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大漠孤烟 尸体!那是一具人的尸体,刚刚死去的尸体,成群的秃鹰依然在上空盘旋着, 它们不清楚这顿美餐还会不会动。 是啊!他面颊上的泪水还没有干,而四肢却已经完全干枯了。 秃鹰很是奇怪,离这顿美餐的只有二三里的地方,又一个人倒下了,他还活 着,还在动,而身边的人却没有一个伸手拉他一把。秃鹰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但它知道那美餐迟早是自己的…… 漠北,公元前三世纪,那是古匈奴人的聚集地,蛮荒得只有草。 草是这里唯一的生物,它似乎宣告着世界上还存在着生命,这顽强的杂草在 石头缝里倔强地探出衰败的身躯,几小片嫩叶颤颤巍巍地哆嗦着,好象随时都会 缩回去。是啊!它不敢附在地面上伸展自己的腰肢,更不能沿着石头向上攀爬, 它知道要是这样自己要么被太阳烤焦了,要么就要被过路的黄羊啃掉。 这里没有路,更没有炊烟,在白天甚至连动物都没有。砾石、风化的石灰岩 与浆土般的沙丘规划着大地的走向,而天空则如一块铁青色的幕布,找不到太阳 的方向也看不出浮云的轮廓来,似乎整个上苍只是灰蒙蒙的一团。空气中飘荡着 燥热的颗粒,没有风,那漫天的颗粒好象也睡着了,睡得惬意、疏懒、暗藏杀机! 这里就是漠北翰海群,五千年不变的景色延续到今天。时光上溯到公元前三 世纪,整个蒙古高原都处在蒙昧状态,在这里游牧的是强悍的匈奴人和众多不知 名的部落。对于黄河流域生活的人们来说,漠北只是象征着匈奴人的偷袭,除此 全是空白! 此时正好是下午戈壁滩上最为酷热的时候,石缝里的杂草早把头缩了回去, 大地静谧得恐怖。 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自远方打破了大地的沉寂,地面在微微颤抖,蜥蜴、 毒蛇骤然从自己藏身的阴凉地上蹿起,迅速向自己的洞穴爬去。空中无数小虫子 飞舞起来,旋即聚集成几坨硕大的黑云,密密麻麻的悬在空中。 “轰隆隆,轰隆隆”,那是无数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似乎还有众多的车辆。 不久,在南边,在戈壁滩的尽头,一片蠕动着的黑点出现了。它渐渐扩大,慢慢 的竟覆盖了整个大草原,那是几万匹战马和几万名骑士。踏地而来的马蹄卷起阵 阵尘土,旗帜飞扬,在正中的一杆大旗上,两匹首尾相交的饿狼张牙舞爪地交错 在一起,旗下是无数披着羊皮衣的匈奴战士。他们遍野而来,缓缓地行进着,长 戈拖在地上,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偶尔还爆出几颗火星。而戈壁滩由于他 们的到来,顿时色彩斑斓了。匈奴人金发碧眼,赤裸的胸膛大多是古铜色的,有 的还长着黄灿灿的胸毛,更有些匈奴士兵生着红色的毛发,那披肩的红发随风飘 逸,如幻如魅。 是啊!在中原人眼里匈奴士兵与鬼魅无异。 这是个满载而归的队伍,行列中央是上百辆满载粮食的大车,巨大的车轮足 有一米八高,车轮撵在沙石上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动,拉车的马匹缓慢而艰难地走 着,不时地打着响鼻,马背上的皮毛已经湿透了。车后是几百名黄面黑发、衣衫 褴褛的俘虏,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他们步履艰难,摇摇晃晃。俘虏四周是一群举 着木棒的匈奴妇女。她们一手领着孩子,另一只手里的木棒却不时落在俘虏身上, 嘴里吆喝牲口似的叫喊着什么。 突然俘虏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十几名俘虏顿时停了下来。原来有个七八岁的 男孩倒下了,口吐白沫,弓着身子趴在地上,一个劲地咳嗽。俘虏们不知所措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竟没人上前。此时领队的匈奴骑士恼怒起来,他举着 长戈哇哇怪叫,那意思好象是别理他,快点走。俘虏们垂下眼皮,继续走自己的 路,而男孩却咳嗽不休,忽然一支利箭射穿了他后背,远处的几个匈奴士兵顿时 欢呼起来。有个年轻的匈奴士兵冲过来,拔出男孩身上的利箭,然后向同伴大声 叫喊起来,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箭法。这次秃鹰也不用再判断了,这顿美餐肯定不 能动了。 小王敖咽了唾沫,幸亏倒下的不是自己。三天了,队伍一直在向北走,不时 有人倒下,上千人的俘虏如今只剩了七八百人。他现在竟怨恨起父亲来,要不是 他一门心思地跑到代郡来倒卖战马,自己怎么能沦为奴隶呢!想到此不禁悲从中 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是啊!父亲被匈奴人打死了,那场战斗摧毁了代郡的 一个县署,所有人都被杀了。