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令 第三天,缭子让羌廆、彭昌他们回家辞行去了。王敖没有家,则跟着缭子踏 上了西去之路。上路前,缭子将一只包裹交给王敖,让他仔细保管。王敖嘻嘻哈 哈地笑道:“没听说夫子有积蓄啊,即便是些金银也不必放在心上,祖母床下有 百万赏钱呢,足够咱们师徒受用了。” “你倒挺会找地方。”缭子对这个精灵古怪的徒弟实在没办法,他竟把百万 钱藏到了祖母床下,胆子大到了极点。不过想想也是,谁能相信一个穷老太太家 里竟有如此巨大的一笔财富啊。他手里掂着包裹道:“金银为师倒不担心,这是 祖师留下来的兵书,先师曾言:天下一日未定,一日不可传之于世,谨防庞涓之 类的小人祸害天下。你一定要保护好。” 王敖这才知道包裹里是羊皮书,这本书他自小就看过,虽然深妙却也没什么 神秘之处。于是问道:“夫子,我在外听得传言,先师遗书是旷世奇书,有百战 百胜之功,可我也没看出如此精妙啊。” 缭子叹息道:“世人愚鲁,以讹传讹,兵书的精妙在于理解原则,举一反三, 灵活应用,哪有百战百胜之书,说这话的人都是门外汉,即使把兵书给他想比也 没什么大用。”说着,他挥手道:“上车吧,十日后我们就到大梁,这次我们顺 便去看看你师伯,他已经快八十多岁了。” 王敖驾车,师徒两个说说笑笑地出了临淄。 话说且过,他摆脱了王敖的纠缠后,闷着头跑进了君侯府,他真不明白这天 上掉下来的书生,为何鬼魅般缠上了自己?一进君侯府大门,正好看见魏元吉与 门客东门田自厅堂里走出来。魏元吉看见且过,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在这一点上 他和魏豹的观点一样,奴隶就是两条腿的畜生,他们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供自己驱 使的。他厉声道:“且过,抓多少只狐狸啦?” “七十一只。”且过必恭必敬地回答。 “一个多月了才抓七十一只,燕国公子的百狐腋裘何时完成?”魏元吉喝道, 他妹妹嫁给了燕国公子成,魏元吉想拉拢他为合纵之计出力,所以这件价值连城 的百狐腋裘便极有政治意义了。 且过苦着脸道:“奴才日夜抓捕,如今山阳邑附近的狐狸全跑光了,奴才今 天跑出四十里才抓到两只。” “明天跑六十里,我就不信抓不回来。”魏元吉道。 且过只得点头。 东门田忽然看了魏元吉一眼,以探询的口吻说道:“后日出发去齐国,且过 是不是——?”东门田已经五十多岁了,令人难堪的是老大岁数竟不长胡子,下 巴上总是光溜溜的,唇上倒是生了几根毛,但也绝对不会超过十根。他早年是儒 生,求官不成就当了魏元吉的门客,实际上就是他的首席智囊。 “对了。”魏元吉叫住正往后院溜的且过:“后日你跟我去齐国,如果事情 办好了算你一功。” “狐狸呢?”且过喃喃地问。 魏元吉一时不知怎么答复他,东门田笑着说:“白天赶路,晚上抓吗,这一 路的狐狸多得很。”魏元吉点头道:“对,东门先生说得对,狐狸这东西昼伏夜 出,晚上去抓。你不是山阳邑最好的猎手吗,还能让几只狐狸难住?”且过低着 头道:“是。” 魏元吉与东门田走出去了,且过独自转到府后的一个土院中,看望老娘。没 错,且过就是送母马给李樶、王敖的匈奴孩子。后来边境平安了,匈奴人与赵国 做生意,为了交换食盐,且过和母亲以及一大群匈奴奴隶成了交换品。就这样他 们母子到了中原,几经转卖,最后被贩卖到临淄。此时且母已经年过三十了,而 且过则刚刚十三岁。在奴隶市场上,有人看中了且过,但并不准备买下他的母亲。 于是母子相抱而哭,号啕不已,任凭奴隶贩子的皮鞭雨点般打在他们身上,娘俩 个誓死都不愿意分开。而魏元吉正好在市场上溜达,看到这情景不知动了哪根筋, 于是出高价将且过母子一起买了回来。自此且过成了魏元吉府上的奴隶,心里一 直将元吉老爷视做恩人。后来他们随主人回到山阳邑,魏元吉见且过体格强壮, 便让他去做猎奴。且过做事非常认真,为了报答主人的相救之德,整日里满山遍 野地追逐猎物,几年下来练就了飞毛腿和掷钢叉的功夫,后来还从螳螂捕虫中悟 出了一套叉法。渐渐的,且过在山阳邑的名声越来越大,元吉门客中的游侠不服 气,不少人去找这个奴隶挑战,往往出不了数招便成了且过的手下败将。于是魏 元吉不禁对这个匈奴奴隶另眼相看了,甚至连暗杀这种事都交给他去做。但且过 心地善良,从不忍心下毒手,常常敷衍了事,所以一直没立什么功劳,至今仍个 是奴隶。 且过来到母亲住的土院,且母正在搓麻绳呢。看到儿子进来,皱纹堆垒的脸 上极其费劲地挤出些高兴的表情来。其实她才四十来岁,但那模样跟六十岁的人 差不多。且母道:“过儿,今日的收获怎么样?” 且过把身上的家伙全卸了下来:“只抓了两只,主人不满意。” “咳,一个山阳邑哪有那么多狐狸。”且母叹息道。 “过两日,主人要带我去齐国,路上总会有狐狸的。” “要是主人再让你去杀人,你怎么办?”且母担心地说。且过已经把大梁的 事告诉她了,做母亲的自然担忧。 “见机行事吧,反正儿子不想杀人。” 且母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儿子武功高强,为人磊落,为何要生在奴隶之家? 而且还是个匈奴奴隶,换个人家早就出人头地了。咳!自己这一生也太凄苦了, 从河南地被抓到漠北,从漠北被贩卖到赵国,然后再卖到齐国,最后好不容易在 魏国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匈奴女人,要不是为了这个儿子, 又何必活下去呢。她心情难过,一口气堵在胸口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且过正在给母亲煎药,听见咳嗽赶紧跑过来边捶背边说:“娘不要难过,等 儿子立了功,主人就让咱们当平民,您先当。” “还是你先当吧,先把花姑娘娶回来,娘也就安心了。” 想起花姑娘,且过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笑容,那是他生活的另一个希望。 现在是六月份,火热的太阳挂在头顶,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道路两边的 庄稼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沉甸甸的脑袋。路上行人稀少,一个三十辆车的车队扬起 阵阵黄土,自西方缓缓驶过来。这是支华丽的车队,前十辆都是四匹马拉的篷车, 打头的一辆更是镏金异彩,马匹的棕毛梳成了几撮,车轮上包着铁皮,一看就是 王亲国戚的车队。且过是头车的驭者,他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是啊,太热了, 马匹后背上如抹上了一层油,拉起车来后腿竟有些哆嗦。但且过不担心这些畜生, 这都是公子自代郡买回来的千里马,比自己值钱多了,一时半晌热不死。 此时魏元吉与东门田正在车里聊天,虽然车帘敞开着,但且过却听不进去, 他们聊的与自己无关。 魏元吉道:“这《孙膑兵法》真如传说中的神奇吗?” 东门田清了清嗓子,他岁数大了,长途跋涉对身体的影响很大,但不来又不 行,谁让自己是人家的门客呢。“豹公子说的应该没错,老朽也听说过这事。所 谓无风不起浪吗,传说总是有根据的。