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假以后,专修班课程减少,每天上午四节,午饭可以回家吃,大家对校方的 这种安排很满意。但是,我从此再也享受不到搭车之便,因为郭普云对学校食堂的 午餐产生了浓厚的好感。伙食糟得一踏糊涂,可他吃得有滋有味儿。不久,我就知 道他的兴趣在什么地方了。我在察颜观色方面自然是愚钝的,启发我智慧的是班里 那位秘书大姐,是她娓娓不倦而又横扫一切的长舌头。她保养有术,粉嘟嘟的胖脸 滑而生光,窃笑时肉鼻子耸成一颗圆不溜丢的大蒜。她把这颗大蒜顶给别人,用辣 味儿和腥味儿挑逗好奇心。她无往不胜。 “你不在学校吃午饭?” “太贵,又不好吃……” “郭普云在学校吃。” “他懒得自己做。” “不吧?上学期他经常到太吉饭馆吃牛肉面,这学期他一 次也没去过。下午没课谁不想早点儿回家?这儿的饭就那么好吃?“ “那您说是怎么了?” “下课你晚点儿走就明白了。教室后边有戏,不信你就自己看看,我猜得没错! 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老大姐可不是吃干饭的!” 我闹不清她的得意从何而来,也闹不清我的注意力为什么这么容易屈服,似是 而非的一席话居然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趣。那天下课后我没有离校,到阅览室翻了 会儿报纸,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往教室走。楼梯和走道里不时有端着饭菜的本科生 来来往往,我觉得自己像个心情阴险的密探,离目标越近越残忍。跨进教室的时候, 我根本没考虑对方的处境,更没考虑这种有意的观察是否会对当事人形成骚扰。我 愚蠢透顶的目光直逼向课桌后面的角落,连个样子都不给人家装一下。他看见我了, 她没有看见,正把肥白的猪肉片拨到他的小瓷盆里。她坐在我平时坐的椅子上,身 体微斜,与他靠得很近。她喃喃地说着什么,他一言不发,想掩饰慌乱却把脸扭成 了严肃的怪样子。隔得挺远,可我看清了他的眼睛和那双瞬间变色的紫晶晶的小耳 朵。她的脸也扭过来了,清秀,机敏,若无其事,比他冷静十倍。一个出色的爱情 捕俘手,一个惯于闪电战的情场突击兵。独身者的大话成了肥皂泡,郭普云明摆着 叫她摔了个嘴啃泥,正在缴械投降。他的尴尬令人惨不忍睹,偷春的和尚败事大概 就是这个熊样儿。俗情终究不可违抗,他好歹也算个凡人了。他应该好好抡自己几 个嘴巴。 我来不及撤退,索性朝他们走过去,借口是现成的,绝对没有破绽。请了半天 儿假,明天可以不来听课了;借了几页古代汉语笔记,他记得不全,就从她的活页 夹里挑了几张;临走跟他要了一枝烟。他也想抽一枝,刚要点燃就让她娇嗔地拦住 了。 “吃完饭再吸吧!” “你别走了,一块儿吃。” 他急切地拉住我,把烟悄悄扔在课桌上。他的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我后退几 步,见他严肃得不行,便也严肃地朝他摆手告别。走到教室中间,又听到那个悦耳 的声音:“你得多吃,多吃肉就胖了。”好像是故意要让外人听到,亲切的口吻里 藏了许多复杂的内容。女人可真厉害。郭普云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但是,她是不 是太迫切了点儿?如果她对自己的爱意有信心,何必这么仔细地影响舆论呢?她在 逼他就范。 教室里空空荡荡,墙报前聚着三五个边吃边看的外班学生。这些年轻男女不会 注意教室后面的人,注意了也无从领略其中的名堂,他和她像两个正在商量工作的 班干部,并在一起的饭盆体现了关系的融洽与和谐,实在说明不了别的什么。这是 成熟的恋爱,偷偷摸摸的初恋者不会选择这种环境,不管郭普云对一顿接一顿的午 餐怎么想,他的对手追求的是公开性和表面化。