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普云是个美男子,只是体格有些瘦小,他自称身高一米七二,看上去似乎达 不到这个高度。他的面孔相当漂亮,五官搭配的好,皮肤白,眼睛很大,眉毛极清 秀地弯出两道蓝弧,牙齿也整齐,他三十六岁,最有光彩的年华已经消逝,但他仍 旧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这张脸的缺陷是过于文静,多多少少的带点儿女性气质, 说话时声调又不太响亮,初次接触便使人感到他是个性格软弱的人。 联合大学分校在城市北郊,只有一座像样的楼房,专修班教室在二层。开学比 本科生晚,九月七日才正式上课。那天讲的是现代汉语,我迟到了几分钟,推门进 去听到女教师正在讲汉语拼音,马上产生了是不是闯进了小学一年级教室的不良感 觉。六排桌椅分三路摆开,我灰溜溜地向后走,在最后一行中间捡个空位子坐下了。 到处是尘土,又不好意思擦,只好用大腿托着书包直呆呆坐着。我发觉左侧有人在 看我,我偏过头去,那人却把目光移开了。我看见了他的白脸和挺拔的鼻梁以及那 薄薄的仿佛失血的耳朵。他就是郭普云。十分钟之后他隔着两排桌子扔给我一块抹 布,他还扬起一张单子晃了晃,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冲他笑了笑,他也笑笑。我 悄悄擦净桌子,这才发觉手中是一块半新的蓝格子手绢。课间休息时我主动走过去 递上一枝香烟,他推拒了一下便接了,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点上。打火机镀成铜色, 气塞没调好,扣出的火苗有两寸长,我像躲耳光一样闪了一下。这只打火机后来被 他有意无意地丢在驹子峰山顶的蒿草里了。我们互相通报姓名,客套了一番,他说 报到领书时看到过我,但我没有印象。他又说他是考勤员,以后有事晚来一会儿没 关系,他保我全勤。 “哥们儿在哪儿混事?” “文联。” “够闲在的!” “瞎凑合。你呢?” “哥们儿是山里人,瘪三儿一个!” 他的兵工厂有个没有任何火药味儿的名字:红都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他的职务 是宣传科长,他喜欢绘画和写诗。他的坦率使人感动,但我总感到他自嘲豪爽的谈 吐与他恬静的表情很不相称。刚才打火机险些燎了我的眉毛,他突然的慌乱和狼狈 说明他本质上是个心胸不大开阔的人。 开课几周之后,借故不来的人渐渐增多,教室经常坐不满。我借机占领了郭普 云旁边的课桌,听得枯燥了就天南地北地聊一会儿。班里大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 有不少见面熟,无奈我没有交友的闲心,能把话说深一些的只有郭普云一个。他跟 我不同,跟谁都能搭得上口,女人们也愿意接近他。他是单身汉,不知是没有结过 婚还是结婚以后又离异了。我一直没好意思深入盘问,他自己说起这件事也吞吞吐 吐半真半假,似乎很乐意做一个独身主义者。他回避恋爱话题,却热情从容地跟女 同学接触,完全不像爱心淡漠的人。这个矛盾令人不解。我在好长时间里都认为他 在悄悄地选择目标,独身论调不过是排除干扰的手段罢了。我觉得他对自己的相貌 和其他条件很有信心,拖到这般年纪全是因为眼界高傲。此外能有什么解释呢? 他肯定不是见了女人就粘糊的色棍,那些家伙一般都比较丑,而且阴险。郭普 云却漂亮随和,大大咧咧跟女人开玩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他对某些细微的问题很敏感。那次分校请北大一位老教授讲解辛弃疾的词风, 中间休息时我发觉他神态不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前的过道。一个本科中文系 的女孩儿妩媚地走出教室,他立即松懈下来。他难为情地避开我的目光,喃喃地说 道:“像不像林黛玉?”美丽的女孩儿返回时,他再次恢复了痴迷的神态,不由自 主地把目光倾泻过去。她坐下了,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枝香烟疲倦地叼在嘴上。他 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两只眼睛隔得太开…。