听说上个月,燕国使者到临淄去请魏缭当 燕国的大将军,可魏缭竟不愿意去,可见此书还是有些门道的。当年我在临淄游 学时见过魏缭,此人谈吐不俗,倒是块材料。而且如意功的事应该不虚,据说孙 膑老年以引导术就可以驱动自己的小轮车,很多人都见过。公子请想,没有超凡 的功力如果能做到?” 魏元吉点了点头:“此次去临淄,能求就求,能借就借,实在不行就抢。要 不派人回大梁把魏缭的母亲抓住,看他换不换。” “这最后一招就算了吧,于公子声望有损,能不使就不使。”东门田打了呵 欠,自己侍奉的这位公子满脑子就是杀人。要是把人全杀了,就是当国王又有什 么意思? 魏元吉哼了一声,他心道,声望有个屁用,秦国只有虎狼的声望,不还是鱼 肉六国?他不想与自己的门客争辩,眼睛望向车外,不再说话了。东门田知道魏 元吉的脾气,更不便再说什么。忽然魏元吉发现前方路边的大树下,停了一辆马 车,一老一少两个书生正在大树下乘凉呢。 魏元吉一眼看见了王敖,那不是帮助秦王平定叛乱的小子吗。怎么在这儿? 忽然旁边的东门田却叫了起来:“魏缭,那人是魏缭!” “当真?” “我认识他。”东门田急忙示意魏元吉停车。 魏元吉本想叫停车,一抬眼竟发现且过正垂着头瞌睡,他一脚踹在且过屁股 上:“狗奴才,还不赶紧停车?” 大树下乘凉的书生正是魏缭和王敖,他们自临淄出来已经五、六天了。天气 太热,师徒俩便停下来休息。此时王敖也看见了车队,而且一眼就看见了头车上 的且过,这小子正在打瞌睡呢,忽然车里的人踢了他一脚,且过差点趴在马屁股 上。王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傻家伙!他正想跟且过打招呼,却见车里 钻出两个人来,为首的一个正是魏元吉。王敖心中一惊,赶紧提醒夫子道:“夫 子,前面车上的人就是魏元吉,派人暗杀余丘的那个家伙。” 缭子心中一凛,直觉告诉他在这里碰上魏元吉不会有什么好事。 魏元吉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双手抱拳道:“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缭子吗? 魏公子,山阳君,盐梅上将元吉这厢有礼了。”说着便深深作了个揖。等抬起身 时,却一眼看见王敖鄙夷的表情。魏元吉脑筋一转,旋即明白了缭子西去的目的。 此人肯定是缭子的学生,既然学生已经在秦国立了功,那缭子去秦国当官也就顺 理成章了。 “公子怎么认识我等野人呢?”缭子不卑不亢地说。 “老友东门田见过缭子。”此时东门田终于慢悠悠地从车上下来了。 说实话魏缭早就忘了东门田是谁了,但听他这么说只得抱拳回礼。 “缭子,真是巧啊!我家公子正准备去临淄拜访,不想在此相遇,真是相约 不如偶遇,机缘巧合呀!”东门田哈哈笑道。 “在下与公子从不相识,公子为何要见草民呢?” 魏缭一旁的王敖差点笑出来,心道:老师与主人不认识,奴才与学生却早相 识了。这时且过也看见了他,不禁惊讶得伸出了舌头,怎么又碰上这家伙了。 “本公子有一事相求,望先生不吝。”魏元吉道。 “请讲。” “久闻《孙膑兵法》为旷世奇书,本公子想重金而求,只要借我一观就行。” 魏元吉早盘算好了,书一到手,几个时辰里就能抄出个副本来。 缭子嘿嘿冷笑了两声,其实魏元吉一出现他就想到了兵书的事,此子狂妄而 残暴,断不可将兵书给他。于是连忙拱手:“抱歉得很,先师不让兵书外传,担 心庞涓之类的小人祸害中原,请公子原谅。” “这么说,先生拿我当庞涓了?”魏元吉的脸顿时黑了下来,他抬手一招, 数十名门客,将缭子师徒包围了。 缭子与王敖相互使了个眼色,师徒俩未免都有些紧张。其实要是换了旁人, 凭他们师徒的本事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今天对方是名震天下的魏元吉。当年魏元 吉在齐国当过质子,他闲极无聊便在临淄摆起了擂台,结果打遍齐国无对手。缭 子师徒都听说过这事,要说一点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而王敖比缭子更紧张,他 知道且过也是对方一个厉害角色,自己应付他都费劲,更别说帮夫子打元吉了。 只听魏缭小声对王敖说道:“你先带着兵书走,你我在大梁家中相见。” 王敖有些担心:“夫子,你呢?” “未战,安知必败?” 元吉哈哈笑起来:“缭子就把书留下吧,本公子不会亏待先生。” 东门田在一边点头道:“只消看一夜,公子付二十金。” 缭子呸了一声:“夺人所爱,宵小不为,堂堂公子如此下作,怪不得魏国每 况愈下呢。二十金,魏公子也太慷慨了吧?” 魏元吉“沧”的一声亮出宝剑,面色铁青地说:“穷酸,东西未借便出口伤 人,找你借是看得起你,公子杀了你又怎么样?”说着便欺身而上。 缭子望了王敖一眼,然后也亮出了宝剑。其实缭子的武功非凡,若不是他将 大部分心血都放在研究兵书的前半部上,十个王敖也不是对手,即便如此,徒弟 王敖在他面前也走不上三十个回合。而魏元吉也一心想试试缭子的深浅,于是两 剑相交便闷声打了起来。这二人,一个是道家剑法高手,一个是沉浸如意功三十 年,一交手便剑光缭绕,寒撤人心。 王敖见二人相斗的架势,知道夫子取胜不易,但自保有余,于是背起包袱就 准备跑,他挥剑向身边元吉的门客砍去,趁他们躲避时便一跃从众人头顶上跳了 过去,然后撒腿狂跑。 魏元吉眼看王敖跑了,知道兵书必在他身上,而自己被缭子缠住无法脱身, 急忙高叫道:“且过,把他的书抢过来,算你立功。” 且过正为王敖逃走庆幸,听到主人如此说只得一路追了下去。王敖边跑边回 头,见且过越来越近不禁惊讶不已。原来且过在大梁城里时,爬山跑路的优势发 挥不出来,两人才跑成了平手,现在到了野外,王敖自然不是对手了。于是越追 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王敖恼怒地骂道:“狗奴才,我把你偷卖山鸡的事告诉 魏元吉,看他不抽了你的筋?” 且过则闷声道:“先生,不就是一本书吗?公子说了,把书拿回去就让我立 功,你们是读书人,书多得是,就给了奴才吧。将来奴才报答你。” 王敖气得哭笑不得,索性停了下来,转身指着且过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狗 奴才,老跟你主人干坏事,早晚老天爷打雷劈了你。” 且过一点都不恼怒,狗奴才本来就是自己的小名。他红了脸,低着头道: “王先生说得对,可奴才老娘要当平民,必须得为主人立功。” 王敖拔剑在手,他知道自己心软,不愿意再听且过唠叨,再说被这个傻忽忽 的奴隶追来追去,实在是丢人。“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说着便 向且过扑去,他恼羞成怒,不顾死活,全然是一副拼命的架势,只攻不守。这一 来且过倒被弄了个手忙脚乱,举着钢叉一个劲后退。打了半晌,王敖见无法取胜 便又起了逃跑之心。他眼光流传,观察周围地形。这一转眼才发现,两匹马站十 几步外的地方,马上骑士正指着他们议论着什么。 战国时人们以车代步,很少骑马,其原因是马具尚未齐备,马镫是东汉时才 发明的。没有马镫,人骑在马上找不到重心,没有高超的武功和骑技是很难在马 上坐得安稳的。而这两个骑士身上风尘仆仆,显然是从远处来的,而两只脚一直 在马肚子上晃晃悠悠地挂着,其武功自然是极高超的。 