教室不是恋爱的堡垒,虽然班里的 同学一下课便做鸟兽散,可随时都有可能闯入一双有意无意的热眼,对不同寻常的 一幕进行各种猜疑和传播。秘书大姐已经这么干了。我也这么干了。我跟她惟一的 不同,是舌头短些,好奇心的满足则彼此彼此。他终于拆除防线,作为朋友理应为 他庆贺。但有一个问题我许久不敢正视。离开教室里的一对异性,隐隐约约浮上心 头的是什么东西呢?是嘲讽。的的确确,那正是嘲讽。我现在可以承认了。 她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我说不准中等相貌应该包括哪些内容。但感觉告诉 我她正是那种相貌中等,大街上比比皆是的女人。身材是好的,高而苗条,超过一 米六五,看上去几乎与郭普云持平。脸上肉不多,五官不大不小,可谓清秀,但清 秀与清秀有别,有的妩媚,有的恬淡,她多的却是苦相,青春已经从那上面衰退了。 年龄将近三十,比郭普云小半轮,差距不大。她在班里待人和蔼;听课很仔细,不 怎么出头露面,因而也不大引人注目。她中专毕业之后,在西郊一所中学当了八年 教师,教过数学、地理,后来一直教初中语文。她的文章却不强,写作课布置的八 篇小文,没有一篇得分显赫,职业显然没有给她多少帮助。她表情庄重,但苍白的 额头与微黄的头发总给人一种尖刻的印象,觉得她很可能是让学生畏惧又让他们背 地里不停诅咒的中学教员。尖刻的女人做妻子未必合适,做郭普云的妻子就更不合 适了。他驾驭不了她。 她叫赵昆。一个没有女性色彩的名字。我没有理由怀疑她感情的真挚,但就在 郭普云死后不久,她便随一伙青年男女到南方名胜游乐去了。死可以勾销一切,包 括火爆爆的爱情。如果确有所谓真挚,这真挚大约是可以战胜遗忘的吧?现实却明 明白白地展现了感情的可变性,不独感情,可变性控制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它公 正而强悍,不是人所能抗拒的。面对朋友的亡灵我必须承认,我苦思冥想并为之痛 苦的不是他的死,而是造成死亡的种种根源,我痛苦是因为总也找不到它。比起他 凄凉的死亡,我更关心的似乎是整个推导的逻辑过程以及它被人接受的程度。为了 思维和想象机器的运转,我像检查道具一样地摆布他,无耻地在他不能对抗的身上 投下了解剖刀。但是,我只能这么做,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因为现实的目的在召 唤。那次奇怪的点名事件在赵昆心里造成了什么结果呢?大概是淡淡的仇恨吧?善 良的郭普云以自杀藐视了她的爱情,贬低了她的诱惑力,用尸体把她绊了一个终身 难忘的大跟头,她的仇恨便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到名胜游乐,在风景地拍下甜蜜的 照片,轻轻松松地过日子,芳心荡漾地为爱意寻找新的潜在的目标,也统统都是可 以理解的了。 伟大的死亡也好,渺小的死亡也好,能够带走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不论人们 赋予生命的毁灭以何种意义,那句自作聪明的诙谐却一句中的,道出了普遍适用的 原则:“自然除名!”消失的都是该消失的,没有消失的正在等待消失,物质好歹 不灭,大家终归离不开庞大浑沌的整体。这真是悲哀的讽刺。郭普云扎入碧水,我 在深夜伏案苦想,别的人在别的地方干了点二别的什么,这一切似乎都成了讽刺的 对象。但是,我和我的同类们必须忍受这种耻辱。活着是正当的,合理的,而且十 分美好。为了使它更美好,我们应当扎扎实实地从事手边的工作。追踪隐私,在死 人枯萎的生命上跑马,作为一个苟存的人,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种至高无上 的权力。 那年三月,以赵昆为对象,郭普云尝试了此生的最后一次性交。