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事前五天,郭普云来看我,情绪很好,我爱人上街买了几盒冰激凌,我和他 边吃边聊,话题扯得很远,他脸上的纱布有点儿脏,但粘得很牢固,我竭力不去看 它。他敷衍了事地翻了翻我扔在沙发上的刊物,叹息他的诗再也写不成了。我说只 要肯写总会写得成的,没有大成也有小成。 “人都要死了,还写什么写?” 他竟然冲我爱人笑了笑,很开朗的样子。他做作得有点儿让人讨厌了。 “你说死呀死的有上千遍了吧?” “这次是真的!” “就为这个?” 我恶毒地指了指他的脸,想讽刺他,因为和风细雨地劝慰他已经听不进去。果 然,他立即抬手往脸上摸,身体烫了似的一抖。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劝我化妆,有人劝我找找土大夫,没用!但凡有一 点儿办法我也不会……算啦!咱不谈这个。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打算拖到什 么时候……” 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前跟我商量好在后天陶然亭的全班聚会上见,又满不 在乎地跟我爱人开玩笑:“大妹子瘦得可以!胃口不行吧?”把她说了个大红脸。 郭普云走后,她断定他不会死,她觉得这个漂亮的小个子男人很乐观,也很幽默。 我多次设想,如果不用语言而用十几个大嘴巴打消他对死亡的迷恋,再大吼一 声:“孬种!小丫头养的!”效果不知是否会好一些?他会醒过来吗?当然,如果 耳光打后还是个死,那么打人的人就不啻于杀人犯了。可见我当时没有装模作样地 揍他是对的。 陶然亭的聚会只到了二十几个人,许多同学没有来。郭普云也可以不来的,但 他早早地等在公园门口,在整个游玩过程中活跃得几乎可以说是上窜下跳。我想, 他是把这次活动当作他人生的告别式了。 我们租了六条船,由北岸向南岸冲刺,比赛的负者需在交船后于山坡的草地上 表演节目。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挑选强壮的同伴登船,郭普云迟了一步,也可能是有 意的,那条船除了他便是三个弱不禁风的女同学。班主任觉得不公平,想给他换个 男的,他不干,女同学们叽叽喳喳地也不干。最后决定让他先划五十米,别的船稍 后启动。 他划得很稳,船头笔直地切开水面。另外五条船待班主任一声令下便发疯般地 追了上去。如果独船独桨他会保持相当的速度,在急迫的追逐之下他却慌乱了,水 花儿时大时小,耳朵胀得紫红。第一条船刚刚超过他,他的船头便忽左忽右地摇摆 起来。又一条船超过去,一个大嗓门儿快活地吼道:“郭普云,你小子今天输定了!” 我乘的那条船最后一个擦过他的桨边,他面朝船尾,额头和发梢上全是汗水, 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桨柄。对输赢不在乎的女士们尖叫着,用水撩我们。但郭普云 似乎是想赢的,埋头挥桨的样子有些悲怆。 我向他打了个手势。他不明白。 “往回划……” 他苦笑了一下,对我提出的恶作剧不感兴趣。不久南岸的胜利者发出一阵惊呼, 我回头一看,发觉他竟然真的那么做了。船头调转一百八十度,有趣的是,他还摘 下一片桨叶示威似的朝胜利者们挥舞,大声嘲笑着:“你们中了鄙人调虎离山的诡 计!你们输了!孩子们,到北岸来吧……” 数船齐发,像追兔子一样满湖乱窜,终于把他那条船逼抵了南岸的码头。水仗 打得很激烈,衣服和头发上大都淋了水,郭普云拖着精湿的裤子上岸,一边告饶一 边护着脸上那块纱布,怕水滴溅上去。大家起哄让他来个节目的时候,都觉得他肯 定要推辞,万万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出事后大家回忆这件事,都把它当作一个 迹象,认为它透露了一种必死的信念和决心。 他演的节目叫《醉汉》,是个不到五分钟的哑剧。草坪有坡度,他来回走了两 趟,把几块石头扔到边上去,然后伫立不动进入角色。