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次糟糕的点名过后不久,发生了别的事。电视台举办元旦舞蹈大奖赛,二等 奖中有个藏族独舞,英俊的小伙子跳得满场飞,两只靴子踢踢踏踏地像是灵活的机 器。屏幕上打出了字幕,编导叫胡小芳,节目来自四川。我完完全全是下意识地想 到了郭普云。但马上就紧张起来,盯着画面死看,恨不得钻到电视里去。音乐戛然 而止,小伙子转圈已经无数之际突然来个定式稳稳立住,好半天才作出正常人的动 作,羞怯地鞠了一躬。字幕又亮了一次,编导胡小芳。我听说的是这个人吗? 发奖仪式上编导从台后出来了,我松了口气。胡小芳原来是个肥硕的中年妇女, 大嘴厚墩墩的,与风韵无关,与美就更无关。小伙子抱着一台奖品电视机傻乎乎一 边竖着,活像她儿子。她对着话筒激动得颠三倒四,鬼才听出她说了什么。她不是 我听说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相片我见过。可小伙子修长的身材却使我看到了早年的 郭普云。藏袍艺术化地抽短,透明紧身裤使舞靴像套在两条光腿上,一踢腿露半个 屁股。胡小芳这么打扮他,似乎是出于一种复杂的趣味。我有一种预感,郭普云也 让人这么打扮过。 他最初爱好的不是绘画,不是诗,而是舞蹈。他接触这件男孩子不适宜的事情, 是小学老师的主意。因为他生一张好脸和两条长腿,也因为他驯顺和有一双无比优 雅的大眼睛。他报考少年宫舞蹈班的时候,趴在女教师腿上,让人量了从后脖根到 尾巴骨的长度,还让人揪着脚踝扳着膝盖把腿往头上抬,疼得他小脸儿变色。 “这孩子真漂亮!” 他不止一次得到这个赞美。他也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跳舞会使自己更漂亮。他 迷上了舞蹈,不到十岁就听惯了掌声。他坐着大轿车参加各种演出,兔子、狐狸、 公鸡、儿童团长、蒙族少年、雇农之子,演什么都引人注目,因为他总是主角。他 在民族宫礼堂串演过哈萨克少女,戴着假发混迹在女孩子堆里,扮相和舞姿反而比 她们好些。他腿挑得高,而且腰肢灵活,颈项柔软。他成了少年宫的大红人儿,女 孩子们都跟他好。男孩子们却因嫉妒而恨他。他过度的自爱与自悲就是从这儿开始 的吧?他天生的软弱性格使他无法对敌视采取傲慢的态度,受宠的男孩子本来很容 易应付的问题,在他这儿成了攻不破的障碍。他很爱哭,一哭就让女孩子们跟他接 通了共性,纷纷拢过来施放与生俱来的大量柔情。这又增强了男孩子对他的藐视。 处境终于恶化了。最初是领巾、手帕被盗,喝水用的小茶缸也不翼而飞。一次由少 年宫回家的路上,几个男舞伴串通起来揍了他一顿,恶狠狠地宣判似的叫嚣:“我 们是男的!你不是男的!叫你臭美!” 他淌着鼻血回家。父母震惊之后急匆匆去了少年宫,回来告诉他:“咱们不去 了。你踏踏实实学习,再跳舞功课就完了。”父母向他隐瞒了一件事,教舞的阿姨 哭得很伤心,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守纪律、最用功的孩子,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 郭普云却觉得阿姨抛弃了他,那些善良的小姑娘们抛弃了他。他流了许多眼泪,小 小年纪便惯于默默自省了。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他采取了主动的态度。 从小学至中学,他在男孩子群儿里人缘儿不错。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不在背地说 任何人的坏话,交谈时有意无意地作出大大咧咧、滔滔不绝的样子。男同学都认为 他很讲义气。友情可以淡化敌意,他的绰号“菜锅”,始终未能叫起来。他是优等 生。老师的青睐,女同学的亲近,是他不得不随时警惕的两大困扰。难以想象他用 什么办法既得到师长和异性的关怀,又避免让自身的优点遭到嫉妒。