没有迹象表明 这是惟一的一次肉体接触,但他确实没有给这次机会增添积极的意义,他在精神上 肉体上同时遭到惨败。不可能有别的地点,不能想象他会在公园或旷野里参与一种 野合。稳妥的场所只有他那间零乱的小屋。它也不安全,同学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 跟他对酌、谈诗、论天下。能够利用的是夜晚。漆黑一团、气味丰富、动作陌生的 陋室之夜。他没有开灯的胆量。他也没有生理上的主动性。他的四肢可能会碰到什 么东西,啤酒瓶、烟灰缸、书籍、衣物,但他肯定丧失了正常的感觉。他对自身官 能反应的倾心关注,恐怕压倒了异性肉体的魅力,起始动作的无效使一系列努力迅 速奔向破灭。他饱含羞愧地在夜色中颤抖,疲劳的中枢发给他一个错误荒谬的信号, 让他嗅到了并不存在的尸体的气息。他的绝望更具体了吧?天平另一头的砝码加重 了,他的人生轻飘飘地翘了起来。 下滑的坡度短时间骤然增大,惯性和前冲力已经渐渐失去控制。他知道自己不 行了。此刻离驹子峰的五。一之夜还有六七十天。然而结局正在明朗,地狱之光终 于降临了。 赵昆当时的反应始终是个谜。她可能采取的态度有好几种。如果生理期待过于 强烈,郭普云无能的窘状无疑会伤害她,使她羞愧和失望。如果她掌握了一定经验, 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她会抢先摆脱沮丧,用成熟或不太成熟的技巧安慰他、帮助 他。她怎么也不会去埋怨一个气喘吁吁却一事无成的男人吧?绝对不会的,她的尖 刻远没有达到这种地步。能在此时全盘利己的,只有良心泯灭的雌性动物。而她显 然是爱他的,即便躯体不能彼此渗透,情感上的痛苦却是融而为一的了。宁静的小 屋,伸手难见五指,混乱油腻的物件被漆一样的黑色掩盖。空气也是黑的,只剩下 两个人的呼吸和体液淡淡的腥味儿,这一切都凝结成一个扎扎实实的失败,让郭普 云无力承受,把他压扁在麻酥酥的粗糙的床单上。为了仅存的尊严,我相信他很快 就穿上了衣服,把酒瓶里的剩酒喝干,扔掉一个又一个烟蒂,疼痛的大眼一直瞪到 曙色微明。他还能干点儿什么呢?他什么也干不成。他什么也不打算干了。去他妈 的吧! 他诅咒了诗、艺术、女人、思想、道德、人类、历史,他咒骂一切,决定杀了 自己。 他的决定和三月下旬发生的另一件事无关。不过那件事倒可以揭示他的生存环 境,证明他忍耐力的脆弱不完全来自个性因素。 离郭普云出丑不到一个星期,赵昆耐不住寂寞了。她的家在郊区,平时常在城 里亲戚或同学家里借宿。可悲的是,这次邀请她的是秘书大姐,而她竟应允了。大 姐的丈夫到东北出差,抛下了一张空荡荡的双人床,姐妹俩边聊边诉直至深夜。 女人谈男人跟男人谈女人沿用着同样的模式,然而当我事后得知有关这次谈话 的传闻,仍旧为赵昆的坦率和不负责任而大吃一惊。她是幼稚呢,还是淫心太盛呢? 难道这种羞于启齿的性感受真的不吐不快吗?对涉及恋爱对象名誉的事如此漫不经 心,还能说她对郭普云的追求不是虚伪的吗?她把郭普云的生理难题像说下流故事 一样捅了出去。她是无法让人原谅的!听者是谁?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烂苹果似的中 年妇人,她可逮着做一道大菜的机会了。传言大都走样变形,但我相信那句话肯定 出自她的口吻。应该说,它太他妈没人味儿了,又太他妈生活化了,它体现了另一种 意义上的精彩,让人目瞪口呆。 “你知道吗,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 家伙?不好——使? 这是人话吗?不得不承认,它是人话,是我的同胞们惯常使用的人话。语言是 人类交际的工具,如今它变得越来越锋利了。如果一味遵从传统,所谓“家伙”应 当叫做“笋”“玉杵” 等等,这太儒雅,显不出多少幽默。我尊敬的传话给我的同学也不肯使用“阳 痿‘’两个字,似乎老祖宗赋予了它们太多太不相干的艺术性。