从那儿开始,二十几位同学 鸦雀无声,他们被他的认真态度惊呆了。 他做举杯饮酒状,再做一次,眼神飘忽起来,随后开始踉踉跄跄地挪动,上身 大俯大仰左右开合,似乎已不胜酒力。最后做了一个京剧的摔碑动作,又顺着草坡 来了两个几乎成直体的后滚翻,挣扎几下之后终于静卧不动了。掌声四起,他敏捷 灵活的肢体动作把大家震住了。他一定受了醉拳的启发,但一千个喜欢醉拳的武术 迷里不准有一个能达到如此漂亮的表演水平。不愧是练过舞蹈的人!班里爱出风头 的小子们可能在嫉妒他了。女同学们最冲动,叫着让他再来一个。 他拍拍肩膀和袖子,得意地说了一句:“怎么样,小丑儿演得还像回事吧?” 说完就默默地退到人圈后边去了。 我当时就感到这不像即兴表演,他背地里可能偷偷排练过。那种场合完全可以 敷衍,何必把表演弄得那么精确那么不同凡响呢?怎么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他严 肃地走进草坪中间,面向山脚下碧绿的大湖,四肢跃跃欲试。 “我演的这个节目叫《醉汉》。” 他知道那是一生中最后的表演了,他是演给自己看的。他把自己的生命历程浓 缩成一个醉汉形象,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再现了一次,重温了一次。节目完了,他 也完了。他想以出色的表演证明:他根本就没醉!除此之外,他还想说明什么呢? 离开陶然亭的时候,他把自行车支在便道上,跟每一位同学招呼再见。我发现 他身边的赵昆有些闷闷不乐,便没有多说什么,挥挥手就道别了。 “哥们儿,好好活!” 我已经走出挺远,因此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还是说给身边其他同学的。总之, 这是他留给我们那几个人的最后一句话。此分离竞成永诀,我都记不清他站在便道 上是怎么一个姿势,怎么一副表情了。而我们在他眼里,恐怕一个个都是冷漠无情 的吧? 据说,也是在陶然亭门口,他提出和赵昆断绝来往,对不起她呀,配不上她呀, 废话说了一大堆。把赵昆说得挺烦。具体情况怎样不好说,但那儿也是赵昆跟他永 别的地方,她再没有机会见到活的他了。他们的分手一定很冷淡,而这恐怕是郭普 云希望的。他不忍心让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给她太大的打击。他明白自己不爱这个 女人。他从第一天开始就没有爱过她。他纷乱的情绪本来就无力承受这种感情的重 负,脆弱的线索在死的决断面前一下子就绷断了。他对她没有留恋,也许只有发自 他本性的沉重内疚,和一种善意绵绵的祝福。 那天他没有谈到死。死已经成为显而易见、转瞬将至的事实,他无须也不屑提 到它。据与他同船的女同学回忆,当那条小舟的落伍无法改变,而他已经划得筋疲 力竭的时候,曾听到他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句: “真他妈没有意思呀!没意思透了 ……”。她们当时颇感惊讶,因为他从来不骂人,话里也没有脏字。 那句话实际上阐明了一个老问题,一个生死攸关的重要思想。她们却以为他只 是厌烦划船追逐这种低龄人的娱乐活动。 她们本想接替他的,而他却调转了船头。他在一群乍一看无忧无虑的男男女女 面前咀嚼他的计划,其心境是否充满了清高的快意呢?他想嘲弄这些将继续活下去 的浑浑噩噩的人了吗?他很清楚自己制造的悬念,以及他们将为此遭到的小小的冲 击。 他不露声色是为了更好地玩味他们的愚蠢和麻木。我想,他既然已经瞧不上这 个世界,要弃它而去,那么他未必还瞧得上这个世界上的人。他藐视他们。阴冷悲 壮的决心鼓舞了他,使他有权利这样做。那些因廉价的娱乐而欢笑的同学们,在他 眼里都一一现出了小丑的本相,大街上还有无数小丑儿来去匆匆,被七情六欲所折 磨的高级动物堵塞了城市的各条通道。是的,他瞧不起他们。他顽固的自悲感在自 绝前一定升华为辉煌的自负和自傲情绪,激励他勇敢地踏上了人生的最后一段归路。 五月一号是他战胜自己从而也战胜这个世界的永久纪念日。