为了和淘气的 男同学们保持行为上的平衡,他一定多次受到了某些恶作剧的诱惑吧?他终归是个 恬静柔和的人。当所谓朋友用弹弓在课堂上悄悄射击某位高傲的公主时,他顶多帮 助人家用作业纸叠两颗软绵绵的子弹,或哧哧一笑而已。他的本心恐怕更乐意用自 己的身体去保护那个受辱的少女。他的内心矛盾重重。 现在,过去的一些同班生已经不能清晰准确地回忆他当时的表现。老实,功课 好,肯定的评价大抵是这些。只有一位做服装设计师的女同学提到一个显而易见的 特征:“他长得好看,体型也好。“这个记忆似乎使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肯定 代表了女同学的普遍看法。另一位在运输公司当司机的鲁莽汉子自称郭普云是他小 学时最好的朋友,但他连郭普云的相貌特点都记不清了,只反反复复唠叨一件事:” 他会劈叉,横劈竖劈都会,一叉能把腿裆挨地,自个儿能蹦起来,没治了!我跟他 学过,太他妈疼了,跟把那儿撕了差不多……“看来,在少年宫学舞时培养的体能 帮了郭普云不少忙。他瘦小娇弱,能使I 司性少年佩服的本事只有这一点了,他充 分利用了它。让一圈腿脚笨拙的人围着,在教室走廊的水泥地上潇洒地表演绝招, 他内心会不会轰鸣着那个饱含侮辱的声音:”他不是男的!“他炫耀常人不及的动 作也可能出于对舞蹈的迷恋,父母毕竟不能完全斩断他与这门可以赢得掌声的艺术 的联系。因为他有所作为的第一项事业就是舞蹈。他不大成熟的快乐与痛苦都来自 这个地方,他不会轻易地忘掉它。初二那年暑假,阿尔巴尼亚民间舞蹈团访华演出, 他从香山夏令营偷偷溜回市里,在天桥剧场门外等了一张退票,把车钱都搭上了。 他沿着大马路中间往家走,在路灯底下操练刚刚见识的舞步,七扭八歪地像个小酒 鬼。夏令营辅导员心急如焚地坐在他们家客厅里,他刚进门就挨了父亲一巴掌。文 雅的父亲是不打人的,所以打的被打的都不曾忘掉这件事。郭普云生前与人谈起童 年和家庭时常常提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很勉强地暗示他和父亲的不和有着细微却 久远的根源。他指着白白的脸膛一侧,苦笑着说:“就这儿……我当时都傻了。” 初三毕业之前,他说服了母亲,提前报考了解放军艺术学院,介绍人是文化宫 的老师。当其他为报考高中而忙碌的同学未进考场的时候,他已经收到了红色的录 取通知单。但紧接着又收到一份通知:暂停招生,考试无效。不久,大家都用不着 再为考试操心,时局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乱得不可收拾了。郭普云参加了毛泽东思想 文艺宣传队,很快就成了一个难以缺少的角色。 宣传队的隶属不停变动,最后归附了某个兵团。这个派别势力很大,有大学生 和各种漂泊不定的小组织参加进来,主要成分还是干部、知识分子子弟比较集中的 几所中学的红卫兵。 文化革命第二年,宣传队占据了军艺的排演场。对别人没什么,对郭普云却是 个意外的巧合。他觉得在这个混乱的天地里自己是主人,批判舞蹈系系主任的大字 报别人看不出名堂,他却看得津津有味儿,因为此人是他的主考。他不相信这个严 肃的军官会猥亵女学员。那年他不足十八岁,不管外界散布什么东西,他仍旧认定 有些事情不可能发生。他善于自省,但过于依赖自己的判断,他自信不是为了利用 这种判断去说服别人,而主要是为了指引自己。他思维深处牵挂些什么,别人是不 知道的。这种状况实际上延续到了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刻。他在军艺排练节目的短暂 生涯,很可能是整个悲剧的一处不太醒目的起点。 军艺造反派为宣传队配置了一些服装和乐器,派出了音乐和舞蹈教员,队员们 称这些人是“军代表”。到舞蹈队来的是一位二十四岁的女军人,苗条泼辣,美丽 活跃,红卫兵们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接受摆布。