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 嫪毐的叛乱平定了,几千名同谋被处死。嫪毐死后,尸体被抛于街市,有好 事者把灯心塞到他肚脐眼里,然后点起了天灯,据说着了三天三夜。王敖惊奇不 已,嫪毐顶多是与秦王政有仇,这些人到底为什么?看热闹也看得有些残忍了吧? 那当了十二年丞相的吕不韦被搁置起来了,名义上他依然是大秦宰相,事实是丞 相只能在家中等待命运的裁决,不,不是命运,是亲生儿子的裁决。可怜的太后 被囚禁在地下冷宫,秦王政的两个异父兄弟成了冤魂。剩下的就是如何论功行赏 了。 王敖满心琢磨着那百万赏钱,蒙恬宣他进殿时,兴奋得腿肚子都有点哆嗦了。 秦王政端坐在龙椅上,意气风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王敖举报有功,护驾 有功,斩敌有功,生擒嫪毐有功,赏钱百万,进爵六级,封为大夫,拜为客卿。 另赏良田十顷,宅地四十亩。”看到王敖高兴得张口结舌,秦王政更开心了,他 摊着头问:“爱卿,还有何请?要想为官可去做县尉。” 王敖连连叩头:“臣还想要一辆车。” “要车何用?”秦王不解。 “百万赏钱,没车怎么弄回去呢?”王敖冽着嘴说。 殿上群臣都笑了。蒙恬道:“把我的车送给王先生吧。” 秦王准奏,可王敖还是赖着不起来:“臣还有本上奏。” 秦王政本来就喜欢王敖,再加上今天心情出奇的好,索性挥手笑道:“爱卿 随便提,但要合乎法令。” “臣想告假三月,回临淄请夫子来秦。”王敖的面色忽然郑重起来。 “爱卿的夫子是谁?” “缭子。” 秦王差点从宝座上站起来,他惊讶地问:“难道是在临淄开倌讲学的兵家缭 子吗?” “正是。” “卿何不早说?上个月我还在拜读尊师大作,神往已久了。”秦王政嘴里丝 丝做响,满脸惊喜。 “臣一见大王就想着如何立功了。”王敖道。 “对,对,原来爱卿竟是缭子高徒啊!大秦之幸!王敖听旨。”秦王严肃地 板直上身子:“宣,王敖速到临淄,向尊师表寡人神往之情,思念之谊,请缭子 入秦,寡人将于咸阳东门外恭候,为尊师亲引车轩。缭子是高人,本来寡人应该 亲自去请的,但国事繁忙不得脱身,卿就代劳吧。” 王敖感激得五体投地,眼泪都快出来了。他郑重地行了君臣三拜九叩之礼, 朗声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得宫来,王敖果然见卫士给自己引来一辆四匹马的华丽篷车,百万半两钱 已经换成了金子,放在一只箱子里装上了车。王敖开箱看了看,黄澄澄的金子真 是漂亮,把人眼睛都晃花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东西能换来良田、美宅和尊重, 反正用不着自己明白。王敖正准备回馆驿,蒙恬从宫里追了出来:“王先生,昨 夜多亏了你呀。” “君王卖爵,臣民卖命,这是应该的。”王敖笑了笑。 “王先生是缭子高徒,智勇双全,武功还这么高,真是难得,将来必定宏图 大展。”蒙恬拉住他的胳膊,他是个热血人,一夜的并肩战斗已经使他对王敖充 满了敬意。“要不,末将请你去吃酒。” 王敖用手指捅了他肚子一下:“秦国禁酒,你难道不知?” 蒙恬笑道:“不在街上饮酒不就成啦,末将家在雍城有个别墅,去年我私藏 了些酒,别人不知的。” “那还不快走?”说着王敖一把将蒙恬拉上了篷车。 两人边说边笑着向城外进发,车行到城边的一个空场时,他们发现有上千人 在此聚集,王敖一下子紧张起来,暴乱刚刚平息,会不会还有警情?蒙恬却满不 在乎,他指着空场道:“那是刑场,嫪毐的同党要被行刑了,杀嫪毐必须在咸阳 去杀,听说很多人已经点了他的天灯。” “这么快就行刑!”王敖很吃惊,秦国的办案效率真高。 “廷尉李斯办案又快又准,秦国人称其为‘一支笔’,从来不判过夜案,从 来没判错过。再说刑期三天呢,今天才刚开始。咱们也看看热闹?” “三天刑期?”王敖不解。 “是磔刑。”看样子蒙恬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说着蒙恬拉王敖站了起 来,由于他们俩是站在车上,所以刑场里的情景一览无余。此时行刑开始了,惊 天动地的惨叫声则波浪一样,阵阵涌过来,撞得王敖的心直颤悠。这声音难道是 人发出来的吗? 王敖定睛向场内望去,只见内史竭、令齐、佐戈竭等二十四名主犯跪成了个 “一”字,二十四名刽子手站在罪犯面前,手举牛耳尖刀,一刀一刀地往下割。 罪犯呼号惨叫倒也罢了,而刽子手每几刀下去都要兴奋地吆喝一声,其表情亢奋, 好象在吃什么大餐。旁观者也是随着刽子手的吆喝,大声叫好,鼓掌相庆,似乎 在看杂耍。原来磔刑极其残酷,后世又称之为凌迟,刽子手要在三天内用匕首在 罪犯身上连割一万一千一百刀,刽子手每十刀一吆喝,要是行刑期间罪犯死了, 刽子手便获罪。当然罪犯要是没死,最后一刀直指心脏就可以了。 王敖看了几眼,觉得胃里直冒酸水,于是拉着蒙恬道:“咱们赶紧走吧,再 呆下去就没心思喝酒了。” 蒙恬坐下笑道:“这个场面你就受不了啦?在秦国这是家常便饭,去年王弟 谋反,大王一口气就凌迟了四千人,这回嫪毐谋反,处死的人数也差不多。” 王敖吐了下舌头,赶紧走吧。 王敖终于离开秦国了,马车驶出函谷关时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的骨头节 都松快了许多。在秦国的两个月他常常在半夜中惊起,其原因是梦到自己犯法被 士卒抓住了,而每次看到街上的褐衣囚徒他就会想起这些梦。秦法真是厉害!