死亡成了他的战利 品。 从五月三号开始,人们陆续读到了他的宣言。六封信表达了同一个主题:死是 必要的、正当的、不可避免的。他选择它是因为他比别人更迫切地需要它,而且, 也比别人更正确更深入地理解它。 然而,他的宣言并没有使哪怕一个人顿悟或惭愧,却使所有人体味到一种突兀 的荒谬感。这或许就是活人与死人最显见的区别,也是活人与死人最重大的思想分 野了。 致父母(信件一摘录) 不要为我难过。我是不肖之子,为我伤心落泪是多余,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想 这么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提过几次,你们不在意,我也没有办法。以前我想这个 问题时心里老是乱糟糟的,说出来倒不是想吓唬谁,你们听不进去不是你们的责任。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与父母无关。你们千万要想开些。知道会给家里添好多麻 烦,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就原谅我吧。 宿舍门后边有几个大编织袋子,里面有我用过的东西,主要是书和衣服,你们 替我处理一下。卖掉,烧掉都行。几件家具还好,可留着用。父亲送给我的呢子大 衣在床下的皮箱里,我穿着太长,所以没怎么动它,还给父亲。本来想把屋子收拾 干净,几次都没有干到底,玻璃还脏着,请母亲不要怪我。 窗台上有几瓶煤油。炉子让厕所旁边那家借去一直没还,大概忘了。母亲想要 回来可以去找他们。 致妹妹(信件二摘录) 你穿牛仔裤还是很好看的。母亲埋怨几句就会过去,只要季节合适,希望你总 是穿着它,永远保持一个挺拔优美的形象。 那件事可能会吓你一跳,不过也没什么,第二天不再想它就是了。你现在过得 很幸福,我的决定无损你一根毫毛,就当我早夭了吧。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思想 可能和别人不一样。 你别骂我就行了。 长期以来我想了很多事,现在我心里特别安静,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许多话一 时也想不起来。我觉得你不适合钻研物理学,将来一旦没有成就,千万不要逞强或 灰心丧气,做一个好妻子不是很好吗?以后你们有了孩子,不要跟他提我,要设法 把他开导成性格爽朗的人,像你一样,别让他继承你和你丈夫的缺点,做事不能大 大咧咧的。 我是父亲的独子,他老了,身体又不好,请你一定照顾好他老人家。有些事我 不好说三道四。父亲曾经是很聪明的工程师,如今精神恍惚实出无奈。别冲他发火 ,他发火的时候不要理他。 我已经考虑成熟,自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能把一切烦恼和一切秘密都带走, 想起来感到很幸福。那件事对别人有利,对我更有利。我已经等不及了。 致赵昆(信件三摘录) 我再重复一遍,这件事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不要自寻烦恼。你劝慰多次,我 很感动,仍旧这么做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有人责怪,可以让他们看这封信。 咱们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跟你谈过我的悲观想法,不知道你忘了没有。我 没有明确的目的,你大概不以为然,因为你的表现说明你目的很明确。我虽然说了 自己的想法,但在行动上却不由自主了,你的关怀使我过于激动,我没办法。这可 能给你造成了错觉。我不值得你爱,这一点你一定要想通。我稀里糊涂干了什么, 有时候自己也闹不清楚。索性不去想它。 