我尊敬的热心议论 这件事的全体同学更不肯说出”生殖器不能勃起“这句话,大概因为它太像西方化 的医学术语。大家继承的是东方的智慧和平民的幽默感,朴素,深刻,保持了客观 性,又渲染了主观色彩,还能找出比这更恰如其份的话来吗? “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 大家没有恶意。大家都佩服郭普云的人品。大家只是不像关心自己那样关心一 个外人罢了。何况事关“家伙”,自有一种天然趣味,大家在脐下三寸之地保留一 点儿玩笑意识不能说是罪过。 郭普云,我要打破你在九泉之下的安宁,把这句话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善良、 健全、聪明、高尚的同学们用这样的方式传播了一个曾经存在的事实,他们悲痛万 分地说道:“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我请你相信,他们是悲痛万分的,你不必再 羞愧了! 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五个字的力量就足以打败郭普云苦撰的所有诗句。他的 诗总也写不好,都是因为他缺乏这种生机勃勃的毒笔。他的思想没有这么生动。我 想,如果讽刺可以得到广泛正确的理解,那么应当把这句话作为被评价者的墓志铭。 让它来证明没有被他的死亡带走的一切。 郭普云并不孤单,赵昆总算自食其果了,深重的磨盘也绑到了她的背上。她故 作轻松地走路,不是因为她比郭普云耐力大,而是因为她有健全的反击能力和适应 性。 “你知道吗,赵昆是二手货……” “郭普云真傻,挑了半天挑了个叫人玩儿剩下的!” “破锅找了个破锅盖,什么人都有人爱……他俩谁也别说谁,挺合适。” 发这种议论的同学都不是居心险恶的人,都有各自的优点,进电影院看到伤感 处知道下泪,节骨眼儿上会很讲义气,帮朋友盖小厨房不惜大汗横流。可是转眼之 间,他们就会鬼使神差地换上一副跟刽子手差不多的嘴脸,叽叽咕咕地说出毒汁四 溅的鬼话。 赵昆无须自杀,这一点使她可爱。与人有染又被人抛弃的隐秘让那个老娘们儿 晾出来曝光,与郭普云的性关系让人传得满城风雨,这些她都不怕。她的反击简练 凶猛,一下子就解决问题。 她故意迟到五分种,进教室后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绕过讲台,径直走到 秘书大姐的跟前。老师和同学都看着她,秘书大姐木呆呆地仰起脸来,空气紧张。 她表情平静,连惯常的一丝尖刻都不见了。 “混——蛋!” 直到毕业,可亲可爱的老大姐再没有恢复元气。赵昆见了这个仇人横着走,把 她挤向走廊的墙根、楼梯的角落、校门旁的垃圾桶。老大姐见了她像见了瘟神。 赵昆活得很好,活得很自然,可惜她只统治她自己的个性,无法让郭普云效法 她的榜样。强弱与性别没有关系,这个让男子汉羞愧的事实再次得到明证。 恶语传得最盛那几天,郭普云没来听课,实际上,性失败的第二天他就主动断 学了。借口当然是治疗眼疾。害怕同学拜访,也可能是害怕那问阴森森的屋子,他 迁到百万庄父母身边去了。几个班干部和由他培养的入党对象看过他一次,回来说 他正在联系好一点儿的医院,准备动手术。他们在他那儿意外地碰上了赵昆,据说 郭普云心情很愉快,当着大家的面把头枕在赵昆腿上,有说有笑,像个春风得意的 情郎。大家对他的现状很放心,也不担忧他的功课,他聪明,且有赵昆为他提供笔 记。只有那个培养对象对他不太满意,说好去原单位党组织外调,竞撒手治自己的 病去了!毕业时此人终于未能“混入党内”,他的前程让郭普云耽误了。换了我也 会替自己惋惜。但是让郭普云把此人拉入党内再自杀,否则便不是尽善,似乎又太 苛刻了,人终究善不到绝顶。在死的问题上自私一点儿可以饶恕。 我到医疗器械厂宿舍去过两次,没有遇到他。