特 别是最近几天,王敖经历了从生到死,从贫到富,从贱到贵,更更看到了几千颗 人头落地,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自己目睹了街头的一次口角。人生也许就是这样,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话说回来,难道自己不去密报,那几千颗人头就能安安生 生地呆在自己脖子上吗?未必! 王敖出函谷关十里看到路边有个酒店,便将篷车停下了,他要了几碗米酒, 静静地坐在凉棚里喝。两个月来虽然也喝过酒,要么是在相国府陪同芈权,要么 是与蒙恬偷饮,在光天化日下惬意地饮上几口小酒居然也成了奢望。每念及此他 就对效忠秦王政的信念产生了动摇,但山东六国哪一个值得去辅助呢? 此时几十辆马车自函谷关方向驶了过来,车上插着楚国与魏国的旗号,车上 人物衣着华丽,气宇轩昂。车队来到酒馆前停下,有位中年人喊道:“酒家,送 几碗酒来。”酒保赶紧答应着去打酒了。 王敖定睛看了看,这中年人头戴南冠,身着短袍,腰系麻绳带,一副楚国人 的打扮,虽是平民装束但其轩昂的气质又说明出身高贵。他再向车队望去,一眼 就看见了魏公子元吉,他正跳下车与另一位只有十几岁楚国青年,并肩向酒馆走 过来。王敖对元吉的印象比较深,其原因还是秦王政的那句“日出西方”。另外 关于魏元吉的传说也很多,什么武功盖世,有信陵君遗风等等。 只听元吉边走边大声说道:“久闻楚公子贤明,今天不觉已送出十里,公子 深谊,元吉心领了,改日大梁再会吧。” 中年人笑道:“一定,一定到大梁拜访公子。” 王敖这才知道中年人是楚公子负刍,他是考烈王的儿子,也是当今楚王的叔 叔。看来他们是参加完秦王的加冕典礼回国的,这条路是去大梁的,那肯定是负 刍送魏元吉了。中年公子送青年公子,大国使节送小国使节,这负刍的为人倒真 是谦逊得很。(注:公子,在春秋战国时专指国君的儿子。) 元吉身边的年轻人有些不满,他瞥了负刍一眼:“为什么一定要去大梁拜访 公子?公子来新郢不成吗?” 元吉赶紧笑道:“公孙说得,一定去新郢拜访。” 负刍板起了面孔,朝年轻人说道:“鹰儿,公子元吉比你大十岁呢,休得无 礼。”说完他端起酒碗递给了公子元吉,两人一饮而尽。 熊鹰很不服气,他无聊地四下张望,一眼就看见了王敖。熊鹰眨了眨眼: “你不是帮秦王抓他假父的王敖吗?”说着他跳了过来,像发现了稀有动物似的 观察起王敖来。“哎呀,前几天你好神气呀,天天跟在秦王后面,听说秦王的赏 赐颇丰,到底赏了多少?”元吉和负刍吃惊地朝这边望来,而王敖却在这位公孙 的追问下很不自然。他没想到自己在秦国竟成了公众人物,更想不到这个楚国堂 堂的公孙如此荒唐而随便。“我又不是要抢你的,到底赏了多少?”熊鹰望着他, 一脸期待的表情。 “鹰儿,回来,如此不知礼数?”负刍面无表情地冲王敖拱了拱手。 元吉一脸鄙夷:“问问也没什么不好?挣暴秦的钱,早晚是要自己吃下去的。 人有横财必有横灾吗!” 这句话激怒了王敖,他哼了一声:“公子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在下的钱是 舍命挣来的,谁要吃下去还不一定呢。” “有理!有理!”熊鹰竟拍着手笑起来。 魏元吉却气黑了脸,他给负刍作了个揖。“公子再会吧,本君侯不愿意与这 个卑劣小人呆在一起。”说完转身而去,负刍在后面跟着,口中说些来日再见之 类的话。 熊鹰向魏元吉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骄横跋扈,呸。”然后又笑嘻嘻地面向 王敖:“到底赏了多少钱?” 王敖算看出来了,这个公孙原来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二百五,于是笑道:“秦 钱百万。” “你发大财啦,听说一个秦国士卒一年的伙食不过百钱,你能养兵啦。十万 兵啊!真了不起!对了对了,军队还要穿衣服,还要弓箭……算了算了,反正你 是发财了。”熊鹰眉飞色舞着,好象发财的是他自己。“对了,听说你武功高强, 还会飞呢?” 王敖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位公孙,他的确很年轻,最多不过十六七岁,便顿生 好感:“那是秦国人瞎传的,我就是个财迷,想发点财而已。” “原来你只是个财迷。”熊鹰脸上立刻出现失望的表情,他生长在贵族之家, 说起话来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我还以为你个游侠呢,原来只是个财迷。对了, 你知道盖聂吗?” “听说过,你找他干嘛?”盖聂是当时有名的侠客,据说是万人敌,王敖早 就听说过他的侠名。 “我要拜他为师,我要做游侠……”熊鹰又一次眉飞色舞起来。 此时元吉已经走了,负刍在车上叫道:“还不快回来?” “要是有他的消息赶紧告诉我。”说着熊鹰又做了个鬼脸,转身便跑了。 望着车队远去,王敖实在有些无奈,喝口酒的功夫便得罪了魏元吉,又结识 个异想天开的楚公孙,真是妙哉! 王敖离开函谷关,不一日便到了大梁。 公元前四世纪,魏国抵御不住强秦的轮番进攻,便将首都从山西高原上的安 邑迁到了大梁,经过五代国王的惨淡经营,如今的大梁城已经是黄河流域屈指可 数的繁华都市了。其城郭巍峨,市井繁华,居民多达五万户。由于秦国攻伐日趋 逼近,大梁的人口还在增加,新来者大部分是失去了封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奴隶。 奴隶倒也罢了,那些贵族难民身无所长,却游手好闲,天天聚集在酒馆里畅想当 年的威风。更有些落魄的贵族,钱花光了便把家里的斗鸡走犬弄出来,在街面上 表演斗鸡,斗犬,挣了几个钱便接着去酒馆吹牛。 