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早晚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这些我都不能给你,想起 来心里很难受。把我忘掉,干你的事,这是最好的办法。 班里的人可能会议论你和我的事,我一走议论会更凶。我用不着怕这些了,可 是你千万要挺住。我们年龄都不小,这种事已经见过许多,太认真了不好,不当回 事又会遭受打击。一定要珍重。现在我很平静,只有这一个不安,希望你好自为之。 我对不起你,如果真爱我,请分担这最后一点儿不幸吧。 我没有什么报答的,在心里致最真诚的祝福。我的祝福只给你一个人。 周围的人如果向你提到我,请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我只配得到这些。时间仓促, 还有几封信要写。代我问候你的父母和弟弟,他们对我那么热情,我辜负了他们。 我走了以后,你会更快得到幸福。我坚信这一点。让我走吧,别恨我!我实在 受不了了。这跟你没关系,你一定得明白呀! 致厂党委办公室(信件四摘录) 不要兴师动众找我,你们找不到的。我走得很远,那个地方很干净,对我来说 非常合适。厂里工作那么忙碌,又给你们添麻烦,很过意不去。因此,收到信后不 要采取任何行动,别向哥们儿和同事传播,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吧。我没有什么遗 憾,十几年来工厂待我一向很好,又送我上了大学,可惜我不能报答同事们的好意 了。组织上让我担任宣传科长,是很大的器重,我干的工作不多,有负大家的期待。 请组织上选拔新的人选,把我的名字除掉。我入党八年多了,如今做下这种无可奈 何的事,已经不配原有的称号,也请除名。我对不起领导、同事和朋友,但是请各 位尽可能理解我的行动,也不要猜疑我这么做的动机。经过长期的思索,我觉得自 己已经无路可走,而仅剩的这条路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我等待得太久, 该行动了。唾弃我吧!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们将来总会明白,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我过去办什么事老是犹犹豫豫,可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很有信心。我一定会成功。你 们和别人都挡不住我了。 此事与政治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私事。原因也很简单,我就用不 着说了。很久以来我就感到,脑子里纠缠不休的一些念头,在别人那里根本就不存 在。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六岁的时候天天早上起来都想到死,后来忽然 就不想了,可能是因为害怕。我现在的心情非常轻松,请不要怀疑我受到了什么压 力,没有,根本没有! 四月份的工资没有领,请寄给我家里五十元:余下的交党费,办公桌和宿舍里 的东西,请派人代我销毁,把公家的物品留下。 致中文系教研室(信件五摘录) 我不是好学生。如果有办法,我会减少这件事给学校带来的不安,可是我没有 办法,相信老师和同学们会体谅我的难处。以前作梦都想上大学,上大学以后觉得 的确很好,由于种种原因自己无力继续读下去了,非常遗憾。感谢老师给我上的那 些很美好的课,知识对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用处,好在求知有为的人很多,他们会 得益于老师的教诲,活得更充实的。我活得太累,只配半路灰溜溜地走掉,不提了。 赵昆是个很好的女同志,聪明、好学、热情,我的决定已经对她造成伤害,不 希望她再忍受言论的打击了。请校领导和系领导设法保护她,这是我惟一的乞求。 老师们都是知识和阅历非常丰富的人,我用不着解释我的行为的种种理由。我 只能这样走下去,道路非常明确,用不着仔细分辨就能找到。