一身材也太高了,有没有一米六八?” “谁?” “刚才那个。” “哪个?” “第二排靠窗户,正跟人说话,头发上扎红发带,脸转过来了……” “她像林黛玉?” “气质上……有点儿吧?” “太胖!” “你看错了,左边那个。” “我知道,够摩登的。” “摩登吗?” 他的注意力许久才离开那个女孩儿。教授的课很精彩,郭普云却在笔记本上涂 了满满一页素描,密密麻麻的全是女人的脸、鼻子、眼睛和小樱桃一样的嘴巴。那 丫头的确是丽人,男子汉留意几眼不为过,可是他的关注异乎寻常。难道仅仅是出 于绘画者艺术上的兴趣吗?他把两片小嘴唇描了又描,流露了对异性优点极端美化 的愿望。 他擅长水彩画,专修班的墙报由他布置,稿件的空当里夹着花草、小人儿和动 物,搞得美极了。别的班级也来请他画,有求必应,他从来都不拒绝这种额外的操 劳。放学后只要走晚点儿,穿过走廊总能看到他在某间空荡荡的教室里蹬着课桌忙 碌,旁边围着一些邀请他或崇拜他的少男少女。我曾经看到那位“林黛玉”为他端 着颜料盘,表情光彩夺目。这情景像一幅含义神秘的写生,比他那些中等水平的所 有绘画都耐人寻味。 分校门外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窄马路,学生们由两个不同的方向来去,日复一日。 郭普云住在北太平庄,放了学往西走。 我一般走东边,只有去岳母家才跟他同道。我打月票,学校离车站又远,凡一 路时他就用自行车带着我。他骑一辆老式凤凰牌女车,座低把高,骑起来像端着什 么东西。只要走同一力向,他就把带我当成一件郑重的事情。他的责任心和善良往 往渗透到那些微不足道的角落。一次带我到中途,他突然“哎呀”了一声,两只手 交替着摸索上衣口袋。当时离开校园有一里地,距汽车站的路程稍远些。 “怎么了?”我问他。 “没事儿!” “你忘东西了吧?” “……没有。” “忘了你就回去取,我走走就到了。” “没事儿!” 骑到公共汽车站,我跳下来,见他没有去马甸立交桥而是调转了车把。我知道 自己冒傻气了,不禁有些埋怨他。 “嗨!瞧你,何必呢!” “没事儿!我回去交一下党费……我跟你不一样,晚点儿 回家没关系,再见!“ 他好像比我还不好意思,急匆匆地骑回去了。他端着车把的样子和瘦小的身材 加剧了我的感激之情。虽然谈不上受了多大恩惠,可是想到如此友善的人至今仍旧 孤身独处,不免觉得惋惜和关切。人过三十岁城府就深得不行了,外人能接触他内 心的隐秘吗? 他首先关心的却是我。他是专修班临时党支部的宣传委员,跟我谈起支部会议 的情况,说毕业前夕要发展两批党员,问我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我没有想法,不 够格,散漫惯了,努力争取恐怕太吃力,因此不存奢望。他摇了摇头,叹息道:“ 你是不是太认真了?” “不是。的确不够条件,玩儿真的觉悟水平不稳定,玩儿假的又不自然,绷不 住劲。跟着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指望混进去得什么好处……你别打我的主意了。” “不开玩笑,这是个机会。” “让给别人吧,班里不是有几个挺迫切吗,你们别让人家失望就行了。” “真的没想法?” “真的!” “也是……省心了。有些党员就那么回事,还不如老百姓呢!” “可不是吗。” “不过,你考虑问题太简单了。以后有想法就告诉我,哥们儿这儿没问题。” 我倒觉得他太简单了。这件事再没有提起,他选择了另一个培养对象。那人负 责班里的文体工作,极热心地干些出头露面的事,照这样干下去,他的入党愿望非 叫嫉妒淹死不行。不知郭普云私下里是否劝过他。很可能没有,他自杀之前那人一 直干得很火爆,结局可想而知。 我比郭普云固执得多。爱人单位里有不少单身女医生,其中一个和他条件相当, 漂亮,白,文静,工农兵学员,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一切准备就绪,却怕出师不利, 一个钉子碰死就全白搭了。现代文学课恰好讲到鲁迅先生,教员超出讲义涉及了许 多伟人的私生活,主要内容是爱情,有些情节听起来很新鲜。这比杂文和小说都有 趣,课堂气氛活跃。郭普云悄悄嘀咕:“这有什么,早就听说过……”他显得漠不 关心,呆一会儿又急躁地拍拍我的胳膊肘,低声问: “你觉得《伤逝》怎么样?” “够可以的,你觉得呢?” “绝了!