王敖远远看见大梁的城门便高兴起来,这是他和夫子的家乡,老祖母至今还 住在老宅里。他将车驶进城里笔直的大道,目标是城北积云里,那是夫子的老宅。 大梁坐落在汴水之北,城是正方形的,严格地按周礼中“匠人营国,方九里,旁 三门,九经九纬”的规格设计,城内区域划分明显,贵族区与平民区之间泾渭分 明,即使外出十年回来也不会走错路。 王敖先是回夫子家看望了老祖母,并将那箱金子放在老祖母床下,然后便到 大夫余丘家去了。余丘是缭子的朋友,上次路过大梁时,王敖带去了缭子的一封 书信,其意思是要余丘向魏王举荐自己。王敖知道夫子出山的首选依然是魏国, 好歹也是自己的家国吗。 余丘正在府中,见到王敖不禁先皱了皱眉。他把王敖请上厅堂然后,不好意 思地说:“尊师的事我已经报告主上了,但魏王说:吴起之事尚在眼前,才智之 士多有二心啊。” 王敖叹息了一声,难道这位国王只信任无能之辈吗?看来当今的魏王不是成 事之主。如果当年魏王信任吴起,魏国也不至于如此孱弱,他们这些早忘记了吴 起的功劳,只记得吴起被逼得远走楚国,这种君王啊!王敖知道余丘是当世大儒, 于是抱着请教的心理问道:“大夫与我夫子是好朋友,可否告之六国之弱,到底 弱在何处呢?” “咳,春秋无义战!战国又何尝有义战呢?”余丘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是魏 国大儒,没什么治国之才,观察事物却也算中肯。“其实战国相互征伐两百多年, 六国皆弱,而秦国独强,其根本在赏罚之道矣!” 听到此,王敖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雍城街头滚落的人头,于是道:“弟子,此 次去秦甚感秦法暴烈,杀伐无度,其连坐之法更是悲惨绝伦。可学生奇怪之极, 暴君当灭,暴国不存,可秦兵出征时却勇武顽强,何为?” 余丘摇了摇手:“前有重赏后有重罚是法家之论的基石,这统御之术是要两 管齐下的。秦行暴烈之法使百姓不存非分之想,行连坐之刑使人人自危。但秦人 以战功封爵位,斩首级而报攻,即使奴隶也可以通过战功脱离奴籍,无战功者虽 贵为公子王孙却不得封君。”余丘指了指厅堂之外,满脸嘲讽地说:“这山东六 国又怎么样?赵国,外姓者即如廉颇之勇武,乐毅之名望仍不得信任,楚国屈、 昭、景三氏族把持朝纲,公族盘根错节,无人可动;魏国呢,区区五百里之国却 封侯数十,四百万人口中却有一百万奴隶,此等隶臣只知君侯不知国王,私邑中 所有物产由君侯管理,国何以养兵!百万隶臣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天天盼着主 人暴亡,能指望他们报效国家吗?而那些王孙公子只知搞什么连纵之术,却不知 富国之道,早晚必亡国。” 王敖苦笑道:“知道又怎么样?谁也不愿意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文钱来,商 鞅不就是被他们车裂的吗?” “商鞅虽死,但秦国全盘继承了他的法度,百年来成效显著啊。哎!其实尊 师不出山也罢,何必与这些人为伍呢?生为尧舜,死亦腐骨啊!老朽已经厌倦了, 没准过几日就要告老还乡了。”余丘长长叹息了一声:“今天上朝,奏报说秦将 杨端和整兵欲犯境,我说要大王送两城贿赂强秦,然后发兵攻韩,取韩之地补魏 之失,等把韩国占领了再与秦人交锋不迟。结果与魏豹吵了一顿,他说我是强敌 之策,难道与秦国开战不成?这些王孙公子全是猪脑袋。”说着余丘疲惫地闭上 了眼睛。 话说魏公子元吉也回到了大梁,他不顾辛劳直接来到了王城。 魏元吉是魏景湣王同母同父的亲弟弟,被封为山阳君,年纪也就是二十六、 七的样子,他生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自幼得母亲宠爱。但他与兄长关系不睦, 其原因是魏元吉颐指气使,野心勃勃,从小他就梦想着象叔叔信陵君魏无忌那样, 率五国兵马,纵横天下。魏王担心他权大造反,所以只给了他一个万户大邑,却 不授予任何实权。无奈魏元吉便把满腔抱负发泄到练武上,十年来连换了七八个 老师,前几年在齐国做质子时还结交了世外高人,得到了真传。如今其武功日盛, 自觉天下鲜有敌手。 魏元吉面见了魏王,将出使秦国的经过讲了一边,魏王兴奋道:“秦国内乱, 元气大伤,寡人无忧矣!” “秦国虎狼之心,嫪毐叛乱虽死者数千,秦王却一举将军国大权揽于己手, 不可不防啊!”元吉忧心冲冲地说。 “难道寡人能去攻击秦国吗?”魏王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合纵他国,趁秦王羽翼未丰,兵指函谷关。”元吉慷慨激昂。 “你倒和魏豹差不多,六国合纵?六国,各怀鬼胎而已。几次合纵都是损兵 折将,自取其辱罢了。”魏王嘿嘿冷笑了几声:“王弟出使秦国辛苦了,回去休 息休息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魏元吉狠狠拍了大腿一把,无奈只得退出。 回到自己的府邸,魏元吉是越想越生气,天还没黑他就跑到魏豹府上去了。 由于他是常客,所以径直而入。门官笑道:“山阳君,我家公孙在裸游馆。”魏 元吉翻了下眼珠,这小子倒真会享受,天还亮着就跑裸游馆里玩去了。 魏豹是信陵君魏无忌的长子,年纪比元吉大些,仪表堂堂,颇有雄辩之才。 此时他正搂着两个光溜溜的女奴,在裸游馆里借酒消愁呢。今天在朝堂上他提倡 三晋合纵,联络燕、楚。结果被魏王奚落了一顿,说到赵国时魏王道:你父亲窃 符救赵,死了多少魏国儿朗,却见赵国寸土之礼;说到韩国时,魏王更是满脸鄙 夷之色:他们连秦国一个郡都比不上,有没有韩国又有什么关系?