我却找了那么久。我 得抓紧时间走到底。 再耽搁我怕自己会走不动,会突然改变主意,那就真的不幸了。 我的组织关系可以不往原单位转,废掉算了。我不配做人,做党员就更不配。 我欠的债太多,今生已经无法归还,一笔勾销了吧! 致吴炎(信件六摘录) 不要嘲笑我。我们相识甚久,曾经无话不谈,可是你不会了解我没有表达过的 思想。我觉得自己的思考已经成熟,可以面对任何嘲笑和鄙视。你知道,我在公众 场合有爱脸红的毛病,现在我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我的思想,只是没有这个必 要罢了。我要说服的只是自己,况且听众里理解我的人肯定极少,其中也包括你。 你理解我吗? 我们也没有必要探讨生和死的意义,道理都明摆着,而这道理并不适合每一个 人。我最好的生存方式恰恰是它的对立面,这一点过去连我自己也没有看到。总算 想清楚了,这是我一生的幸运。我要走了,悲伤的感觉越来越淡,思想是一大片空 白,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很清洁。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对事物的感受有误差,可现 在我放心了,我觉得自己正从牛角尖里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眼前马上就要出现一个 崭新的陌生世界。 我可以想象死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怕它,这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琢磨它 给我造成的后果,我觉得它非常亲切。你又要骂我了吧?活着的问题我几乎不想, 它比死可怕一百倍、一千倍。我思考它永远不会得到结论。而死亡给我的精神以极 大的慰藉,我终于明白许多伟人为什么喜欢它了。 你的画越搞越精,真正见风格了。可是此时我要说出我的担忧,我觉得你有潜 力,但已经没有挖掘这种潜力的奋斗意志,你已经累坏了。我败阵比你早,虽然保 持了对艺术的喜爱,心里却知道自己没有靠得住的才能。我的诗你看过,我的惭愧 来自内心深处,一碰就疼。你迟早也会败阵的,但你会画出很好的画,也会保住自 己的名声。希望你继续走运。不要败得太惨。 今天我又翻了翻川端的《雪国》,不知怎么想到了三岛由纪夫。把自己的肚子 切开,不就是一次惨败吗?死得那么辉煌,仍旧摆脱不了对生的绝望的悲哀。我自 己想处理得平淡一些,到最后了还要哗众取宠,很不可取。还是更安静地离开吧。 我嫉妒过你,现在不了。活得疲乏的时候,请接受我在另一境地为你做的祈祷, 希望你打起精神来,好好过你的日子。 这就是郭普云濒临死亡时的思想,简单而含混,冷静而热烈,是个极矛盾的统 一体,多么锋利的刀子都剖不透它。信息已经失去了表面的含义,传达的是极遥远 的冥冥之音,似乎是来自地狱的一连串密码。 我手里有这六封信的复印件,是从那位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处搞到的。他们收集 这些信的目的,最初只是为了从中发现郭普云失踪的线索。他们只看中了一句话: “那个地方很干净。” 有人在这行字下面勾了许多圆圈,复印机把这种苦心猜度的痕迹保留了下来, 显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哪个地方干净呢? 干净到什么程度算干净呢? 面对辽阔的国土,惊慌失措的人们居然没有找到一块信得过的干干净净的地方。 干净的地方本来很多,但是他们找人找昏了头,一概加以怀疑。某个失望的片刻, 他们可能发出了短促的、显然是不科学的惊呼:妈的!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一块干净 的地方了! 兵工厂在周围的山上拉出大队人马,像演习部队的散兵线一样,从山脚冲到山 顶,又从山顶兜到山脚。