此时只听满脸虬髯的骑士道:“这位剑客在分心,看样子马上就要失败了。” 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瘦男子惊奇地道:“这钢叉的招式真是奇怪,难道是 从螳螂捕蝉中悟出来的?” 王敖听在耳里,气从中来,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自己吗?他手上加紧,一招 狠似一招,真希望且过会落荒而逃。结果又听虬髯骑士道:“击他下盘,必成。” 结果就象商量好似的,且过几乎在骑士说话的同时,挥叉向王敖小腿上扫去。 此时王敖正好剑走上路,两腿站着马步。眼看就要躲不开了,只得腰眼一拧,身 子向后窜去。由于腰里使力过度,身子在半空中转了180 度,结果脸面朝下。这 一来王敖知道要坏事,摔个狗吃屎倒没什么,如果且过照自己背上一下,岂不就 要被他拍成肉饼了。果然且过一叉向他背后打来,王敖听得风声,只得闭眼等死。 结果且过的钢叉走到一半,便改了方向,本来是向下砸的,却该成了向前挑。一 下子把王敖背上的包袱挑破了,两张羊皮书飞了起来。 王敖“扑”的一声趴到了地上,吃了一嘴土。他扭脸一看,见两页羊皮书飞 在半空,且过飞身抓到了一张,而另一张却飞到了瘦高骑士面前,他好奇地抓在 手里。王敖恼怒地挺身而起,他指着且过骂道:“狗奴才,快把书还我。” 且过抓到羊皮书后,二话不说低头就向路边树林跑去,其速度之快令人惊异。 他跑到树林边,知道王敖再追不到自己了,便转身向王敖作揖道:“王先生,实 在对不住了,将来奴才会报答你的。”此时林边刮起一阵狂风,且过菜花似的头 发被吹了起来,远远望去,整个人就象一只大蘑菇。 王敖突然拍了下脑门,且过不就是在漠北,送母马给自己和李樶的匈奴孩子 吗,怪不得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呢?他伸手想叫住他,且过却一头钻进树林里,没 影了。 王敖愣愣地望着树林,多年前的往事再次闯进脑海,战争、被俘、漠北、艰 辛的逃亡……。一时间眼睛竟有些湿润了,此时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狠且过,还 是该喜欢且过了。 此时突然听见瘦高骑士惊呼起来:“《孙膑兵法》?!先生不会是缭子吧?” 王敖顾不得再想且过的事,还有半部书呢。他赶紧去望骑士,生怕他一转眼 跑喽。只见高瘦骑士大约三十来岁,阂下短髯,目光如电,两条腿晃悠地吊在马 肚子上,显然很从容。另一个虬髯满面的家伙则背着一把五尺长的宝剑,剑柄高 过肩膀,剑鞘的尾端已经过了屁股。他威风凛凛,满脸的骄傲。王敖对这两个坐 山观虎斗的家伙印象不好,于是没好气地说:“缭子是我夫子,难道阁下也要白 日抢劫吗?” 高瘦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跳下马来,走到王敖面前,双手捧着兵书道: “抱歉,本人不知道那人是抢劫的。在下李牧。” “李牧!?”这回轮到王敖惊奇了,他就是名满天下的李牧,几次打败匈奴 的赵国名将。王敖倒吸了口气,赶紧赔笑道:“阁下是李牧,真是三生有幸啊! 在下是缭子的二弟子王敖。” 李牧将兵书塞到王敖手里,笑道:“要是知道别人抢你的兵书我们早帮忙了, 可惜兵书的下半部被那个猎人抢跑了。” 王敖看看手里的兵书,果然只剩了上半部。他狠狠地骂道:“这个狗东西, 早晚宰了他。” 此时另一个满脸虬髯的骑士走了过来,他大声道:“人家没要你的命,已经 是手下留情了。本来我以为你不是好人,结果他倒是抢劫的。” “我要杀的是他主人——”王敖突然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以为自己不是好人。 “在下怎么不是好人了?” “他是穷人。”骑士道。 “这是何意,难道穷人就不会干坏事吗?”王敖怒道。 骑士赔笑道:“现在看来是在下错了。” 李牧指着他介绍道:“这是大侠盖聂。” 这一回王敖又惊讶了一次,名将大侠,今天真是开了眼。三个人一起聊了几 句,王敖才知道李牧这次南下是绘制地图来的,前天碰上的盖聂。正聊着,王敖 突然大叫道:“糟糕,不知道夫子怎么样了?” 王敖他们赶回战场时,缭子已经与魏元吉大战了三百回合,但魏元吉终归比 缭子年轻了二十岁,现在缭子快顶不住了。王敖冲入战团,拼死一剑将元吉挥到 一旁,他大叫道:“你的奴才已经把书抢跑了,还打什么?你这个小人,愧为贵 族,早晚不得好死。” 魏元吉并没理会王敖的诅咒,面露喜色道:“这个狗奴才还有些用。” 这时盖聂和李牧也赶到了,他们在路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盖聂冷笑道 :“堂堂公子,竟如此无耻!” 魏元吉双眼圆瞪,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敢管本公子的事?” “本人盖聂。”盖聂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魏元吉。 人的名,树的影,盖聂是当世第一大侠,武功卓绝且颇有侠名,江湖上传言 :千金之财不如盖聂一诺。听到盖聂的名字魏元吉竟有些后悔了,自己与缭子斗 了三百回合,现在连王敖都能击败他,肯定不是盖聂的对手。但他终归是公子, 绝不会当面怯阵的,于是拔剑在手。这时东门田看出了门道,他笑呵呵地走过来 :“原来是盖大侠,我家公子对大侠心仪很久了,在此相遇真是天意,要不请上 车回山阳邑一叙。” 盖聂闷哼一声,他不愿意结交权贵。 李牧走了过来,他拱手道:“在下李牧,请公子将兵书还给缭子,夺人所爱, 宵小不为。” 魏元吉见又是一个劲敌,不禁有些泄气。堂堂王室贵胄抢劫人家的兵书,说 出去的确不好听。魏元吉假装惊奇地说:“本公子只与缭子比武,哪里抢他的兵 书?这是哪儿的事?” 王敖咬牙切齿地骂道:“装什么蒜,难道狗奴才不是你指使的吗?” 魏元吉厚颜无耻起来,他怒道:“这个奴才就喜欢持强凌弱,回去我教训他, 要是真抢了缭子的兵书,来日一定奉还。”他琢磨着反正兵书已经到手了,何必 与盖聂、李牧翻脸呢。于是拱拱手,叫上众门客走了。 王敖还想追上去扑打,缭子一把抓住他:“时也,运也,兵书不在他身上, 改日再说吧。” 王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弟子无能,弄丢了师祖的兵书,愧 对夫子。”说着拿出兵书的上半卷:“这上半部还是李将军抢回来的。” 缭子赶紧向李牧施礼道谢。 李牧道:“久闻缭子大名,在下荣幸得很。” 盖聂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找一家酒馆喝个痛快,兵书的事早晚我们帮您 抢回来。” 缭子是个豁达的人,见到名将大侠也是很高兴,于是拉起地上的王敖。笑着 说:“好,一醉方休。” 四人相见恨晚,一路说说笑笑,不久便找到一家酒馆,酒馆里没什么好菜, 但自酿的黄酒味道纯正,几个人开怀畅饮起来。盖聂粗矿,李牧谦逊,缭子豁达, 王敖机灵,谈起来非常投机。喝了一会儿,李牧拱手道:“缭子是当代兵家圣人, 《魏缭子》只写了一章便于天下广为流传了,真是钦佩。” 