说到燕国时, 魏王羡慕道:燕喜这个老小子,躲在东北一隅休练房中术,听说六十岁的人了就 如三十岁一般,寡人没这个福气啊!最后魏王指着南方大骂楚国:怎么能相信楚 国人呢?几次合纵都是葬送在这群野人手里,这些南蛮子根本不可信。 魏豹的心情烦闷到了极点,回到府中老早便躲进了裸游馆。战国时期王公贵 族的府邸里大多有裸游馆,实际上就是观看年轻女奴表演裸体舞,裸游馆的风气 很盛,连齐国那些道貌岸然的儒生们也不能免俗。魏豹的心情糟透了,望着面前 檀木几案上的猩唇熊掌,一点食欲都没有,而身边两个娇柔的女奴也失去了往日 的风韵。这时金石丝竹之声响起,八名舞女应着《大垂手小垂手》的古曲,垂手 而舞。她们都是花样年华,薄如羽翼的绸衣映出玲珑剔透的曲线,拖地的花裙如 池塘里的菏叶般飘逸着。 往日里舞曲会奏上半个时辰,魏豹大都会跟着乐曲哼哼一会儿,今天他却没 那个耐心了。看到舞女们依然陶醉在自己的舞姿里,魏豹竟有些愤怒了,他“啪” 地拍下了几案:“少装蒜,脱!” 舞女们一呆,旋即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于是不管好看不好看了,赶紧把衣群 甩掉,光者身子舞蹈起来。魏豹眯着眼,满屋春色却激不起他一点儿情欲来。对 了,这些奴隶不是人,是肉!是雪白的肉,是只会吃饭拉屎的肉!她们怎么长了 个人形?这浑圆的大腿,饱满的臀部,还有那鸽子般振翅欲飞的双乳是怎么长出 来的?奴隶怎么拥有这些美妙的东西?眼看就要亡国灭种了,可这些奴隶还在高 兴地跳舞,看她们跳得多疯狂啊!腰枝如蛇,双手在乳峰与腹股间游走,简直是 飘飘欲仙了。淫荡的奴隶,淫荡的女人!他越想越气,抬腿就那身边的两个女奴 踢了出去。 此时魏元吉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魏豹气急败坏的举动:“怎么?兄长不痛 快?”说完他坐到了魏豹身边。 魏豹见是他便悠然地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这些奴隶不是人,国家衰 微,强敌日近,可这些奴隶有什么用?只知道作乐、淫荡。” “我等痛苦,她们怎么会知道?这是群奴隶。”说着魏元吉掏出两支金钗, 甩手扔到了场子里。口中叫道:“尔等给我抢,谁抢到手,金钗就赏给他,抢不 到的,打十鞭,快抢!” 女奴们大约犹豫了半秒钟,便象出笼野兽一样暴跳起来,顿时你撕我咬,你 哭我叫,舞场里乱做一团,伴随着尖锐凄厉的惨叫,舞女们雪白娇嫩的肉体翻滚 成一幅难以想象的画图。 “看见了吧。”魏元吉笑道。 刚才还愁眉不展的魏豹,现在终于露出了笑模样:“还是你有办法。” 此时有两个舞女累得虚脱了,而另外的舞女还在拼抢。魏元吉烦躁地冲门口 的家丁挥挥手道:“全拉下去,叫她们抢,每人打十鞭。”家丁们冲进来把已经 半疯的舞女弄走了。魏元吉这才转向魏豹道:“听说兄长在朝堂上挨骂了?” “我算老几?不过是个公孙,当年我父亲不是一样被大王排挤吗?”魏豹瞪 了元吉一眼。 元吉“哼”了一声:“但信陵君百代扬名,而先王不过是个笑柄罢了。”由 于父亲将王位传给了哥哥,元吉心里一直不满,不尊重先王的话经常出口,而现 在他与当年信陵君的地位相仿,便常以信陵君自居了。 “据报秦将杨端和正在调动兵马,朝野镇惊,而上大夫余丘竟要求大王割两 城赂秦,而我军南下韩国,这不是养敌之策吗?为兄争辩了几句便被大王奚落了 一顿,哎!河里的不急岸上的急!” 魏元吉不满地望着他:“什么河里的岸上的,你我都是宗亲,全是河里的。 我等立身之本是魏国,没了国家就是丧家之犬。” 魏豹知道自己说错了,红着脸道:“当今之计,唯有合纵,可大王不听咱们 的,如之奈何呀?当年我父亲还能窃符救赵呢,而现在你我连窃符的资格都没有 吧?大王在朝堂上看见为兄就一肚子,估计看你也差不多。” “在内,苦谏大王,在外,杀养敌之臣。”魏元吉的牙根吱吱做响。 “对,先杀了余丘,杀一儆百。谁去干?”魏豹的心情终于开朗了,杀了余 丘自己这口恶气也就出了。 “我来安排,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游说各国行合纵之策,兄长是纵横家,总该 有办法吧?” “为兄没什么大本事,力挽狂澜的应该是贤弟,你文武全才,心思缜密,理 当挺身而出啊!”魏豹言罢唏嘘不已。 “计将安出?” 魏豹腾的站起来,他挥着手叫道:“秦国东进,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三晋,所 以三晋为合纵基石,此外再争取燕、楚,以五国之兵,以百万之众虽不一定能攻 进函谷关,但自保有余。如果强齐再加入合纵的话,秦国必不是对手,现在的问 题是如何先把三晋结合在一起。”说着他看了元吉一眼,见元吉听得专心致志便 接着说:“韩国,国小势危,不合纵必亡国,韩王安不会不知道。而赵国为四战 之国,民风好武,军力强盛,是我魏国的兄弟之邦,非联姻不可,这联姻的重任 就要由贤弟担当了。” 魏元吉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成了魏豹派战略中的一个棋子,顿生好奇:“我 与赵国联姻?” “对,赵王有一女,据称是绝世美人,而贤弟至今未有正室夫人。如果请太 后做主,向赵国求婚,赵王应当记得为兄父亲救赵的恩德,联姻必成。三晋合纵, 燕、楚两国的事就好办了。” “德高望重的四大公子都已经谢世,事成之后,五国联军的统帅是谁呢?” 魏元吉颇有些担心的说,似乎五国联军正准备选统帅呢。 “我知道贤弟的意思,但赵国庞煖、李牧,楚国项燕的威望战功都在贤弟之 上,所以没有过人的能为是当不了五国统帅的。”魏豹道。 听到这儿,魏元吉不禁有些泄气,自己在列国游走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再说自己是公子,是王室贵胄,李牧、庞煖、项燕之流不过是几个臭当兵的,怎 么能与自己比肩? 魏豹笑起来:“贤弟莫烦恼,为兄倒是有个好点子,你知道《孙膑兵法》吗?” 魏元吉瞪大了眼睛:“那不是传说之物吗?” “非也,据说此书分上下两卷,上卷集兵书之大成,行军布阵,妙算神机, 为百镇之书,得此书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永立不败之地。兵法的下卷记载的 是孙膑所创的导引法,其名如意,凭此书可练成盖世武功。现在此书就在临淄缭 子手中,他是孙膑的关门弟子。” “真的?”元吉几乎在惊叫了。“孙膑活着该有一百六十岁了吧?” “据说孙膑神功护体,二十年前才去世,缭子是他的关门弟子,得到了真传。 要是得此《孙膑兵法》,五国统帅之职还能落到别人手里吗?此事为兄早替你计 划好了。”魏豹很是得意。 “一定要弄到手。”元吉一掌拍下去,檀木几案被击得粉碎。 几片浮云如夜空的补丁,万籁俱寂,星大如斗。王敖独自在院子里转悠着, 由于夫子老宅的房间小,王敖当夜就住在余丘家的厢房了,可他睡不着,一闭上 眼就是满目血光!在秦国的遭遇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而余丘的话又同样打击了他 的信念,难道虚名与富贵就那么值得追求吗?这位儒生怎么满脑子老庄之说?他 仰望着满天星斗,似乎整个人都要陷入那深邃的夜空里,而不能自拔。是啊!自 己这样的人太渺小了,功名利禄与这深邃的苍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再过三千 年,星空依旧,而自己连腐骨都找不到了,万世英名又有什么用呢? 忽然街上传来樵楼的梆子声,王敖吃了一惊,于是心思又回到现实里。今天 上午他去看望祖母和师母时,发现他们依然生活在偏僻的穷巷里,靠养蚕为生, 惭愧啊!真是惭愧!哎!夫子和祖母将自己拉扯大,难道就是想听这番没出息的 言论吗?难道夫子的满腹经纶就应该烂在肚子里吗?秦法严厉,但天下一统后, 安知其后世君王不推行仁政?以战去战,天下大同后,自然不会有相互攻伐,老 百姓的日子也就安生了。咳!想这么多,实在没用,真是无聊得很!书生意气, 百无一用啊!此时月亮自浮云里滚了出来,视线比刚才好了许多,而王敖的心情 也豁然开朗了。明天去临淄,迎夫子入秦! 忽然王敖听到了一阵沙沙声,那不是风声,那是有人在干草房顶上悄悄行进 的声音。当时的房屋大多是草房,上大夫余丘虽然官拜大夫,但家里也只有主楼 是瓦房。王敖顿时警觉起来,他手提宝剑躲到立柱后面。果然,一个夜行人出现 在主楼房顶上,他左右观望了一会儿,便跃身落到天井,然后一个滚儿便滚到阴 影里去了。王敖私下里冷笑,这个愚蠢的小偷,他满心想抓个活的,于是轻轻举 起宝剑。 王敖所站的地方是通往余丘卧室的必经之路,他本来准备守株待兔,等夜行 人黄钻过来再背后下手。但他举起宝剑时,月光明朗,剑刃的反光惊动了夜行人。 这人胆子小得很,连想都没想,纵身就想跑。 “大胆,还不投降?”王敖十分懊悔,索性跳了出来。 夜行人头都不回,径直向院墙冲过去。王敖一时搞不清这家伙意欲何为,难 道他要一头撞死吗?只见夜行人冲到丈余高的院墙近前,身子突然横跃起来,身 体后仰,腿象跑步一样在墙上连蹬了三脚,人便蹿到了墙头,接着就跳了出去。 王敖气得直想笑,这家伙怎么会有这一手?但他不愿意认输,飞身上墙,狂追而 去。王敖自从去过崂山后,便认为自己的提纵术天下无双了,连传授他绝技的道 长都惊奇于王敖逃跑的天赋,而夫子魏缭更认为他天生适合到处乱窜。可今天王 敖算碰上了对手,更可气的是那个夜行人明显不会提纵术,但他奔跑如飞,见墙 就跳见巷就溜儿,而且步伐、姿势极其滑稽,象笼中跳跃的猴子,有个能抓住的 地方就能跳过去。王敖越追越生气,心道自己要被这么个不入流的家伙甩掉简直 就别混了,于是将提纵术施展到极限,简直就要陆地飞腾了。最后夜行人跳下城 墙,三步两步就淌过了护城河,而王敖追到此处已经是大汗淋漓,腿肚子转筋了。 无奈他长叹一声,停了下来。 奇怪的是,夜行人同时在前面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双手扶着后腰,气喘 吁吁地问道:“先生,何必何必苦苦紧追,奴才又没真杀人。”说着竟累得咳嗽 了两声。 王敖差点乐出来,心道:原来你也不行了。但他依然装得威风凛凛地说: “难道真要等你杀人吗?今天你逃不掉了。”说着杖剑走过去。 夜行人直起腰来,有些无奈地说:“奴才本来就没想杀人,只是想歇一会儿 就回去交差。” “真是个好心的刺客,说,你要跟谁交差?”王敖本来以为只是个小偷,原 来是个刺客,余丘是个文人,谁稀罕他的脑袋? “主人。” “你主人是谁?”王敖觉得这家伙有点缺心眼,怎么不打自招了呢? “奴才不敢说。”夜行人道。 此时王敖终于在月光下看清了这个人,他身高体壮,上身披了件豹皮背心, 后背上还有两柄钢叉,打扮得象个猎户。“不敢说也得说,深夜杀人,你就不怕 王法吗?” 夜行人咯咯笑了起来:“主人说,他就是王法,没事的。而且奴才真不想杀 人,先生就放我一马吧。” 王敖从没听说过这么软弱的刺客,还没动手就求饶了。但他依然不想放他, 于是道:“今天要么你跟我回去,招认出元凶,要么打败我。”说着他提剑而上。 