战果只是抓到一对乱搞男女关系的城里人,一查却是夫妇, 只是旅游期间一时性起罢了。这事把严峻的气氛彻底冲淡,满山嘻嘻哈哈地不住谈 那个倒霉男人的大白腚,郭普云好一时都不在话下,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他。校方 根据郭普云父母的提示,向四川和东北的亲戚拍了电报。中文系草拟了寻人启事, 派人迅速送到日报社。赵昆跟着兵工厂几位干部去了北戴河,起因是郭普云谈到死 的问题时,曾屡次向她提起大海。找人要紧,假如郭普云提到过喜马拉雅山,人们 想必也会去的。他们马不停蹄。忧心如焚。毕竟是为了挽救一条活泼泼的生命,不 是为了找一只离家出走的猫或爱犬。五月五日,兵工厂的扫荡大队在驹子峰山顶捡 到了郭普云的气体打火机,那个干净的地方显然就在附近,包围圈迅速收拢,大规 模的寻觅被小范围的搜索代替。胜利在望,捉迷藏的游戏眼看就要结束了。生者的 智慧似乎总是略逊一筹,他们忽略了垂钓者云集的水库。徒劳地钻进了附近被废弃 多年的矿区煤窑,在半人高的黑穴里像狗一样爬了好几百米。他们对干净与否已经 失去了判断力,像挖掘宝藏一样充满幻想地寻找那个僵硬的可怕的尸身。他们都认 为他肯定死了。 学校和家庭也都认为他肯定死了。他们对自己的肯定态度一点儿也不惊讶,而 正是他们对郭普云的死之表白不屑一顾,并且很直接地嘲讽了它。他们后悔吗?他 们不觉得什么地方出了什么毛病吗?学校照常上课;讲师仍旧滔滔不绝,赞美的是一 位会写诗的古人;公告橱窗里贴着吉它培训班的授课时间表和对一位八四级本科生 的处分决定,他到王府井书店窃书被罚款一百九十三元;传达室的老头儿在痛斥一 位乱放自行车的学生,让人疑心他想掐死那个窘迫的年轻人;篮球场有人在卖弄弹 跳力;食堂门口,有人举着灰不溜秋的馒头骂大街;系里的女秘书抖动着两个钥匙 环似的耳饰一上午在走廊里来回遛了八趟,涂了血似的嘴唇撅得活像紫色的肛门; 刚刚粉刷的厕所墙壁上被一位天才刻画出新的美术作品,起伏的山丘似的玩意儿显 示了欲望的骚动和不安。一切如常。一切都有条不紊。地球的引力没有受到损害, 按老德性转动,很耐心地拖带着它的亿万生物。 然而,郭普云却深潜在浑浊的水底,拿自己身上的肉悄悄地喂鱼。 的确是出了毛病。但世界是健康的,生活是健康的,大家都是健康的。有毛病 的是寻死的人,是郭普云那个倒霉鬼。他以空前丑陋的状态浮出水面的时候,加深 并且丰富了人们的这一认识。 兵工厂医疗部门根据完美的医学科学作出死亡鉴定:忧郁症导致精神错乱。这 个结论与领导的意图不谋而合,与死者朋友们的愿望也恰好合拍。科学是通人性的。 他们珍惜死者作为一个党员的荣誉。他不可能是正常人,因为他不可能自绝于党、 自绝于人民。作为一个疯子,他的行为就或多或少可以理解了。朋友们爱他,尊重 他,惋惜他,但是他们毫不含糊地把他看成一个精神紊乱的人。他们对他的理解在 这儿画了句号,友情已经无可挑剔。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为他开个追悼会,可以理 直气壮地为他竖个永垂不朽的大石碑了。 追悼会上有花圈,但是没有哀乐。不是他不配,而是因为四号仓库离广播站太 远,电线一时拉不过来。四号仓库是个废仓库,不在礼堂里送别死者,是因为那里 正在筹备一个公司的会议,主席台都筹备好了。好歹有个仪式,对郭普云无知无觉 的尸体来讲,冷清的仓库和废墟似的氛围不能算是对他的辱没。人世对他够慷慨的 了,似应无憾。 学校给市报社去了电话,通知人已找到,寻人启事不必登了。回答也干脆,不 登很好,但费用仍需交纳百分之五十,因为扰乱了人家的排版计划。派人去结账, 发觉欲登的启事排着长队呢,郭普云不自己漂上来,那个启事耗半个月也未必能见 报。跑腿儿的教导处干事回来以后直拍办公桌:“这小子!这小子!干的这叫什么 事!真腻歪……” 小子,是指郭普云。 联合大学分校的党委书记到专修班来了。一个胖胖的很稳重的男人。他是第一 次来,也是最后一次,直到毕业再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听到他严肃的很讲原则的 声音。