缭子无奈地笑道:“只是在临淄讲学,得些薄名,而将军屡战匈奴,保我神 州边境,为世人景仰啊。按说倒应该感谢魏元吉,要不是他白日抢书,咱们还见 不到呢。” “其实在下并不喜欢读书人。”盖聂笑着说:“书这个东西,哎,贻害人间 哪,要是没有兵书,或许战争还少些。” 缭子点点头:“其实文字都是多余的,据说仓吉页造字时,白日天落粮食, 夜晚鬼神哭嚎。”缭子思索着说。 盖聂大是惊奇:“先生,鬼神哭嚎可说是人间自此多烦恼,那天上落粮食是 怎么回事呢?” 缭子摇着头道:“在下也不知。” “可能是这文字里能长出粮食来吧。”王敖大笑道。他对这两个人颇有好感, 特别是对李牧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近感,于是对李牧道:“夫子常在讲学时提到 将军,说将军是当代奇才。” 李牧赶紧摆手。 此时盖聂忽然叹了口气:“你等文人说话竟如此多礼,难道不累吗?” “大侠有墨者之风,咱们门派不同啊。”缭子道。 众人大笑。 笑后李牧诚恳地说:“缭子乃当世高才,若不嫌弃,李牧愿意引荐敝国寡君, 同殿为臣,李牧也好随时聆听教诲。缭子是否愿意随小可邯郸一游?” 缭子沉吟了一会儿,他知道赵国乃四战之国,民风好武,军力强盛,但赵国 君主寡恩多疑,对部下极不信任,以至酿成了长平惨祸。于是拱手道:“谢李将 军厚爱,本人已经答应秦王了,现在就去咸阳,君子一诺重千金!” 李牧下意识地望了望西方,秦赵自古世仇。他意识到与缭子之间早晚要有一 场争斗,今日为友,明日为敌,人世沧桑啊!同时缭子的坦诚也很让自己钦佩, 他就不怕自己象元吉那样痛下杀手吗?真是君子也! 盖聂举起酒碗,豪迈地说:“战国之时,列国争霸,我等大丈夫当雄飞与天 下。今天把酒临风,明天杀个你死我活,快意恩仇,哪儿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 说着一饮而尽。大家被盖聂的情绪感染,顿觉人生快意,如此而已,于是酒碗乒 乓做响。然后盖聂又道:“听人说《孙膑之法》有百战之能,缭子和李将军都是 兵家,不知怎么看?” 缭子看了眼李牧,李牧微笑了一下:“世上兵书几百部,哪一部都是好的, 关键看你怎么用,春秋数百战没有一战雷同。” 缭子狠狠拍了下大腿,兴奋地说:“将军高才,纸上谈兵者必败!兵书的确 只能提供原则、思路,为将之道,道于心悟,往往只能意会。至于作战方法吗, 能否灵活运用那就要看个人的天赋了,绝不可拘泥与书本。” 王敖笑道:“象魏元吉那样的蠢材,就是抢了兵书去也没什么用。” 大家又笑起来。 李牧叹息道:“何止是没用,假如他照搬兵法,弄不好就是自掘坟墓。” 缭子又点了点头。 此时盖聂大声道:“缭子,令爱徒剑法不错,但步行紊乱,杂而不纯。在下 想点拨一二,您不会反对吧?” “岂能,求之不得啊。”缭子笑道。 “但有一个条件,缭子将兵书借李将军一观,在下保证他还您。”盖聂知道 李牧很想钻习《孙膑兵法》,索性挑明了。 李牧忙红着脸摆手:“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缭子却很豁达,李牧几次挫败匈奴南下,是中原的保障。于是说道:“书得 其人,好事啊!”说着便将兵书递了过去,他对李牧印象很好,兵书这东西无缘 者看一百部也没用,有缘者不看则是对兵书的糟蹋。 李牧捧过羊皮书,羞涩不已:“缭子,小可必将奉还。”那时的人讲究一诺 千金,何况是大名鼎鼎的李牧。当天,大家喝完了酒馆的存货,晚上便在酒馆睡 下了。第二天早上李牧告辞,盖聂与缭子同行,一来他担心魏元吉拦截,二来想 点拨一下王敖的剑法。 整整行了一天,晚上魏缭、盖聂和王敖投宿到魏赵边境的舆城,夜静后缭子 休息了。王敖便领着盖聂来到马厩前的空场,盖聂也不推辞,挥手道:“小老弟, 你先耍几手看看。” 王敖挥剑舞了起来,他竭尽所能,一口气使出了五六套剑法。盖聂抱着膀子 在一边观看,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敖红着脸说道:“我的剑法与大侠比起来简直是萤火比日月,但请大侠赐 教吧。” 盖聂笑道:“你根基很好,悟性也不错,为什么不能专心地练一套剑法呢。 用心不专,你就是把天下的剑法都学到手也不会登峰造极的。”说着盖聂兴致勃 勃地演练了一套儒家的“泰阿剑法”。 本来王敖也学习过这套剑法,但盖聂演练起来却是另一幅境界了。盖聂不愧 是当世大侠,只见长剑直上直下地砍落,颇有推山排海之势,而其步伐稳健,进 退有矩,一柄剑竟如迎风张扬的军旗,凛然不可侵犯。王敖只看得如醉如痴,与 他比起来自己的剑法简直像孩子的游戏了。一套剑法演练完毕,盖聂收住势子, 呼吸均匀。王敖兴奋地鼓起掌来:“怪不得是天下第一剑,大侠有如此本领,哪 个诸侯国不得顶礼相邀啊?” 盖聂微笑道:“在下生于草莽,只求独善其身,不求闻达于世。”他本是粗 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弄得王敖不知如何回答。盖聂摆手道:“不谈这些, 咱们还是谈剑道吧。” 其实盖聂的剑道是家传,其家世代为墨翟的信徒,当时称为墨党,又称墨者, 父亲与祖父都是剑道高手,到了盖聂这一代,他天赋奇高,竟将墨家的《天道剑 法》,从二十四式演化到三十六式,屡败高手,名噪山东六国。盖聂为人非常豪 爽,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常有除暴安良之举,所以侠名极盛,被天下人引为楷 模。有一年楚考烈王派人请他到新郢为官,盖聂大笑着对使者说:“你没看见神 庙里的贡品吗,那些死猪死羊死牛披红挂绿,被人们供得高高。是不是很尊贵吗? 但在下只想做口活猪,能到处拱些食吃也就算了。”于是回绝了使者。其实盖聂 不仅不想做官,他从骨子里看不起那些贵族、官员,认为他们不过是趋炎附势的 小人,祸害百姓的蛀虫,是百无一用的寄生阶层。 王敖见盖聂不愿意谈做官的事便赶紧转换话题,他指着盖聂的五尺长剑道: “盖子,这把剑很稀有啊?” “一般的钢剑而已,你手里的剑都比它好。”盖聂笑道。 王敖不好意思说这把剑是秦王赐予的,索性就坡下驴:“剑为到底何物?人 们竟如此喜爱?” 此时月朗星稀,凉爽的夜风如孩子的嫩手一样轻扶的面庞。盖聂干脆席地而 坐,他左手端着一爵酒,右手摸着脸上的虬髯道:“剑的确是个好东西,那是上 苍赐给我们的利器。告诉你,先古的时候人们就用细长的薄石做剑了,而后黄帝 采首山之铜铸剑,以天文古字铭刻在剑上,这就是现在的宝剑了。”说着,盖聂 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又要籀文了,剑乃检也,是检查的意思,防备不测, 检查非常,所以侠客行侠大多用剑,自古就有这层意思。自夏、商以来,剑多为 铜铸,价格昂贵,是贵族身份的标志,一般人是佩带不起的,就是有钱也不能佩 带,那是犯法的。现在好了,我们平民也能戴剑了,孔丘说什么古代比今天好, 我看是他在胡说。” 王敖大点其头,话到盖聂嘴里说出来就解气。儒家的确有古是今非的说法, 到处游说恢复周礼,尊敬先圣。但他们对裸游馆一样笑纳,周王室被吕不韦逐出 洛邑,象征天下的九鼎被王室变卖还债,也没见哪个儒生敢站出来说什么或者周 济一下,真是虚伪。 又听盖聂道:“剑道之法,自古有之。可分为剑舞和剑击,剑舞是贵族宴会 上表演使的,不足为道。