验一下?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万分,浑身的肌肉都紧 张起来。当我揣着几块早点,手捧祭奠花束走出住宅的时候,我提醒自己要尽量模 仿郭普云当时的心境,看看它对我的视觉和动作有什么影响。 不行。一上汽车就让个乡巴佬撞个踉跄,气得我差点儿骂他。息怒。息怒。我 冲他笑了笑,我觉得这笑里饱含了郭普云式的善良,对方却着着实实瞪了我一眼。 操他妈的!眼看要死了,老子该怎么办?打他个满脸花怎么样?没能打他个满脸花, 只是趁下车的机会用屁股拱了他一下。情绪全完了。深感自己是个卑微小人,全没 有死前的悲壮和豁达。看来我只适合马马虎虎活在世上,来不得半点儿超凡。 永定门火车站的灯火像是鬼火,闪烁不定而且不怀好意。 广场上蹲着、坐着、躺着候车的旅客,一团团一簇簇像是坟场的土丘。我买了 车票在候车室墙根儿蹲下来,刚点好一枝烟就发觉眼前张开了一只魔爪。这个衣衫 褴缕、故作悲哀的女人在向我乞讨。口袋里确实装着几张钱,我迟迟疑疑地摸到了 它们。换了郭普云会倾囊相赠吧?钱对死人还有什么意义?我咬咬牙,费力地捏出 了一个五分的钢锁儿。我马上感到难为情,周围几位人物都不理睬她,我的慷慨贬 低、侮辱了他们。那区区五分小钱把我搞得怪难过。我对那个行乞的女人没有一点 儿真实的怜悯,我疑心她是个骗子,肚子里一副好下水。郭普云没有这种眼光吧? 我比他差得远,或者,差得远的倒是他。他的善良让这个不可知的世界给吓坏了。 他胆子大点儿,人世说不定会多一个横冲直撞的人。 “走开!走开!” 车站工作人员把行乞者赶出了候车室,像赶走了一条狗。 她攥着几个钢崩儿溜出大门,也确实是一副叼着骨头不撒嘴的样子。郭普云可 能会为她伤心。我不。 列车进站了。一阵生气勃勃的骚动使黑夜活泼起来。人们先是互相拥挤,生怕 离得太远,然后是手提肩扛负重冲刺,又生怕离别人太近,都想捷足先登。一个在 检票口态度蛮横的家伙跑了十来步突然玩了个嘴啃泥,人流立刻像河水避开礁石一 样从他两边绕过去,没人搭理他。郭普云可能会搀他一下,我却除了笑的欲望之外 什么表示都没有。看他在地上摸来摸去,我真的笑了起来。我猜他会不会是寻找牙 齿,这个念头不是很幽默吗? 人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很热心地把自己往中间的车厢里塞,而两头儿的车厢 却空荡荡的。我在客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找好座位,把车窗提了上去。效区车不对号, 设备陈旧,一股臭脚丫子味儿。濒死的人似乎不该有这么灵敏的嗅觉,他应该视而 不见,充耳不闻,应当一动不动地盯住自己的内心,倾听它最后的可爱跳动。列车 启动了,蒸汽车头呜呜地呜叫几声,开始嘶拉嘶拉地放气。窗外的黑夜向后流了起 来,越流越快,直快到完全静止,凝固了似的。这种情景果然有助于酝酿悲哀,我 看看身边没人,就在三人座椅上蜷腿躺好,闭目琢磨车轮格登格登的愚蠢震荡。这 可是个可怜自己的好机会。想想不顺心的人和事吧,滋味倒满不错的。我把他们和 它们一一塞人车轮和铁轨之间,听着不可阻挡、令人快意的破碎声,着了迷。郭普 云体味到这些了吗?他最后不是把自己也塞进去了吗?我发觉自己不行,我把该宰 的全宰了一遍,得到的是老大一个快活,快活得直想来一段口哨儿。这个熊样子是 不配死的。郭普云做的事应该相反,他把一切应当破碎的东西从车轮下拯救出来, 唯独留下了自己。这是不可及的伟大,我不行。我快活了一阵儿竟然迷迷糊糊地打 起了瞌睡,醒过来的时候列车离下苇店只有一站了。乘务员在拖地板,擦汗时露出 一张优美白皙的面孔。郭普云是不屑看的,美在死人眼里是臭大粪,是狗屎。 我暗暗叮嘱自己,心管住了,目光可没有管住。我瞟了狗屎一眼。那是多美的 一堆狗屎呀,秀色可餐乎?可餐!可餐!郭普云没有看到它,或者看到了而没有正 常地感受它,否则他说不定会活下来。生活是美好的,只要活着,狗屎也是美好的。 