他不来很好,可惜不论你走到哪儿,都会发现他坐在某个麦克风后面侃侃而 谈。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郭普云采取的做法是非常错误的,也是难以原谅的!当 然,考虑到具体情况,也有值得同情的因素,但是……我们……一定……” 洗耳恭听。你必须洗耳恭听。这里有哲学,有辩证法,有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 学问。古典文学可以不及格,形式逻辑可以考鸭蛋,这门学问不过关可就麻烦了。 “事情已经结束,过去就过去了。大家不要受干扰,要专心学习,目前面临期 中考试,希望大家取得好成绩。班里的党员和骨干同志们要起带头作用,不能因为 个别人的行为妨碍正常工作。要相信组织,这件事一定可以处理好,而且它实际上 已经解决了。我代表校党委向大家提出以上要求。希望……” 态度认真、恳切、周到,这个胖子很可能是个脾气随和、工作卖力的好人。但 是他的话给班里凭空带来一种紧张和压抑,我觉得他是把面对教育局等上级机关时 的惊惶情绪传染给他的学生了。大可不必,事情确实已经结束,不用他叮嘱,该过 去的早就过去了。我甚至感到班里压根儿就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班长不是在挨桌挨 人地发电影票了吗? 党委书记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他说什么我都听得进去,听得有味道。我只为他 担心一点,他儿子上吊了怎么办? 当然,过去就过去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同学里却有人愤慨了。 “他妈的!真没人味儿!” “拍卖人道主义!谁要?” “太冷酷了……” 有位同学递给我一枝烟,皱着眉头问我,似乎想探讨一下。 “你觉得郭普云的死因是什么?” “他杀。” 随口蹦出一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看着我,连连摇头。 “我怀疑他打杜冷丁上瘾。” “有证据吗?” “没有。只是怀疑。他眼疼频繁,为了止疼有可能打杜冷丁。那玩意儿我听说 过,上了瘾就控制不住,他会不会……” 我愕然。骂党委书记没人味儿的同学也凑过来。听着听着突然公布了自己的推 理。声音悄悄的,可听起来像一声炸雷。 “我怀疑他是同性恋。你们不觉得他有点儿娘们儿气吗?” 我愕然至极,嗅到人味儿了。臭气熏天的人味儿。我差点儿晕过去。我好长时 间不能明白,人们自由的猜想恰好是自杀者应得的侮辱。他留下了一个对活人来说 不是没有意义,也不是没有趣味的谜,任何猜度都是公正的,人们对生活之谜的关 心远远超过对一个死者的关注。为解谜的方便,人们不惜以死人的名誉来做抵押。 这确实是一个充满人味儿的现象。党委书记也好,口出狂言的学生也好,校门口捡 破烂的老翁也好,自作聪明的鄙人也好,大家看上去固然千差万别,但骨子里至少 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人味儿十足的东西。同在一个酱缸子里腌着,味道不同那才叫 怪呢。死人的悲哀和名誉不在话下,活人的悲哀和名誉的处境难道就好些吗?千万 人拥拥挤挤熬成了一锅粥,郭普云随着一个气泡溅出来,是他的福份。福分也有限。 同类们沸沸扬扬地并不肯饶了他,还得拿他给这锅粥来添作料。他终归还是逃不出 去。试问:这锅粥熬得可好? 味道好极了。不是吗? 我疑心自己这枝笔在干着同样的勾当。郭普云,你猜到我想写一篇好文章的充 满功利主义的卑鄙目的了吗?我要告诉你,你的朋友正在事实和想象的双重诱惑面 前垂死挣扎,他想咀嚼创造力唤发出的艺术快感,得到的却是沉甸甸的不堪品尝的 人生痛苦。凭借你优越的地位,饶恕他并且怜悯他吧! 请再给我一点儿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