剑击乃格斗之术,你我所学都是剑击。庄子曾说:夫为 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真是太精妙了,这个读书人, 这个读书人——”盖聂说不下去了。是啊,庄子怎么悟出这个道理的呢?难道他 也是游侠? 二人都不说话了,盖聂仰望着夜空思索起来,不一会儿他背后的长剑便丝丝 做响,隐隐的似乎有股寒气自剑鞘里票出来。 突然他飞身而起,长剑似一道电闪般划破夜空,而后剑影如山,人形似风, 整个院落都笼罩在一片寒气中。 王敖望着盖聂有感而舞,不仅心惊肉跳起来,他惭愧得想抽自己几个嘴巴, 在盖聂面前,自己连三招都使不出来。 突然院外有人清脆地叫道:“呵,大侠士深夜舞剑,观众竟是一个财迷。” 话音未落,有个人影自墙上跳下来。 王敖本能地抓住剑柄,而盖聂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收住架势,头都没 回道:“一个人到处乱跑就不怕狼吃了你?” 那黑影咯咯笑起来:“狼觉得我瘦,不会吃我的。” 这一来王敖倒听出来了,那人竟是楚国公孙熊鹰,他怎么在这儿。王敖笑道 :“函谷关一别,公孙可好。” 熊鹰从黑影走出来,满脸怒容地瞪着王敖道:“财迷,你言而无信,不是说 好了有盖聂的消息就通知我吗,你的良心呢?要不是我半夜听见有人舞剑,明天 你们就跑了。” 王敖差点高呼冤枉,这话熊鹰是说过,可自己并没有答应啊,再说就是答应 了又怎么告诉他,难道自己有白日飞腾的本事。 此时盖聂偷偷向王敖摆了摆手,意思大约是此人不可理喻,少说为妙。盖聂 对熊鹰道:“公孙何必万里追踪呢,早晚我是要回楚国的。” “难道要让我等白头发吗?”熊鹰怒道。 这一回王敖更摸不清了,这两个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盖聂笑道:“这为公孙缠着我要学武,可在下就是不愿意和贵族打交道。” 盖聂饶有深意地看了熊鹰一眼,似乎言尤未尽。 “谁是贵族?谁是?”没想到一听这话熊鹰便急眼了,他冲过来双手想抓盖 聂的胳膊,盖聂轻轻一退。熊鹰没抓住竟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贵族就全是坏 人吗?假清高,我是墨者,从小在墨坛长大的。你就知道我父亲是公子,难道不 知道我夫子是墨坛矩子武嘉良吗?天下为公,人人平等,兼爱爱人,你不懂吗? 假墨!假清高!” 王敖被这个公孙弄晕了,难道他真是墨者?战国时儒墨并称显学,各行其道, 儒家满脑子拜相封侯。墨者则提倡节俭,以天下为己任,倡导人人平等,并认为 贵族不劳而获是可耻的。他们的主张在中下层平民中广为流传,各地都组织了墨 坛。民间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这忠信指的就是墨者,由此可见墨学传播之 广。但贵族和儒家一直认为他们是贱民,从不用正眼看他们,如今一个楚国公孙 竟也自称是墨者,真是匪夷所思! “好,好,我假墨,我假清高。”说着盖聂竟望了王敖几眼,眼神里竟有告 别之意。还没等王敖反应过来,盖聂已经纵身上了墙头,转瞬便不见了。 熊鹰想去抓他他,却哪里抓得着,他急得直剁脚:“又让他跑了。” 王敖哈哈大笑,他觉得有趣之极,于是道:“要不公孙先休息休息,我把房 间让给你?” “呸,想得美,财迷,以后再跟你算帐。”熊鹰也跳上墙头,他四下望望, 便顺着盖聂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 王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一个公孙一个大侠,匪夷所思!实在是怪异! 第二天早晚,王敖将昨晚的事告诉缭子,缭子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得 说:“江湖之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他们又行了一日便到了大梁,由于怕元吉劫持家人,缭子准备把老母、孩子 安置到师兄唐睢处,于是收拾了些家当便带着家小继续上路。唐睢带着一家几十 口,隐居在太行山南麓,快九十岁的人了,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看到小师 弟缭子到来,自是一番欣喜。王敖将百万赏钱交给师伯保管,老头道:“我隐居 于此,开荒种地,养蚕织布,用不着钱。”王敖道:“将来我师徒回来用。”缭 子惊奇望着自己的弟子,半晌没说话。 从太行山出来,王敖对师伯的为人大为称道,却对他习兵家之术在此隐居却 又非常不解。缭子叹息说:“你师伯应该学道家,他是错入了门。你应该拜到鬼 谷子门下,也是错进了门啊。” 两人沿着黄河南岸的成皋大道一路西行,一路谈心,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崤 山,再走几十里就是函谷关了。 崤山是战国以前最重要的山脉,他将中国分成东西两个世界,山东六国和西 方虎视眈眈的秦国,很多重大战役都发生在这里。 师徒进得山来,顿觉凉风扑面,身上竟有些冷了。崤山险峻!只见两旁是刀 削般陡峭的峭壁,大朵大朵的白云似乎随时都会从半山上坠下来,中间一条大道 沿着涵洞般的峡谷蜿蜒前进着。缭子惊叹道:“如此天险,怪不得山东六国几次 合纵都无功而还呢。知道吗?当年百里孟明就是在这里遭到晋军伏击的,从此秦 晋之好就成梦呓啦。” 王敖满脑子是波澜壮阔的历史篇章,顿事豪气干云。“天险不过是守御之用, 秦兵于此出关几十次,都没有太大的收获。长平之战歼灭了赵国主力,却依然攻 不下邯郸来。”王敖悠然地说。“所以强秦需要夫子。” “哈哈……”缭子仰卧在车里笑,眼前的天空只剩了一线,连空气都有些稀 薄了。“鬼谷子的纵横之术确是矛利盾坚,无可比拟啊。所以天下要归一统必须 击破六国的合纵,让他们各自为战,一一歼之。”突然他捅了捅王敖的后背: “你不是块领兵打仗的材料,以后想干什么?” “这个……”王敖从没想过这事,他的确想立功,想名杨天下,但怎么干自 己心里还没底,于是笑着说:“我愿服侍夫子左右。” “没出息,难道夫子已经七老八十了吗?”缭子哼了一声。“你不是说魏元 吉在杀连横之臣吗?为什么咱们不能做?破合纵之术,贿敌国之重臣,斩能争惯 战之将,伤害他们的军心,瓦解他们的斗志,事半功倍!” “夫子不会让弟子去干吧。” “那还要看秦王是不是一统之君了。” 师徒说着说着,前方的峡谷忽然开朗起来,两座山峰间出现了一大片平地, 平地上一座雄关拔地而起。关口的黑旗上,明晃晃斗大一个白色秦字。王敖叫道 :“夫子,函谷关到了。” 函谷关是秦国最重要的关口,扼守着咸阳的东大门,六国每次合纵最多只能 攻到此关。师徒俩在此接受了盘查,由于缭子想了解一下秦国的民情,王敖只说 是游学的学子。关口的一个校尉摇头道:“外邦学子在秦国无用啊?”王敖忙问 其故,校尉却不说话了。 王敖没在意,在秦国两个月他发现秦人大多不爱说话。师徒俩继续上路,又 走了几十里便进入了八百里秦川,这是物饶民丰的天府之国,基本上杜绝了旱涝 灾害。前些年韩国有人出主意,派著名水工郑国到秦国,设计关中的灌溉水系, 让秦国大兴土木,这样他就没力气向东讨伐了。