夜行人本来做好了再次逃跑的准备,但王敖已经挥剑冲过来,只得应战。只 见他双手向背后一抄,两把三尺长,明晃晃的钢叉便向王敖的脑袋砸了下来。王 敖身体侧滑,挥剑向外一拨。只听“铛”的一声,钢叉被拨出了两尺,而王敖虎 口发麻,宝剑竟撒手飞了出去,好在他反应奇快,人随着宝剑飞出的方向倒跃了 出去,身体平着飞出两三丈,竟追上了飞落的宝剑,一抄手抓住了剑柄。腰眼一 使劲,人竟平平稳稳地落下了。 “好!”夜行人由衷的赞叹起来。 而王敖却羞愧得险些哭起来,他二话不说,挥剑再上。其实王敖的武功是师 兄弟里最高的,力气也最大,在临淄时他曾举起过三百斤的巨石。今天他是从骨 子没把夜行人放在眼里,所以吃了亏。二次交手情况就不同了,王敖知他力大, 常常剑走偏锋,想以精妙的招式击败他,而夜行人却不理他那套。双手舞动钢叉, 象一只巨大的螳螂,王敖只觉得面前是一面钢叉织成的大网,亮光闪闪地扑面而 来,宝剑竟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王敖知道碰上了劲敌,这小子先前示弱纯粹是耍花枪!于是身形游走,沉着 应战,宝剑舞成了光团。说来也怪,夜行人里里外外就是那十几招,翻来覆去地 使。而王敖竟变换了七、八套剑法,却依然无法奈何他不得。渐渐王敖头上白雾 升腾,汗下如雨了。 斗了半个时辰,夜行人突然跳出圈外,他手拄钢叉,大喘着粗气道:“算了 算了,算奴才打不过你,天快亮了,奴才得回去交差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其实王敖也是真不想跟他再斗下去了,但好胜之心还在。他高叫道:“想做 缩头乌龟吗,你主人到底是谁。”口里这样说着,他却不敢再追上去。 “奴才真不能说。”夜行人作了个揖:“其实奴才是打不过先生的,你的招 法太多,但先生一样捉不住奴才,奴才还有绝招呢。” “吹牛。”王敖嘴里说着,身体却后退了两步,这家伙活象只大螳螂,两把 钢叉就那十几招自己都胜不了,实在可怕。此时,他的身体正好靠在一颗树,王 敖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看你有什么魔法,背后进攻本人也不怕。 “先生还是放了奴才吧,要不……”夜行人又作了个揖。 “要不怎样?” 夜行人突然小臂一抬,一柄钢叉竟呼地飞了过来,其势之快无以伦比。王敖 无论闪避还是举剑播打都不可能了,其实凭钢叉的力道,王敖根本播不出去。此 刻王敖心境明朗,目不视物,他心道:完了,死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完了,这 辈子真冤!“砰”的一声过后,王敖竟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耳濒有 些发凉,他侧头一看,只见钢叉钉在树干上,叉尖没进去三寸多深,而叉把就挨 在自己耳朵上。 此时夜行人摊开双手:“看,先生这回相信了吧,奴才真不想杀人。十丈之 内,一只老虎也跑不掉的。”说着,他毫无戒备地走过来,从树干上取下钢叉, 而王敖只得愣磕磕地望着他。 夜行人走了,临走又作了个揖。而王敖一句话都不敢说,说什么,谢谢人家 的不杀之恩。他越想越郁闷,真想大哭一场。 回到余丘家,人家一家人根本不知道晚上来了刺客。王敖也不说明,只是辞 行要走,余丘还想挽留他住几天。而王敖的心象长了草一样,第三天便呆不下去 了,赶紧离开大梁吧!别在家门口丢人了。 王敖一路东行,心里就别提多别扭了,本想去抓个贼,却让贼戏弄了一番。 哎!远行总是好的,宽阔的大道边,茂密的原始森林向天边延伸着。阳光灿烂, 云如雪团,王敖的心境也豁达了不少,走了一程,夜行人的事就忘了。 出大梁七十里便是山阳邑,是魏元吉的私邑,人口多达万户。由于在函谷关 得罪了魏元吉,王敖行对这座城邑便多留了几分心。车到山阳邑时已是下午,他 在路边找了家饭馆,准备随便吃点儿东西。饭馆掌柜的正坐在门口的凉棚里,惬 意地哼着小曲,看到客人忙起身打招呼。王敖找了张靠窗户的桌子,仰面问道: “有肉食吗?” “有,有,有,有野味!”掌柜的兴奋得鼻尖冒汗。原来战国时民生疾苦, 普通平民连麦馕都吃不饱,奴隶的境遇就更凄惨了。肉食只有贵族官员和商人才 吃得起,所以民间管和贵族和当官的叫“食肉者”。由于一般人吃不起肉,所以 街头小饭馆里也难得准备。此时掌柜自柜台后拿出一只山鸡来:“客官,这是昨 天才打来的,上等野味啊!” “炖一只鸡,打半斤酒。”王敖道。其实去秦国时,王敖一路上节衣缩食, 惟恐多花了一文钱,现在不同了,自己身价百万,在咸阳城外还有十顷良田,此 一时彼一时啊! 没过多久,一只香喷喷的炖鸡便端上来了,王敖边吃边喝,好不惬意。吃得 差不多了,忽然听见掌柜的笑了起来,他起身向门外迎了出去。王敖向窗外一看, 顿时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背爬了上来,大路上走来一个人,身披豹皮,肩上挂了 两只狐狸,手里提着三只野鸡,背背两柄钢叉,那身形明明就是夜行人。王敖叫 了声苦,冤家路窄!怎么又碰上他了?对,来人的确是夜行人,这回他的面目露 出来了,只见他头发又黑有密,而且卷曲得非常厉害,活象个大菜花,而这家伙 的眼睛是深陷进去的,鼻子也一般高出不少,那模样竟是个匈奴人。只听掌柜的 笑道:“且过,今天收获又不下哇!” 且过鬼鬼祟祟地四望了一眼,然后低头向饭馆里走来。王敖赶紧戴上大斗笠, 连头都不敢抬,但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名字,且过?