她军艺毕业后留校,已有两年教龄, 水平令人叹服。她的嘲讽也是幽默的。 “你肚子里藏了什么?狗熊吗?” “你们看他的台步像不像花旦,让他再扭扭给大家瞧瞧! 说你呢……还笑?“ 她可能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郭普云,但她不露声色,只是很少挑剔他的动作。不 满意了就轻轻拍他一下,低声说:“样子满机灵,怎么不开窍?再来一遍,腰肌放 松,呼气……”又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时间一久,郭普云说不定意识到那轻柔的 身体接触并非是随意性的或职业性的,因此他耳朵老是红得发紫,舞也跳得特别卖 力气。如果四目有所交流,他在对方黑亮的美眸子里看到了什么呢?总不会是母性 的温柔吧?后来她知道他是四川人。便认了小老乡,互相以姐弟相称了。她的家乡 是四川万县,离他的老家有半天儿路程。那时她正教授男女结对儿跳的藏族舞蹈, 示范时让郭普云揽了她的细腰,两个身体几乎没有距离。她成熟的身体对他是一种 诱惑也是一种威胁,他紫着耳朵伴舞时的思绪不可能是平静的。他有没有罪恶感无 关紧要,事实上她吸引了他,使他第一次领略了发自异性的惊人信息。这和以往女 孩子们的柔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一个英俊小伙子,在四周没人的情况下向一个 比他年长六岁的美丽女子叫“姐姐”,情绪激动地接过包着巧克力的手绢,这种情 形的潜在意义是什么呢?它至少不是无意义的,任何血缘之外的姐弟关系都隐藏着 程度不等的感情密码,这恐怕是成年人的最一般的常识。 军艺排演场是一座厂房似的旧建筑,有很深的前厅,舞台比较矮,观众席的座 椅是活动式的,平时折叠起来码在窗户旁边,腾出水泥地练功用。宣传队睡地铺, 男的睡前厅,女的睡舞台,熄灯前将幕布拉上,不良的视觉便挡住了。厕所在舞台 后边的走廊里,与化妆室、道具库隔着几个门。女的很方便,男的要上厕所就麻烦 了。不能走舞台,只能出前厅,绕过锅炉房走排演场的后门。夜深时若小便,胆大 的在院子里找棵树便解决了,像郭普云那样的本分人就只能规规矩矩办事。公用手 电筒挂在前厅的大门扶手上,它的光线是微弱的,但在那条阴暗的走廊里一定可以 造成独特的气氛。如果碰上解手的女同志,更感到恐怖的应该是谁呢?某个夜深人 静的时刻,有人听到女军代表在走廊里跟哪位说过话,黑夜太安宁了,轻微的声音 成了激昂的活泼的絮语。那个神秘的对话者很可能是郭普云。 那年冬天有许多寒冷的夜晚,人们一般睡得很早。但一月份普普通通的一个雪 夜,人们倾巢出动,沿着公路涌向市区中心,庆祝最新指示的发表。舞蹈队有个瘦 弱的女红卫兵,中途掉队后返回军艺,在排演场走廊里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没有灯, 却十分明亮,雪光从道具库旁边的大窗户外边射进来,把一种情景映得清清楚楚。 舞蹈教员的军大衣没有系扣子,两条胳膊和两片大衣前襟紧紧地缠着另一个人。女 红卫兵听到惊慌失措的剧烈喘息,逃似的退出来,同时看到衣襟里那个人像子弹一 样射到走廊的深处。脚步声轰轰地响过舞台的榆木地板,窜到前厅去了。 女军代表在雪地里找到了目击者,得知掉队的原因是月经来潮,就殷切地从自 己铺位底下抽出了洁净的卫生纸,谈了一些经验和知识,冷静而又温柔。女红卫兵 直到宣传队解散才把秘密告诉别人。她不能很恰当地解释自己的发现。那两个人究 竟在于什么,连她自己也将信将疑,最后才吞吞吐吐地找到了两个不太确定的字眼 儿:接吻。 事隔多年,目击者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未免夸张,她认为整个事件的内容比“接 吻”要深入得多。二十四岁面对十八岁,事情绝不会简单收束。动乱年代表面的严 酷之下,往往蕴藏着末日的淫荡和混浊,行为本身也许是不堪的丑态,实质却是绝 望中的个性反抗,以放纵手段达到内心的自由。 