顶峰之作……” “那阿Q 呢?” “阿Q 是阿Q ,子涓的悲剧更纯,阿Q 有点儿闹得慌。” “子涓写得太柔了。” “是吗?反正里边的悲哀特真实,都是从心里冒出来的……” “概括力不如阿Q 深厚。” “反正鲁迅认识许广平之后就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了!” “他认识许广平使他摆脱了悲观主义,没有爱情鲁迅非完了蛋不可,你信不信?” “我不这么看!” “不这么看不等于不是!” “爱情是多余的,就这样!” “小郭,你想得太偏了。” “听课,不说了……” 他耳根子发红,激动得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们是深交,他肯定会跟我吵起来。 友谊既然有限度,他就不屑跟我表白什么了。我觉得他很幼稚,想开导开导他。 做完课间操之后,我跟他围着排球场蹈足达。打球的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男孩子逞能,女孩子撒娇,连简单的做作都充满了青春活力,看着真叫人羡慕。郭 普云闷头吸烟,不时躲过飞来的白球。他的警惕性是双重的,我刚开口他就哆嗦了 一下。 “普云,爱情对谁都不可缺吗,做菜不搁味精怎么行,要想……” “我炒菜从来不放味精,那是致癌物。” “所以你才瘦呢!” “老兄你不也杆儿似的。” “少废话!你有女朋友没有?” “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 “有你给我一边儿玩儿去!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条件什么的对得起你。” “你想做买卖?” “对了,想卖你。值多少钱?” “咱不谈这个,无聊!” 他跳起来捉住飞到头顶的排球,夸张地摆了摆发球姿势,一掌打过去却偏了, 嘴里的香烟也弹到地上。女孩子们尖声笑着,他扮了个鬼脸,耳根子又有些泛红。 不同情这个人是不可能的,哪怕他惹人恼怒。 “无聊的是你!百无聊赖,还要假模假式,你难受不难受?” “挺好!我过得挺好,如果没人捣乱就更好了。” “……真拿你没办法。” “咱们是朋友,我不想伤你。以后别跟我提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真的!你 别以为我过得挺惨,老想救我,我用不着!以后写了诗你多给看看就行了,想跟你 学两手儿是真的。 你别生气,能原谅就原谅吧,不原谅骂我好了,我这个人吃骂……“ 他说得很严肃,我张不开嘴了。我算切切实实领略了独身者的怪癖,别人好心 好意倒好像要害他们似的,犯得着吗?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了解他过去 的经历是个关键,这件事比当媒人的吸引力更大。渴知别人私生活的秘密是人的卑 劣共性,我的好奇心已经可以了,有些人则到了危险的地步。 班里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只我一个,他用同样的态度拒绝了大家的好意,他失策 了,这样做使他本人受到更大的关注,而且遭到难以左右的放肆的各种各样联想的 长期威胁。他不改变态度,这种威胁就不会消失。面对无处不在的背后评价,每个 人都是蒙在鼓里的被议论者。郭普云的防备更薄弱些,他守口如瓶,可是太善良, 也太真诚。虚晃一枪,把自己的恋爱编得有鼻子有眼儿,哪个还有心找他的麻烦呢? 本来就处在容易受攻击的地位,他却解除了甲胄和武装,谣言的袭扰就不可免了。 期中一个星期三,教师患病,大家四散回家。我走迟了一步,离开校门时有个 同班女生赶上来,问了一些文学界的事。 谁离婚了,谁写不出东西来了,谁出国出不去了,她消息还真灵。话传得走了 样,我感到好笑,可看到耍笔杆的倒了霉让人家这么开心,还是觉得不寒而栗。这 女生平时被唤做老大姐,在哪个机关当秘书,年已不惑,正是嘴刁嘴碎嘴毒的要命 当口。不出所料,到丁字路口她话锋一转,神秘起来了。 “你知道郭普云的事吗?” “什么事?” “他没有结过婚!”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太清楚。” “据说……他有缺陷……” “……噢。” “可能是生理缺陷。” “是吗?” “他没告诉过你?