似乎听说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 来了。只听且过一进门就小声问掌柜的:“大叔,昨天的山鸡卖了吗?” 掌柜的笑道:“卖了两只,给你娘的药已经抓好了,还剩五文钱。”说着他 从柜台后拿出一包草药,又掏出几枚铜钱递到且过手里。“你娘的病好些吗?” “咳,一直是这样。”且过把两只山鸡交给掌柜,拎着手里的一只道:“这 只送给花老伯。” “真是个好孩子,你要是娶了花姑娘他家得多高兴啊。”掌柜把两只鸡藏到 柜台里。且过道了声谢,缩头缩脑地走了。 王敖赶紧叫住掌柜:“我要去城里找个朋友,把马车放你这儿寄存,回来加 倍付钱。”然后出门追且过去了。 看样子且过是山阳邑的人,他在街上不停地与人打招呼,大多是作揖鞠躬, 满脸卑微。王敖跟在后面越看越想笑,原来这小子跟谁都这样。后来他发现且过 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下了,王敖赶紧躲到街角,等且过进去他才出来。 王敖偷偷转到小院后面,蹲在窗下了,他想看看且过的主人到底是谁。只听 屋里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前天才从大梁回来,又去抓狐狸,殿下就不能让你 休息一天吗?” 然后是且过无奈的声音:“殿下说他妹妹嫁到燕国去了,这件百狐腋裘是送 给他妹夫的,冬天之前一定要送到。上个月吩咐的,现在才抓了六十九只,他说 抓到百只就算我立功,我娘说立了功就能当平民了。” 王敖在窗外吸了一口气,俗话说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百狐腋裘!那就是 要抓一百只狐狸了,而且都是且过这个傻家伙一个人抓!真是了不起的猎手啊! 可他为什么要去大梁当刺客呢?想到此不由得偷偷向窗内看了看,这一看竟有些 后悔,原来与且过聊天的姑娘简直是国色天香,看得王敖的眼珠突突直跳,好在 他定力尚可,要不非顺着窗户钻进去不可。 “你要是当了平民,咱们就……就……”姑娘说不下去了,而王敖却能听出 弦外之音来,这姑娘喜欢且过,傻家伙艳福不浅! “我想先让我娘当平民,我还能立功的。”且过说完,屋里沉默了一阵子, 王敖也不敢再看,心里却赞赏道:这傻家伙倒是很孝顺。过了一会儿,只听且过 又说:“昨天殿下说过几日要去齐国,要我一起去。” “为什么总要你去?”姑娘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跑路快又能驾车吧。”然后屋里传来阵解东西的声 音,又听且过说:“这只鸡给花老伯吃吧,我先走了。” “我唱个曲子给且过听……” “天晚了,娘会着急的。等我从齐国回来,再立个功就是平民了。”说完, 且过似乎是出门了。 王敖继续跟踪,他不敢贸然出现,且过那两把钢叉着实厉害。此时只见且过 走进一片树林,树林那边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宫殿,王敖不想再脱下去了。他轻提 一口气,偷偷窜到且过背后,剑尖直抵且过后心。“傻小子,这回你跑不了了。 说,你主人到底是谁。”王敖哈哈大笑起来。 且过不敢回头,他听出了王敖的声音便道:“先生还不肯罢休吗,奴才并没 杀人,也不会说主人是谁。” “呸,你这个傻小子,难道我还不明白,这里是魏元吉的封地,你是封地的 猎奴,难道你主人不是魏元吉吗?你瞒着主人卖猎物,就不怕主人知道吗,一会 儿我就去报信。” 且过后背哆嗦了一下,他慌张地举起手道:“先生千万别说出去,主人会惩 罚我的。” “杀了你也不多,谁叫你干坏事的。”王敖很是解气,终于报仇了。 “杀了奴才倒也没什么,可奴才还有老娘。”且过委琐地说。 “对,还有花姑娘。”其实王敖早就不想难为他了,于是他把宝剑收了起来。 “转过来吧。且过,得过且过,一看你就不是有出息的人。” 且过这才转过来,他茫然地望着王敖,弄不明白他怎么会在山阳邑。“奴才 是奴隶,怎么能有出息呢?只盼先生不要把出卖猎物的事说出去。” “算了,我不说是你暴露你主人的,更不会说你偷着卖山鸡的事。但你也报 答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实交代,为什么魏元吉要杀余丘?你是猎奴 为何杀人。”王敖一屁股坐在地上,根本不看且过的表情,他对这个奴隶已经放 心了,这家伙做不出什么坏事来。 且过赶紧摆手道:“先生,奴才从来没杀过人,主人派我去,奴才只想应付 一下就算了,结果碰上了你。” “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对不对?”王敖仰着脸看他,且过的确是个奴隶,他 必恭必敬地站在那儿回话,似乎面前的是主人。 “是,先生招式太多,我不是对手。”且过老老实实地说。 “对,你就会用那几招蒙事。” 且过竟点了点头:“我就会那几招,还是跟螳螂学的,别的不会。”他已经 忘了自己还有飞叉的功夫呢。 “胡说,怎么能跟螳螂学?”王敖认为这小子在瞎编。 “我在树林里见到过螳螂抓虫子,很管用的。我就想它挥大刀的姿势要是用 在猎叉也可以,就琢磨了几招。”且过的表情非常实在,不是在说谎。 王敖仰头想了半天,他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无可反驳,他不愿意再纠缠这种事 了,于是切入正题道:“魏元吉为什么要杀余丘?说出来我就不怪你了。” 且过四下看看,见周围没人才道:“主人说,余丘与他有仇,专门帮助外人, 这种人要见一个杀一个,不能留情。” 