郭普云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可是看到了。 目光下流的结果是丢失了那束塑料花。我把它给忘了。我琢磨它很可能被哪位 乘客拿走,插到他们家的花瓶里去了。让这个陌生人供着郭普云吧,死者不也是他 的兄弟么?既便他有点儿沾沾自喜,仍不失为一个小小的节目,是献给郭普云的一 出祭日舞蹈。心灵的舞蹈永无终结,让死人好好看看,好好回忆一下他们摆脱的大 大小小的喜剧和悲剧吧。 我走出下苇店小镇,一条白晃晃的路把我引上摇摆不定的吊桥。桥下是干枯的 灰蒙蒙的河滩,如果我想找死,会迫不及待地从这儿跳下去的。我实在不能忍受那 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感。我有点儿害怕,腿肚子哆嗦起来。一只有力的巨手在摇晃吊 桥,是郭普云,还是魔鬼?星星近在眼前,灯光无比遥远,像是人的又像是野兽的 眼睛。我自语:我是个即将死去的人,我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踏上铁路支线之后我平静了。我抓起枕木旁的石碴掂了掂,边走边抓边扔边听, 黑暗中啪啪地响着石头敲打山坡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所有声音仿佛都是我一个 人制造的,我让它们响它们就响,我控制着这个世界。我不想吓唬它,它也别想吓 唬我。我们谁也不怕谁,我们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同谋。黑夜和阴森森的山影顿时变 得亲切了。我觉得自己正在触摸到曾经被郭普云触摸过的无形而无边的诗意,我无 比轻松。 我在驹子峰山顶上吸了烟。我不能设想郭普云会不在这个优雅的地方美滋滋地 喷云吐雾。哪怕全世界禁烟成功,肯定会保留一个法律允许的吸烟场所,这个地方 就是山顶,无数险峻或平坦、温暖或寒冷的山顶。居高临下看到的东西是多么美好 呀!呜咽的列车汽笛声和奋勇开进的撞击声回荡山谷,忽明忽暗的灯光穿透了深蓝 色的山岗,仿佛到处都有人在喧哗、欢笑、哭泣、咒骂,而淡淡的月光和星光正无 比恬静的注视着、保护着这一切。这是一个使思想和感觉达到无限自由的地方,是 一个使苦和甜、哭和笑、幻想与现实、生存与死亡变得无所谓从而也无所求的地方! 郭普云,你眼疾深重却不曾失明,难道你看不到也体味不到这灿烂的一切吗? 我无法理解你。 摸索着走下驹子峰,站到蓝色的大镜子似的水库边儿上,我发觉手里还攥着在 铁道线上拣的两块石头。月光如水,而水里也淹着一颗清明的月亮。银色的水面无 比清洁,我害怕再站一会儿自己会情不自禁地走下去。郭普云没有想到死,他只不 过是跨进这潭清白之水,想好好地洗一洗,把自己荡涤得更加清洁美好。结果他在 强烈的陶醉中睡着了,从此永远溶进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宁静世界。 朋友,我理解你了吗? 我把石头抛出去,月光碎裂了,长时间地颤动,抖出许多闪亮的弧和许多闪亮 的点。我把另一块石头抛出去,抛得远些,月亮仍旧破裂了。是的,我可以击碎一 个星球,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自己也抛进去。不论我是否把自己抛进去,破碎的 或完整的星球都将与我同在,不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星球都将伴随我,伴随我达到 无始无终的永恒境界。我有能力把握这一切。我知道抛出某种物体的时机、场合、 方式和结果。现在我只想抛出冷冰冰、傻乎乎的两块顽石,跟我亲爱的月亮开开玩 笑。我的下一个紧迫想法是找块不太潮湿的地方靠一靠,吸枝烟,拿出口袋里作为 早点的食品提前享受一下。我对淹没了郭普云的静水没有愤懑,我迟早也会走下去。 