我不能同意这种看法。那不是丑态也不意味着自由,它是一种困境,对当事人 来说美仑美奂、令人陶醉的困境。它同样深刻地反映了人情的丰满和局限性,证实 了原始的快感对人的诱惑和支配。郭普云只不过是误入歧途而已。或者,这并不是 歧途,而是常人不达的一隅仙境?十八岁以后的岁月里,郭普云频频回顾这段往事 ——如果他果真频频回顾的话,重温的未必是痛苦。只有回顾本身才是痛苦的,回 顾对象给他的却是美妙的幻觉。 郭普云只披露过有数的几件事。接受巧克力,生病时得到照料,亲切的舞蹈动 作,军艺校园小路上的娓娓长谈……他说得很平淡,竭力让人相信一切都是正当的, 是姐姐给弟弟的纯净关怀。但是他的眼神儿茫然,分明陷入了被时间斩断的温情之 中,甚至接二连三地叹息道:“……她对我太好啦……” “你小子说老实话,她是不是勾引过你?别哄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仿佛要肯定别人的猜度似的。这种猜度使他愉快。她对我 太好啦一类的表白,听起来像是知足者的炫耀。三十六岁的单身男人不论怎样强调 他和女人的关系,在外人品起来都不乏凄凉的意味。我当时就感到,他获得的东西 少得可怜。 这次谈话在他死前几个月。我背着六瓶啤酒一斤牛肉找到他居住的地方,想从 他嘴里灌点儿东西出来,他没怎么样我倒先不行了,糊里糊涂地讲起了不成功的初 恋。事实和痛苦都放大了许多。居然醉醺醺地觉得不好意思,但考虑到对他会有启 发,就信马由缰地边喝边聊,终于使他感动了,再不能无动于衷。他拿出一张照片, 向其中一位女军人点了一下。是宣传队员的合影,郭普云也穿着军装,表情像个甜 蜜的洋娃娃。尽管女军人容貌非凡,但我仍旧看出他和她年龄上的差距。他的答案 是:她是他姐姐,六九年复员回四川,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美得无以伦比,我满以为会听到一些精彩的事情。然而,他的所有披露都没有那句 感叹告诉我的东西多。 “她对我太好啦!” 是的,我当时就感到这个表白十分虚弱。现在我依然感到他的收获有限,不管 他除了接吻之外还做了什么事,扑到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怀里他的最大感受只能是 恐惧。他纯真的官能是被劫掠的对象,他的初吻在颤抖和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被一位 强有力的异性夺走了!给他留下的只能是困惑重重的内心创伤,并使他常年为此忍 受折磨。 今天,军艺的排演场早就改建为餐厅,作为餐厅它也陈旧了,潮湿滑腻的四堵 墙破坏着人的食欲。但它的基础残留着前身的格调,深深的门厅,阴暗的走廊,连 厕所都在原来的位置。情场拥吻之地如今到处是酸溜溜的面味儿和剩菜的香味儿, 一星浪漫也寻不见了。 电视上的胡小芬并不是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在四川某地一定在从事相同的工 作,教少男少女们如何更优美地支配形体。她知道自己用嘴唇接触过的那个男孩子 发生了什么人生变故吗?如果婚姻正常,她自己的孩子也该那么大了。她的后代永 远不会知道,母亲用怎样的手段抚慰了或者伤害了一个——弟弟。但愿她不是一个 欲望超常的私生活紊乱的女人。否则郭普云不是太惨了吗? 静悄悄的黑夜,雪光从窗外扑进走廊,两个人倚墙而立,两颗头颅像粘连在一 起的导电物质,湿润的软唇上火花四溅,烧亮了坚硬的心脏,巨大的建筑物在狂抖 中徐徐陷落。 自杀者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幻觉的吸引,这是权威性的分析,许多法律和心理学 著作中都提到过。郭普云在驹子峰顶浩荡的山风吹拂下,应该看到这个无比灿烂的 动人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