王敖想了想,大约明白了,余丘在朝堂上要魏国以两城赂秦,魏元吉认为是 强敌之策,想杀一儆百了。看来余丘这回不死,下次也逃不了,现在这种暗杀的 事越来越多,其实杀个人没什么意义,要是把敌人、敌人的朋友都杀了才管用呢, 否则只能引起更大的怨恨。他正琢磨着。且过却道:“先生要没事,我先走了, 一会儿主人会找奴才的。” 王敖本来还想问点儿别的,却一时想不起要问什么,于是道:“干了丧尽天 良的事,老天爷会劈死你的,以后要小心。” 且过赶紧点头道:“先生放心,奴才不会杀人的。”说完,他飞快地向山阳 君府邸跑去了。 王敖独自坐在地上,越来越觉得且过这个名字很熟悉,却怎么又想不起来在 哪儿听说过。他做什么都不求甚解,想了想也就算了。 离开山阳邑,王敖在路上又想起且过的事了,他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似乎 与自己有过莫大的关系,可那是什么事呢? 大约走了三四天,远远的已经能看见临淄的城郭了。齐国自古富庶,而其首 都临淄更是富甲天下,如今临淄的人口多达五十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 市农工商学,样样俱全,据说大家的衣袖举起来可遮住太阳,一起挥汗如同天空 洒雨。城内的庄道和康道贯穿全市,街道宽阔得可并排行驶六辆马车。与之比起 来,大梁、咸阳、邯郸都不算什么了。 王敖自城东南的鹿门入城,沿着贯穿南北的庄大道,直奔稷下学倌区。半年 的时间,王敖发现临淄更繁华了,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沿街又开了不少新店铺。 人们衣着华丽,很少见到大梁那种流落街头的难民。是啊,齐国已经快四十年没 打仗了,据说仓库里的粮食全长了虫,每过几年都要更新一遍。 他来到第一个路口,马车拐弯进入康道,这一带便是稷下了,街两边的建筑 非常高大,其主人大多是各国的知名学者,这里学倌林立,据说最多时有上百家, 学子三千人,缭子的学倌就在第二个里巷。齐王建颇有其祖齐宣王的遗风,他授 予各国学者大夫头衔,开辟出稷下地带作为学倌区。他喜欢看这些门派各异,学 说不同却同样自负的家伙们吵来吵去,相互论战,据说贤王的圣明之世大多是这 样的。稷下学倌区已经开设了几十年,临淄的老百姓已经习惯了这些学子的相互 叫骂攻击的场景,很多人开玩笑说,要刮起东南风来,整个临淄就全是唾沫味儿 了。 缭子所住的里巷是乐里,其房屋高大,二楼是缭子的书房。王敖进门后见四 师弟占德正在门洞里读书,便把缰绳扔给他。四师弟高兴地叫道:“二师兄回来 啦,一路可好。” “还好,夫子呢?” “在二楼看书。”占德一把拉住他:“二师兄,你得劝劝夫子。” 由于王敖脑筋快,为人随和,在师兄弟里人缘特好,所以大家有事不敢跟夫 子和大师兄开口,专门请他他转告,所以他早习惯了。王敖笑道:“难道师弟要 娶媳妇,夫子不同意?” “二师兄别瞎说,我还不到岁数呢。”占德瞪了他一眼:“我是说要你劝劝 夫子,机会不是总有的。前几天燕国大夫来礼聘夫子是燕国做大将军,可夫子拒 绝了。长此以往我等兄弟还有出头之日吗?师弟我还年轻,可大师兄和二师兄你 却不小了,这岁数在以前都登台拜将了。” 王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理解占德的想法,谁都希望夫子能做大官,一 人得道鸡犬升天吗!夫子要是老死山野,弟子也得跟着受罪。他拍拍占德的肩膀 :“燕国孱弱,国王昏庸,夫子不去是对的。这次师兄回来就是与夫子商议这件 事的,秦王请夫子入秦。” 占德高兴得拍了下巴掌。 王敖来到夫子书房前,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衣冠,在夫子面前他从来不敢随 便,有时甚至像孩子一样胆怯。“夫子,弟子回来了。”王敖推开门,直挺挺地 跪在门口。 魏缭正在看书,笑道:“好好,快进来吧。”王敖进屋后又要行礼,魏缭摆 了摆手:“在家里就免了,一路顺利否?” “还好,大梁家里不错,祖母身板很硬朗,现在还能吃三块糖饼呢。”王敖 坐到夫子面前。 魏缭开心地笑了,他拢了拢胡须:“为师该回家看看天老人家了。” “对,对!如果夫子愿意明天咱们就动身。”王敖道。 “哪能那么快?这里还有你不少师兄弟呢。难道这一趟把你的心跑野了?” 魏缭父亲一样慈爱地看着他。 “不,秦王政请夫子入秦,正好可以接上祖母和师母,两全齐美。”王敖笑 着说,接着他把这次周游列国、参与铲除秦国叛乱的经过详细地讲述了一遍。最 后道:“秦王说本应该亲自到临淄拜请,但国事不得脱身,请夫子务必前往,他 要以国事军事相托。” 魏缭紧缩眉头在屋里转了几圈,如果王敖的话属实,秦王政确是个雄才大略 的君王,而秦国也是当世第一强国,倒是个施展抱负的地方。最后他停下来: “既然如此,不如就去秦国看看。” 魏缭话音未落,书房门便被推开了,大弟子羌廆、三弟子彭昌、四弟子占德 齐刷刷地跪在门口:“恭贺夫子入秦。” 魏缭先是吓了一跳,马上便明白了弟子们的意思,于是板起面孔道:“此去 只不过是看看秦王的为人,秦国的实力,是不是在秦为官还要再看。你等明日收 拾一下,先回家辞行,然后我们的咸阳集合,王敖就跟着我吧。” 几个弟子喜行于色,相互击掌,最后占德叫道:“二师兄你太抠门,你现在 是富翁了还不请我们吃饭?” 王敖没想到自己的话,师兄弟们都听见了,赶紧赔笑道:“还没来得及跟大 家说呢,今晚咱们就去吃,想吃什么?” “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