脑子里进水的韩王竟欣然应允, 于是真把郑国派了来,而秦国也接受了郑国的建议。但不久韩国的伎俩被戳穿了, 秦王要杀郑国,郑国道:“修筑灌溉水系只让韩国多苟延数年,却可让秦国享万 世之福泽。”秦王政不禁大喜,于是继续要郑国修建关中水渠,并命名为郑国渠。 自从水系贯通后,关中地区果然年年丰收,不得不每每修建粮仓。缭子越走越觉 得感慨,秦国不像山东六国那样奢华,却仓满民殷,很少有满街乱跑的乞丐,人 们各厮其职,秩序井然。可怜的韩国!把利器送给了强敌,早晚要得报应。 此时王敖边驾车便问:“夫子,上次我来秦国时就发现燕子非常多,几乎家 家都有燕巢,主人还每日喂食,这是何故?” “秦人将燕子视为神鸟,他们认为燕子是秦人的祖先。据说古代有个叫女脩 的姑娘,她纺织时误吞了燕子丢下的一个卵,谁知此后竟生下一子,取名大业。 大业就是秦人最早的祖先。”缭子博学多才,几句话说得王敖心服口服。 篷车在笔直的林荫道上行驶,路边是金黄色的庄稼,马上就要收割了。王敖 想起很快就要见到秦王,觉得自己也快收割了,兴奋之余突然想起了吕不韦。这 人雄才大略,万一再度掌权必然会危及夫子的地位。“对了,夫子你说文信侯会 不会东山再起呢?” “按你的说法,秦王政应该是一只猛虎,一山难容二虎啊。吕不韦不会再有 出头之日了,而为师不过是虎之头脑,你要做这只老虎的眼睛。”说着缭子指了 指前方骊山下的集镇:“今天我们就在这儿休息吧。” 当晚师徒来到集镇的馆驿,王敖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要了间不足两丈的小房。 进屋时王敖笑着对老板说:“生意如此兴隆,发大财了。” 老板苦笑着说:“不过是学子过境,一时风光罢了。” 王敖师徒还没琢磨明白怎么回事,老板便招呼客人去了。师徒住下后,王敖 就到食堂为夫子订饭,一进屋王敖竟吓了一跳。秦国“扬本抑末,重农轻商”, 所以在秦国馆驿里住的大多是外邦商旅,可今天食堂里挤满了南腔北调的学子文 士,大家要么一家子挤在一起掉泪,要么几个人凑在一处小声嘀咕。 王敖天性好奇,他心道就是犯法也不至于这么多人都犯法吧?忽然他在人群 看见一个三十来岁,上唇蓄须的青年人,他身材瘦长,目光锐利,两片嘴唇薄如 树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精干,似乎一两多余的肉都没长。这人是廷尉李斯, 王敖在咸阳时见过几次,据说此人判案如神,精通隶法,一直为秦王看重。王敖 赶紧走过去拱手道:“李斯大人,学生这厢有礼了。” 李斯的脸上先是一怒,等看清是王敖脸色才缓和下来:“原来是王先生,我 还以为是谁开李某的玩笑呢。” “李大人这是何意?”王敖笑道。 “王先生,你刚回秦国,千万别大人大人的叫了,让别人听见你我都会获罪 的。”李斯望了望身边的人,脸上颇有疑虑。 “到底怎么了?”王敖意识到出事了,不得不郑重起来。 “上个月秦王下了逐客令,我们这些外邦学子都得回家,咸阳你也不用去了, 赶紧走吧,省得羞辱。” 王敖拍了拍脑门:“逐客令?” 王敖离开秦国只有两个多月,但这段时间里,秦国朝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 化。首先秦王政罢了相父吕不韦的官,将他贬回洛阳封地,其次秦王政一口气棒 杀了二十七名儒生,而且不许收尸,致使咸阳宫前摆放了二十七具血肉模糊的尸 体,几天下来阵阵恶臭,把上朝的大臣门熏晕了好几个。 秦王政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呢,其实很简单,这些儒生不实时务,天天嚷着要 秦王政释放王太后。可秦王政对太后是狠之入骨的,首先太后一直就不喜欢赢政, 从小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赢政暴虐的性格自幼小受的虐待的经历颇有关系。其 次太后这回确是伤透了赢政的心,一个母亲,一位母仪天下的太后,偷人养汉生 下私生子还不算,而且帮着野男人谋取自己儿子的江山,是可忍孰不可任?他要 不是自己的母亲,我赢政早就将她碎尸万断了。此事对赢政的影响很大,他晚年 巡游天下、刻石记功时还一再强调:“妇女不洁,儿子可以不认其为母。” 所以此时赢政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可那些儒生们却不那么想,在他们看来人 之所为人者,首推孝道,这是中原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差别。于是以吕平为首,前 赴后继地进谏秦王,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孝敬母后。而秦王暴怒,连续九天,一 口气棒杀二十七名谏官,最后他连人家说什么都不听了,谁敢提这事就是一顿棍 子,打死拉倒。秦王的理由也很简单:“寡人没逼着母亲生寡人,是她自己愿意 生的,生而养之,生而爱之,此天伦也。既然她可以帮外人杀自己的儿子,我为 什么不能囚禁她,寡人已经法外施恩了。” 但大臣们并没有被秦王吓倒,虽然没人进谏了,却在朝堂上以沉默反抗。平 时法家弟子与儒家的观点往往是针锋相对的,在这一点上,他们也不敢与儒生唱 反调,怕背了禽兽的骂名。十几天来君臣们无言以对,场面非常尴尬。秦王的威 风耍够了,现在也有些后悔了,是不是自己处理得太严酷?他望着宫门外二十几 具发臭的尸体发呆,却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来。终于有一天,王宫侍卫跑进来 打破沉寂。他跪倒奏道:“启奏陛下,外面有个老头,不听劝阻,在宫门处伏尸 大哭。” 秦王政心道:又一个不怕死的。但转念一想,总不能和大臣们总这样僵持下 去,那样自己的江山不就完了吗?于是精神抖擞地说:“把他带进来。” 不一会儿,侍卫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带了进来,这老汉身穿布衣,头发花 白,给秦王施完礼,便站在那儿一声不吭了。 秦王政等着他开口,可老汉就是不说话,过了一阵竟把眼睛闭上了。秦王政 给弄得啼笑皆非,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说话?难道是哑巴吗?” 老汉这才睁开眼,操着齐国口音,沙哑地说道:“人言壮年不说死,国盛不 说亡,但忌讳说死的人不得长寿,忌讳说亡的国家不得长存,所以生死存亡之道, 明主必定用心探访,不知大王愿意不愿意听呢?” 秦王的心这才塌实了,原来是一个游说的老学子,这么大岁数从齐国跑来也 挺不容易的。于是和颜悦色地说:“先生有何计策教寡人?” “愚叟茅焦,齐国沧州人。千里迢迢赶到咸阳,特为大王囚禁母后一事而来。” 茅焦慢慢悠悠地说。 秦王政惊诧莫名,这人难道专门从齐国跑来就死?这些家伙脑袋里到底在想 什么?他冷笑着说:“你就没看见宫门外那几十具尸体吗?难道这尸体的腐臭把 你熏糊涂了不成?我今天不想再杀人,下去吧。” 茅焦凛然站在殿上,高声叫道:“大王,您今天不想杀人,说明大王还有仁 义之心,何不让老朽一吐为快。天上有二十八宿,如今正好少一颗,大王难道就 不想成全老朽吗?”