门锁得很严,门板是薄薄的胶合 木,敲起来怪声怪气的。明明知道里面没人,但我老觉得他在,不是躺在床上就是 胳膊肘支着桌子想东西,故意不让我进去。我当然不会想象他是不是喝了不该喝的 玩艺儿或用裤腰带把自己吊在大衣柜里了,尽管他曾经提到过那个字眼儿——死。 他和赵昆的关系公开之后,我一直犹豫,不敢询问。更不敢开玩笑。一次学校 借部队的礼堂传达文件,散会出来恰好走同一方向,他便用车带我,边骑边聊些班 里的事。路过青年湖,他提议到公园水边的长椅上坐坐,我说坐坐就坐坐。 坐下来抽了一会儿烟,他指指湖中心的小岛,欲言又止。 一座水泥拱桥把小岛与陆地连接起来,湖冰已经融化,水色清蓝,但树木仍旧 一片冬色。 小岛上动着几个蹒跚的老人。他又往那边指了指。我看着他,他紧吸了几口, 把烟头扔出去。 “那儿……赵昆第一次约我就在桥头那儿……” “口头约的?” “不是。那天下课她塞给我一个信封,我还以为是习作呢……她让我第二天在 那儿等她,信写得很厚……” 一个俗气平庸的故事开场了。但我既不能表示淡漠,也不能显得太兴奋。我只 想鼓励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就老老实实答应她了?” “不是。我本来想跟她说明白,把真实想法告诉她……可是,她误会了,我又 不想伤她……我真傻,怕人家等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她在公园门口一看见我就 开始跑,她一上桥我就知道自己的话没法说了……我老是不顺,这么点儿事都不会 处理……” “你原先想跟她说什么?” “我想拒绝。告诉她独身的事儿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是不好开口。” “那天谈得很晚。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她也挺不幸的……”。 “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大概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所称的不幸无疑就是我后来听到的 传言。不知赵昆坦白到什么程度,可初次深谈就涉及到敏感的贞洁问题,说明她对 郭普云的人品有相当充足的了解和信心。她的失身不仅没有成了障碍,反而使郭普 云产生了同命相怜的感觉,可以设想,别人的痛苦多少减轻了他对自身痛苦的关注, 为了抚慰别人他可以暂时摆脱自己内心的矛盾。他在以后的时间里维持了与赵昆的 交往,显然是出于这种考虑。 矛盾却意外地加剧了。 在湖边我就感到他的恋爱很沉重,似乎不是堕入情网,而是不小心不果断掉了 进去,头朝下悬在那儿了。他忧郁地注视水泥桥的桥头,就像在注视他人生挫折的 一个新证据。我斗胆表示了我的疑虑。 “你……真的喜欢她?” “……赵昆是个好姑娘。” 难道我说过赵昆不是个好姑娘了吗?这个中性的判断适用于任何给人以好感的 年轻女人,但赵昆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好姑娘”,前景中她将是做他妻子的 那个人呀。对喜欢与否吞吞吐吐,表明了他的苦衷。我几乎要告诉他了——你俩不 合适,好歹熬到三十六了,选择务必高雅谨慎些。但这自以为是的有点儿卑鄙味道 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陷进去,犯不上再指责他的失误。别人不能代替他思 想,当然也无法代替他忍受什么,他忧忧忡忡的样子委实令人毫无办法。 那天从公园长椅上站起来,他悠悠乎乎地长叹了一声: “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没办法!” “看准了就干下去,看不准就缩回来,对自己不合适的事别滥施好心……” “我一点儿没办法!