除了女人和孩子,据说匈奴人口少,每次劫掠都要 弄回些奴隶去。 突然小王敖前面的那个大男孩回过头来,凶狠地盯着他道:“小魏国人你省 点儿水吧,再哭就要把你干死了!” 小王敖擦干眼泪,有些不服气地说:“死就死了,死了也比当奴隶强。” 大男孩没说话,他狠狠地盯着队伍前方的匈奴士兵,狠不得扑上去照着他的 后脖梗子上咬一口。 小王敖见他不说话,便拉着大男孩的衣襟问:“我们这是到底要去哪儿啊? 你不是代郡人吗?” “可能是去他们的王庭。” “王庭是什么?”小王敖不解。 “就是匈奴大汗的宫殿,谁也不知道王庭在哪儿,只有匈奴人才能找到。” 大男孩忽然转过身来,声音很低地说:“我们一定要在到达王庭之前逃出去,听 说王庭的匈奴人非常多。” 小王敖觉得很乏味,他一直认为大男孩在说梦话,三天来他一直在说:“逃 出去”。逃出去?这不是做梦吗? 王敖的家在魏国大梁,母亲早亡,父亲做些小本生意。最近秦国经常攻打魏 国,一时间马匹奇缺,大梁市面上马匹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五个金爰。王敖的父亲 便动了到赵国代郡贩马的心思,他不放心儿子,于是带上八岁的王敖千里迢迢地 来到代郡。俗话说: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噻牙。他们父子刚到代郡就赶上了 匈奴人进攻,王敖的老爹钱没赚到却糊里糊涂地把老命搭上了,连小王敖也被匈 奴人劫走了。由于当地都是赵国人,于是大家便称小王敖是魏国人了。而那个大 男孩叫李樶,今年十二岁,他倒是赵国代郡人,父亲战死在长平,这回匈奴人进 攻,他和母亲失散了,于是被匈奴人抓住,也成了奴隶。可能是年岁相仿又十分 孤单的缘故吧,三天来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 “今天晚上我们就能跑。”见王敖许久不开腔,李樶很有把握地说。 “会饿死的。”小王敖虽然只有八岁,却聪明过人,在大梁时就被誉为神童。 但他第一次来漠北,面对茫茫戈壁小王敖早就灰心丧气了。 “我昨天晚上认识了个匈奴孩子,他答应跟咱们一起跑,东西由他来准备。” 李樶兴奋地轻轻捏了捏王敖的手心。 “匈奴孩子?”王敖四下看看,果然见俘虏群的外圈里,一个黄头发的孩子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俩。“你疯啦?那是匈奴孩子。” “他也是奴隶,老家在黄河边……”突然李樶不说话了。只见前面队伍的匈 奴狼旗向空中举了三举,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王敖知道匈奴人要宿营了。 队伍停下了,匈奴人忙着搭建营地,俘虏则被扔在一边,也许他们认为在茫 茫戈壁上看管俘虏是件蠢事吧。 李樶拉着小王敖往沙丘后跑,小王敖不名就里:“干什么去?” “小奴隶的事啊!”李樶小声道。 “咳!”小王敖一屁股坐下,他指着旁边正在忙活的匈奴人道:“你就是大 声嚷嚷,这些妖怪也听不懂,就在这儿说吧。” 李樶摸着脸笑了,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节呢?小魏国人真是聪明,于是他坐 在地上,把昨天晚上的遭遇简单说了说。 李樶是军人世家,自幼就孔武有力,十二岁的孩子就能举起一百多斤的铜鼎。 这次被俘虏一直心有不甘,准备逃跑的念头让他晚上睡不着觉,于是常常在营地 里偷偷溜达,寻找机会,好在他是个孩子,匈奴人也并不在意。结果昨天晚上他 无意中碰上个醉鬼士兵,李樶本能地后面跟着,他对那家伙的腰刀很感兴趣。不 一会儿他看到这个醉鬼出了营地,钻进了营地外的一个小帐篷里,不久竟传来了 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李樶偷偷摸过去看,原来小帐篷里住着母子两人,母亲是 三十来岁的匈奴人,她儿子只有八九岁。此时母子俩正和醉鬼扭打在一起,那个 匈奴孩子哭叫着要保护母亲,醉鬼正在揪他的头发往外拽呢。李樶心头一热,便 顺手把一块大石头砸到了醉鬼的后脑勺上。 谁也不知道这个醉鬼是否死了,反正是不动了。李樶一点都不害怕,他九岁 就射杀过野狼了。此时他向吓坏了的匈奴母子招手,示意他们来帮帮自己。于是 几个人将醉鬼拖到沙漠里,偷偷埋了,要是醉鬼没死,就是他活该,好在匈奴部 队纪律松懈,少一个人是根本没人注意的。处理完毕,匈奴小孩竟用华夏人的礼 数向李樶行跪拜礼。李樶惊诧不已,此时匈奴女人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拉住李樶 也用华夏语说:“我儿子叫且过,家在河南地(河套地区),他父亲是华夏人。 去年大汗攻打河南地,我们就成了奴隶。” 河套平原一直是匈奴人与华夏人杂居的地方,没有战事的时候,两个民族便 经常走动,通婚也是常事。可一旦有了战事,河套地区的居民便成了双方的敌人, 处境非常尴尬。 “谢谢你救了我的母亲。”此时且过跪在地上再次向李道谢,他岁数不大却 是一口秦人口音。李樶很喜欢这个匈奴小孩,刚才他和醉鬼拼命的架势,给李樶 的印象很深。“不用谢,可你能帮我们弄一匹马吗?”李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且过看了看母亲,且母轻轻点了点头。且过道:“我们家有一匹母马,可以 送给你。但你们逃不出去的,这里是翰海。” “有了马和水,我们就能回去。”李樶道。他自幼生长在边陲,几乎是马背 上长大的,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已经是代郡有名的骑手了。 “会迷路的。”且过望了望墨一样的天空,他生活在河南地,漠北对于他们 母子来说也是陌生而恐怖的。 “有星星,也有太阳。”李樶很有信心,他九岁起就在山中打猎了,辨别方 向是最基本的技能。“和我们一起走吧?”他走过去,亲热地拉着且过说。 “我们是奴隶,到哪儿都是一样的。”且母叹息道。 “跑到中原不就是平民了吗?”年轻的李樶还不明白人世的艰辛。 “明天晚上让过儿送你们吧。”且母不说话了。 听完李樶的叙述,小王敖看着四周鬼魅似的匈奴人,一时有些糊涂了。他出 身平民,早就对那些当牛做马的奴隶见怪不怪了,原来匈奴人中也有奴隶啊?可 他们长得差不多,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奴隶,哪个是平民……。 深夜,营地的点点火把大多熄灭了,天色如墨,远处有野狼低沉的嚎叫声。 小王敖被李樶叫醒了,两个小孩在人堆里转来转去,在大漠里匈奴人根本不设哨 兵,在漠北他们没有敌人。转出营地,李樶他们在营地外的一个沙丘后面看见了 且过。小且过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母马正在数星星呢,他身穿肮脏的羊皮衣,卷 曲的金发蓬松地罩在头上,远远看去活象个大蘑菇。李樶跑过去拉住且过,关切 地说:“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是奴隶。”且过把一只羊皮口袋递了过来:“这是水和馕,一直向南跑 就是代郡了。” “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到了中原就没人知道你是奴隶了。”望着这个可怜 的小奴隶,小王敖觉得很难受,嗓子眼里像堵了块东西。 “我妈走不了,会被他们打死的。”说着且过将马缰绳扔给了李樶。 最后三个孩子同时跪在地上,相互拜了拜。“我叫李樶,将来到了中原一定 要来找我。”说完李樶飞身上马,将王敖抱在怀里,绝尘而去。 王敖在马背上回头望去,只见且过弱小的身躯立在沙丘上,破败得如一面随 时都会被风刮走的飞絮。此时一股纤细而孤单的龙卷风自沙丘后升起来,一些沙 子被带到空中,远远望去如夜空下一朵巨大的喇叭花。 在李樶的照顾下,小王敖终于熬过了一生中最艰难、酷热的两天,他们沿着 沙漠中的间隔地带一直向南跑,这是翰海沙漠群中连接南北的唯一通道。两天后 他们终于看见了广阔的草原,一两尺高的青草延展向天边,偶尔一两处树林中甚 至有白鹤起落着,高亢的鹤鸣此起彼伏,非常悦耳。李樶说树林里肯定有湖泽, 那是仙鹤过夏的地方,他一边走着一边为王敖指点着,这是苜蓿、那是车前草, 那是笈笈草……。 忽然王敖指着远方惊叫道:“那是什么?” 只见草原尽头上高耸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石塔似的东西,像传说中的擎天柱不 周之山,更像区分大地与天空的界碑。远远望去,壮观而开阔。 “那是烽火台!小魏国人,我们到家了。”李樶兴奋地照着马肚子上猛踹一 脚,筋疲力尽的母马竟一下子窜了起来,王敖没防备,身子一晃便从马背上滚了 下来。快摔到地上的一刹那,他“嗷嗷”叫着抓住了李樶的脚脖子,结果两个人 都躺在地上了。 两个大难得脱的小伙伴欢笑着在草地上滚了一会儿,然后竟失声痛哭起来, 是啊!从平民到奴隶,从家人爱子到异族俘虏,家破人亡,母离子散!虽说年纪 小小却已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了。最后李樶坐起来,他摸了把眼泪坚毅地说:“赵 国的烽火台!我们到家了。” “到代郡了,你去哪儿?”王敖问。 “我要去找母亲,匈奴人来的时候我们失散了。”李樶道。 “能找到吗?”王敖喃喃地问。 “找不到我就去舅舅家。” 王敖望着湛蓝的天空,一时中竟想不起该说什么。自己去哪儿呢?父亲被匈 奴人杀了,家在大梁,自己怎么办呢?想到这儿他几乎是怨恨地瞪了李樶一眼, 这小子比自己有力气,比自己大,而且家就在代郡,真有福气! 自己到底该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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