可能说快了,一口痰堵在嗓子,茅焦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一 会儿鼻涕眼泪就全下来了。 秦王政无奈得双手在宝座的扶手上来回拍打,他真是来找死的,这年头什么 人都有,干脆一口气上不来把这老小子憋死得了。他狞笑着说:“好,今天寡人 就听听比说什么,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我就成全你。” 茅焦理直气壮地说:“大王囚禁母后,天下议论纷纷,老朽实不愿大王声明 受损,特来咸阳尽忠。” 秦王心想,明明是骂我来了却道尽忠,这些读书人只会耍小伎俩。但他已经 厌倦杀戮了,现在很想听听他们为什么不怕死,索性示意他接着说。 茅焦止住咳嗽,侃侃而谈起来:“大王,昔日赵简子发怒道:赵撅爱我,尹 铎不爱我,赵撅劝谏总是在无人之处,尹铎劝谏我总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职责, 让我出丑,损我的面子。尹铎对赵简子道:赵撅是爱护主上的面子,而不爱主上 之过失;尹铎指出主上之过错而不顾主上的面子。臣在人多处指出主上过失,是 怕主上不肯改正。赵简子由此对尹铎言听计从,可见赵简子之贤明,他让尹铎常 在左右以督促自己,鞭策自己。陛下,古时尧置取谏之鼓,舜置诽谤之木,今天 大王之德比不上尧舜,却杜绝言路,如何能知道自己的过失啊?”秦王真烦,这 老家伙唠里唠叨了半天,不就是为那点事吗?此时秦王政已经被臣子搞得腻烦了, 他盼着此事赶紧了结。于是催促道:“寡人看不出尧舜有何过人止处,有话你尽 可直言。” 茅焦见到秦王并没有恼怒,干脆走到了丹墀下,仰望着秦王继续说:“陛下, 大秦历代先王都是贤德之君,以忠孝立国,所以宫门外这二十七名大臣才能活到 今天,让大王逞威啊!可叹啊,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可叹啊,太庙里的列 祖列宗,请你们睁开眼看看,二十七名先朝大臣,二十七名忠谏之臣,二十七条 无辜的性命就死在大秦的法杖之下。大秦的宫殿如今已经是人间地狱、血流成河 了!而他们只时说了一个‘孝’字,便横尸朝堂。天哪!这是大秦立国六百年的 根本哪!是我中原与蛮夷的区别,是衡量人与野兽之分的尺度啊……”说着说着 茅焦已经热泪盈眶了,他高举双手,声嘶力竭地喊道:“翻一翻大秦的历史吧! 你们可有这样的子孙吗?他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扑杀二弟,有不慈之名,迁 母离宫,有不孝之行,锤杀谏士,乃桀纣所为——”此时茅焦一眼看到秦王政微 合的双眼,突然立了起来,于是赶紧道:“前二事往者不可追,后二事来者犹可 为,他若知错不改,天下闻知,皆踟躇而不敢向秦哪!”茅焦再次偷眼看秦王, 见他正在沉思便接着说:“历代先王,让我随你们去吧,让我的血洗涤大王的眼 睛。我愿意做你们的臣子,不做赢政的臣子,让天上的二十八宿永远照耀人间… …”说着他以厚厚的袍袖掩面,一头便向殿中的铜柱撞去,由于是额头撞柱角, 伤势不重却也头破血流了,茅焦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秦王政的面色时红时紫,说实话他并不愿意宽恕太后,母慈子孝,母不慈子 何以为孝?他读过儒家讲究孝道的故事,他真想让那些儒生们趴到冰面上去抓鱼, 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把冰化开。但朝廷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君与臣不能永远对峙, 还是让一步吧,想到此,秦王抬手叫道:“快救茅焦。” 于是大臣们七手八脚地上前救助,而茅焦竟装腔作势地哭叫道:“让我随先 王去,让我随先王去——” 秦王叹息一声,只得说道:“赢政年轻,向先生赔罪了。来呀,厚葬宫门外 的大臣,赏茅焦俸禄年两千石,这个——这个——这个迁太后回大郑宫,不日寡 人将去请安。” 茅焦闻言,顿时磕头如捣蒜:“大王圣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王闻过 则改,贤达如尧舜!” 秦王政自心里瞧不起这些儒生,刚才还骂自己是桀纣,现在又成尧舜了。但 好话总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于是又封茅焦为上卿。过几日,他派人接回了太后, 又厚葬了二十七名大臣。但由于时日太久,尸体早已腐败肢解了,稍微一碰就散 架了,最后只得将这二十七人合葬在一个大墓里,称之为“合忠墓”。 不久,细报说吕不韦在洛阳频频接见外国使节,大有东山再起之势。秦王政 又恨了一回心,命令将吕不韦全家发配巴郡,吕不韦得到消息后便羞愧得自杀了, 这回没人敢再站出来指责秦王了。自此,嫪毐叛乱的事才总算尘埃落定,秦王得 到了贤名和权利,茅焦获取了梦寐以求的富贵,好歹也算两全其美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真正完结,一日公子子傒神秘地跑来进见秦王。子傒是赢政 的伯父,孝文王的长子,如果不是吕不韦的计策使秦异人异军突起的话,他就是 上代秦王。好在这人特别老实,宽厚得一点儿脾气没有。几十年来小心谨慎,现 在是宗正,掌管王族事务,很受尊敬。 秦王政见伯父来了,赶紧下台阶搀扶,如今子傒已经六十多岁了,腿脚很不 灵便。“王伯怎么亲自来啦?”秦王扶他坐下道。 “老臣有事,不吐不快啊。”子傒哑着嗓子道。 “但讲无妨。”秦王坐在他对面,望着伯父脸上鱼皮般的层层堆积的皱纹, 不禁皱了皱眉,难道自己老了也是这样子吗?难道君王也会生老病死吗?这念头 在他脑子里一闪便消失了,因为他只有二十四岁。 可能是岁数大了,子傒说起话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老臣是替大王的 安危着急啊!臣闻,大臣权重,则主上危急。晋王失权,韩赵魏三家便瓜分了晋 国,姜氏衰微,田姓便代之为齐王。这都是外姓大臣权势过重的原因,古人说非 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客卿都是野心勃勃,桀骜不逊之人,先朝先后处死了商 鞅、白起、王稷、范睢,近期又发生了嫪毐叛乱,吕不韦阴谋祸国,这些人都是 外邦人,他们不会真心效忠我大秦的。豹死首山,狐死首丘啊!野兽死时尚且面 向自己的故土,何况于人?他们归根结底都会向着自己的父母之邦啊!” 秦王政觉得伯父说得有理,便忧心冲冲地问:“该当如何?” 子傒见秦王已被说动,心中大喜:“陛下,以老臣看应该驱逐一切客卿,让 秦人自己治理秦国,谁说我大秦无人?为什么让外邦人骑在秦人头上?王翦、王 贲、杨端和哪个不是功勋赫赫,他们不都是秦人吗?再说我赢姓子孙,哪个不是 大王的骨肉至亲?他们早就想报效国家了。大王想一想,这大秦江山也有他们一 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而山东六国,名震天下的四大公子,哪一个不是国 王的亲兄弟?望大王明查。” 子傒滔滔不绝地唠叨,实际上就是为了王室贵族讨回失去的特权。