没办法……” 他在公园门口的水泥桩上踹了一脚,我也学着他踹了一脚,表示我对他的理解。 青年湖不收门票,怕有汽车开进去,管理部门在大门口路当中埋了这块碑一样的桩 子。它没日没夜地竖在那儿,像个丑陋而不知疲倦的无赖。郭普云心口上怕也梗着 类似的一块东西,冰冷骄横且顽固不化。我们从水泥桩旁绕出公园,可他绕不过令 他隐隐作痛的心灵阻碍。 “……真想死呀……” “开什么玩笑?” “真的!死,不是挺好吗……全解决了,全妥当了……” “怎么个死法儿?” “办法多了。像根线一样一揪就断,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就死吧,死了活该!放这种酸屁你就不嫌臊得慌?” “你不了解我……” 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地谈到死的问题。我最初感到突兀,继而觉得可笑,非常非 常可笑!他在故弄玄虚、自作多情。欲死的人未必把死挂到嘴边,说出来就滑稽了。 他好像怕他的恋爱平庸得不够水平,要用夸张的寻死觅活来增添它的色彩。这是成 熟的三十六岁的大老爷们儿干的事吗!直至表白兑现,人们一直未能领悟那种沉甸 甸的夸张的实质。采取行动之前,他把死的问题向不同的谈话对象重复了不下一百 遍,但听到的人恐怕都跟我一样,鄙夷他,瞧不起他。他使人想起早年的小学课文。 “狼来了!” 人们知道狼不会来,哪怕郭普云把脑袋按到狼牙上,人们也不认为他会玩儿完, 因为那狼分明是他的道具,他操纵它是为了夸大自己的痛苦处境。 到头来却出现了和那篇课文完全雷同的不幸结尾。他迷惑了所有的人。 唠唠叨叨提到死,又继续一场无望的恋爱,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是抱着最后一 线期待,指望爱他的女人创造奇迹,把他从挫折的漩涡中拯救出来吗?是在生命坠 落之前,仓促地占领未曾见识过的异性世界吗?不管怎么说,青年湖那次表白过后 不久,他与赵昆携手宽衣登上了不太整洁的卧榻,神游云雨。 也许是肉体器官的神秘力量片刻间占了上风。也许是为自我否定搜寻一个最后 的最合理的证据,总之他裸露了自己。他预感到不行,想行一下,哪怕稍稍行一下, 但终归是不行。同学们说得很对,他的“家伙不好使”。好使不好使无关紧要,他 已经牢牢占有了一个证据,杀掉自己不中用的生命是不可避免的了。 成功了又怎样?生理满足能给他多少勇气?快感毕竟有限度,而且不能成为决 定人生价值的重要标准。他迟早还会撞上新的解不开的难题,那时他会非常容易地 找到另一个理由。 从赵昆那里是不便打听什么的。间接的知情人考虑到传播信息的危险性,也往 往不肯启齿。涉及生者,有些话的确不好说。但我仍旧从赵昆女友的嘴里探得了一 星半点用处不大的材料。 “她不在乎那个……” 我点头,暗示我明白“那个”的意思。 “她讨厌那个。” 未必吧?我觉得那次苟合应当是半疯狂的一幕,不饥渴会做出那种事来吗? “她跟郭普云说过,没那个也没什么,两人好就够了,郭普云不听她的……” “郭普云怎么说的?” “不知道,听赵昆讲……他老说对不起她什么的,拿脑袋撞床头……” “噢。” “……我可什么也没说呀!” 她有点儿慌乱,大概后悔不该说什么撞床头不撞床头的,这个细节太具体。我 感谢了她,同时感到赵昆真是个憋不住内心感受的人。这也好,像郭普云那样把什 么都藏起来独自咀嚼,她的结局就更不妙了。 “她不在乎那个。” 我相信郭普云也不在乎那个,但这并不是说他也相信情感至高无上的地位。他 在乎的是别的东西。他很在乎,也许太在乎了! 世界上一定有一些东西,让他感到比“那个”更大更沉痛的羞辱。它们是些什 么鬼玩意儿呢?它们杀了他,又躲起来了。 我得找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