对天发誓,只要没有人恶意推我,我不会穿着衣服下水的。我有游泳裤,而且水温 必须得适合,不能激我一身鸡皮疙瘩,更不能把我泡感冒喽。我需要健康的体魄以 工作,需要畅通的鼻子以呼吸,需要正常的食欲以吃饭。总之,我需要水,我需要 满足体能的消耗,需要清洁的仪表,需要与水有关的一切娱乐。但是,我绝不允许 它袭击我的肺部器官,绝不。 我在清明节凌晨的冷风中等待黎明,等待那个朝朝相遇的太阳。我从来没有这 么迫切地希望见到它。我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我对郭普云的拙劣模仿宣告失败。当 我划了十几根火柴都点不着一根烟的时候,我沮丧地肯定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试图 理解郭普云是犯了一个跟冒进差不多的左倾机会主义错误。从另一个角度讲,我犯 了一个大傻蛋应当犯的大傻蛋式的错误。 我挥舞解剖刀的结果只是虚张声势地泡制了一种沉思状态,思辨的随意性及其 软弱无能,在这种华丽的状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归根结底,自杀,是一个实践的 课题,而不是一个玄想的项目。任何一位主动死亡的人,既是大部队里怯懦的逃兵, 又是英勇果敢的孤军奋战者。你不可能透彻地清理这种矛盾,除非你有勇气担当同 样的角色。假如你在主观上没有太多拘束,实不妨把自杀者奉为一尊神,其意不在 膜拜,而在于展示某种不可知,提醒你注意客观的无限可能和主观悲哀的局限性。 那里似乎正是生存和死亡的共同基础。 我琢磨,思想飘到这个地方,解剖刀不可能不来点儿异化了。它变成一个果核, 卡在我喉咙里,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不过它确实激励了我的呼吸道,使我感 到空前的亢奋和畅快。为了对付它,大脑里的马达正在轰轰地启动,我变得目空一 切了。 凌晨三点,在水坝干燥处遇到一个阎罗似的钓鱼迷。他裹着一件雨衣,支援了 鄙人一块塑料布。在将睡未睡的状态中聊着天,亲热得相见恨晚似的。 “半夜来钓鱼,老婆不说你?” “敢说!老子扇不死她!” 这个粗人真可爱。他问我来干什么,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他的胡须在香烟 的微火里翘了翘,像根猪尾巴。 “傻帽!大傻帽!多余捞他!” “可惜啦,难得的一个好人。” “好个屁!我压根儿没见过好人……” 闹了半天这小子也愤世嫉俗得不行。我兴味索然,吐了一口痰就睡了。天亮时 醒来,眼前一片血红。绿幽幽的水里掉着一枚初升的太阳,空气五彩缤纷。钓鱼迷 背朝我站在岸边,雕塑似的叉着两条腿,正把膀胱里多余的液体射进埋葬了郭普云 的神圣湖泊。那哗哗啦啦的响动好像生命嘹亮的钾声。他舒服了,哇哇地吼了几嗓 子,就像他排泄的不是浊尿,而是那种使人类得以延续的腥味儿十足的粘液。 我告别了这个活得满地道的家伙。郭普云美丽的坟丘舒展在灿烂的阳光之下, 但是我只停留了五分钟。我没有一点儿沉思默想的欲望,也失去了为死人设想点儿 什么的兴致。我饿了,也乏了。生理感受直接影响了我的眼光,回头看看那块寄托 了哀思的大碑,发觉它原来是一块相当委屈又相当窝囊的破石头。回去给吴炎编点 儿什么呢?寄往西欧的信件将传达祭奠的信息,但是它和每日在世界上空飞来飞去 的虚伪信件不会有任何区别,那是一篇真实而亲切的谎言。 我在下苇店最像样儿的小饭馆里喝了几杯啤酒。这个鬼地方居然有这么清洌纯 净的啤酒,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我看着桌子对面一位愁眉苦脸的青年矿工,差点 儿走过去拥抱他一下。丫头养的,我爱你们!干杯吧! 太阳底下忙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