而此时秦 王正焦头烂额呢,他也希望信得过的亲人能为自己出谋划策。于是颁布了“逐客 令”,要把秦国所有的外邦官员赶走。 王敖听完了李斯的叙述不禁担心起来,要是这样自己和夫子不就白忙活了吗? 而李斯更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秦王政的心血来潮打击了数百名来秦国掏取功 名的学子,其中以李斯所受的打击最大,他是廷尉,是国家的司法大臣,位列九 卿!一纸文书,所有的的心血、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富贵、所有的声望都随之东 去了。这怎么能不让人伤心呢?简直是心碎欲绝!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幼年从学于荀况,深受“人之初,性本恶”的熏陶,学 成后断言非酷法不可以约束人的恶根。有一次,他在厕所见到老鼠啃食粪便,见 到人来便惊慌而逃后,联想到前几天在仓库见到的老鼠,膘满肉肥,见到人来竟 是一副老大瞧不起的样子,于是顿生感慨,人之不同全在于所处环境啊!由此西 上秦国,想在强秦成就一番作为,但秦王的逐客令打破了他的希望。 王敖见李斯良久不言,便道:“我夫子就在客房,不如去请教请教。” 李斯早就听说过缭子的大名,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问问也好,便随王敖来 到客房。这时缭子已经快饿晕了,正大口喘气呢。王敖赶紧把麦囊送过去,缭子 怒道:“为师正在啃食空气,你要再不回来,为师就化仙而去啦。” 王敖与李斯笑了一阵,便把情况简单说了。 缭子苦思了一会儿,开口问李斯道:“如此说秦王并不是听不进话的人,你 们为什么不进谏呢?” “先生的话有道理,但秦王政不见我们,奈何?”李斯摊着手说。 “李大人是急糊涂了。”缭子笑道:“无法面奏,难道不能本奏吗?反正命 令已下,人家不听,咱们一起回家就是。” 李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写完奏本,如何上递呢?” 缭子指了指王敖:“李先生放心,我这徒弟有过人之能,事情交给他没有办 不成的。” 李斯深深一揖道:“那就请缭子捉笔,上奏大王。” “在下云游到秦国,并不一定就想做秦国的官。李大人是廷尉,写这个奏折 名正言顺哪!”缭子示意王敖准备文具,王敖早就把竹简、墨水、小刀准备好了。 李斯知道推辞不过,于是提竹签在手,粘着墨水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李斯 不愧是荀况的高徒,缭子师徒只看了个开头就频频点头,这李斯才华横溢,将来 不可限量啊! 只见李斯写道:“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 宋,求丕豹、公孙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 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 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 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郾、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 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 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贲盗粮’者也。” 缭子看到此,拍案叫好。“此千古文章阿!” 李斯微笑道:“望缭子指正。” “李大人高才,在下怎么能指正呢。”缭子摇头感慨,这样的人才在秦,大 秦何愁不能同意天下? 此时王敖小声说:“李大人,这结尾是不是有些唐突了,应该再家几句有些 分量的话。” “王先生请说。”李斯知道王敖足智多谋,出言一定不俗。 “我看这后面加上这句,秦王一定会动心的。‘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 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 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好!”李斯狠狠拍了王敖一巴掌,然后必恭必敬地给缭子施礼:“缭子有 此高徒,盛过弟子万千!” 缭子也很高兴,王敖这孩子真给老师争气。 李斯将文章写完,然后封好竹简,交给王敖。王敖便在门外找到了押解客卿 的校尉。“将爷,现在上天落下一笔财富,不知道你要不要?” 校尉奇怪道:“此话怎么讲?”这个校尉长得很奇怪,两条胳膊长过了膝盖, 大手上青筋累累,显然臂力过人。 王敖自怀里掏出十枚金饼。“请将军连夜回咸阳,将这个奏本交过大王,十 枚金饼兵就是将军的。” 校尉看看金饼又看看奏折:“先生不会害我吧?” “无非是请大王收回逐客令,此事若成大家官复原职,皆大欢喜,更少不了 将军的好处,就是不成将军不过是辛苦一趟,此奏折交到郎中令蒙恬手中就可。” 王敖将五枚金饼塞到校尉手里。看到校尉不解的眼神便道:“取回信物,金饼将 全数奉上。” 校尉苦笑一声:“先生精明啊!”说着藏好奏折,上马走了。 这一夜,李斯心绪不宁地在院子里转悠,缭子师徒倒睡得挺塌实。第二天吃 早饭时,王敖见李斯还在院子里长吁短叹,便对缭子道:“这家伙不会急疯了吧?” 缭子也看了李斯一眼,小声对王敖说:“富贵累人心!此人才高八斗却心胸 狭隘,昨日你说出后几句时,为师在他眼里看到了嫉妒之色,以后要当心!” 王敖笑道:“真当了官,弟子多攒些钱,等天下大定,咱们也俩去云游天下, 岂不快活?” “就怕你到时舍不得富贵啊。”缭子的心情很愉快,徒弟居然说出了自己的 心愿,这个学生没白收。 此时只听馆驿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李斯一个箭步就冲出去了。等缭子师徒出 来,满脸大汗的校尉正在宣读圣旨呢:“大王下诏,客卿官复原职,即刻回咸阳。 蒙恬少将军传大王口谕,宣李斯立即进宫见驾。” 王敖一把抱住李斯:“恭喜啊恭喜,李大人时来运转啦。” 李斯已经笑得两只手拍不到一起了,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缭子面前:“谢缭子 教我,谢缭子。” 此时馆驿欢声雷动,大家弹冠相庆,笑逐言开,马上便改口以大人相互称谓 了。王敖拿着五妹金饼找到校尉,校尉却将另外的五枚金饼还了回来,王敖笑问 其故,校尉道:“先生高才,我哪里敢要你的钱,日后腾达别忘了小人便是。小 人,养超。” 王敖拱了拱手,心下记住了这个人。 此时李斯请缭子上自己的车,大家一起赶回咸阳。在车上王敖偷偷对李斯道 :“告之大王,我已将夫子请来了。” 李斯点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