我看他跟你不错……小伙子挺帅的,摊上这事真倒霉,你得 让他早点儿治,别把岁数耽误了……” 她的仁慈不像装的,可她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对她一向尊重,这下毁了。心想,这老娘们儿,他有缺陷没缺陷关你屁事! 留那些臭话回家跟你老头子抖落去!又想,这些事她从哪儿打听来的?她会不会逮 着谁跟谁说?她舌头图个痛快,别人耳朵图个痛快,郭普云可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老大姐,这都是小郭的事,真的假的跟咱们没关系,听点儿什么装肚子里得 了,说多了对谁也没好处,您说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了解小郭,他找对象挑花眼了,别的没什么。让他挑去吧,外人品头论足 的不合适。操那份闲心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 “您慢走……车进站了,我走啦!您过马路慢点儿……” 我紧跑几步甩了她。心里不舒服。如果她真是个拨弄是非以传播闲言碎语为乐 的娘们儿,那最好让马路上的汽车撞她一下,让她永远闭嘴。郭普云招谁惹谁了! 有些家伙干嘛跟他过不去?我真为他担忧。这种用语言发动的袭击搁谁身上也受不 了,何况他又比一般人敏感。生理缺陷,不就是指那玩意儿不利索吗?把这盆脏水 泼在一个单身汉头上,跟说他不是男人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传这话的人是畜生。畜 生!它就躲在我们班里,说人话拉人屎,人模狗样儿的说不定还挺有人缘儿。可他 的确不是人做的! 郭普云,你他妈快划拉一个配偶吧! 我很快就冷静了。那说法要是真的,将意味着什么呢?传播它的人无非是客观 地叙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嘲弄和同情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郭普云已经 承受了事实本身,关于事实的言论他反而会招架不住吗?不管怎么说,他的处境真 是惨到家了。 他的情绪没有波动,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友善地与人接触,一定以为别人对他 也是友善的。他对那些卑鄙的议论显然一无所知,快快乐乐的模样就像个被大人蒙 骗的孩子。我没办法提醒他,怕他承受不了那种可怕的现实。我只能扮演一个多嘴 的媒婆的角色,明明知道是对牛弹琴,可还是不断地困扰他,希望他下决心以一场 切实的恋爱使自身摆脱困境。我提供的人选,被他一一拒绝了。不谈,不见,不评 论,彻底地不感兴趣。闹得我也失去耐心,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期中考试,他的命题作文得了优秀,我也是优秀。他拿到考试卷子美得乐颠颠 的,得良得中的同学要借去看,他笑着不说话,却首先塞给我。我适宜地赞美了几 句,心里着实以为他那个优不如我那个优。他文辞华丽,叙述嫩得不行,感情是少 女式的。命题叫做《雨夜》,体裁规定是抒情散文。他文中有这样的句子:你绵绵 不休的温柔的春雨呀!这样的感叹句堆砌了不少,给人的感觉是小题大作,他毕竟 三十有六了。不纯粹是表达方式的问题,他感受内心世界的能力似乎还凝结在少年 时代,一直没有成熟。这与他的爱情观念不无联系吧?他会不会是个崇拜纯情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傻瓜可就真没救了。 后来他第一次给我看了他的诗作,一共三首,整齐地抄在信纸上。因为有些成 见,我读得敷衍了事,意见也不大中肯。 水平确实未能吸引我,举国的诗人准诗人恨不得每天几十万首地制造这种东西, 能有什么趣味。诗句很快就忘却。只记得三首中有这样的题目:《哟,驹子峰》。 我始终没有领悟这种夸张的真诚,以为他的创造力是暗淡的。 现在想起来,痛心地感到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