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谋中华 学子们进入咸阳后,缭子不想直接去王宫,王敖先把夫子送到馆驿,然后驾 车送李斯进宫。 来到宫门前,守门的郎中令远远看见李斯,便跑了过来:“李大人,李大人, 大王已经催问过三次了,快进宫吧。” 李斯激动得双手哆嗦,他自车上跳下来快步进宫。在宫门口李斯突然转头对 王敖说:“贤弟不要走,我马上将令夫子入秦的消息奏秉大王。” 王敖拱手相谢,一抬头李斯已经没影了。 王敖独自在宫门外溜达,心里美孜孜的,很是受用。宫门是一座三个门楼的 高大建筑,白墙,黑顶,朱红色的巨大木柱直径粗达两米。秦人喜欢黑色,很多 建筑、旗帜、马车都是黑色的,只有王宫大门和木柱是红色的。几个月前,王敖 也来过咸阳的王宫,那时他只能站在远处看看,要是再近些校尉们就会冲过来驱 赶了。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门口溜达了,是啊!那朱红色的大门马上就要对自 己敞开了,而自己也将成为门上的一颗金黄色的钉子,是哪一颗呢?他仔细观察 着大门,想从门上找出自己的位置来。真红啊!如朝霞,如枫叶,如血!看着看 着,王敖竟产生了幻觉,似乎艳丽的红漆在大门上肆意流动起来,光怪陆离,形 状万千,逐渐那流动的鲜红竟画出个人形,似乎是自己的灵魂。 突然大门开了,王敖的影子碎了,蒙恬一头撞进他的视野。 “你怎么在这儿?”看见王敖,蒙恬吃了一惊。 “我在等李斯大人。”王敖道。 “多亏你收买了校尉啊,大王刚才还夸你机灵呢。”蒙恬点了一下王敖的脑 门。“你等李斯吧,我得走了。”说着蒙恬带着群侍卫急急忙忙地跑了。 蒙恬刚走不久,王敖就看见秦王政在宦人、武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李斯紧 紧跟在后面。王敖赶紧倒身下拜:“臣王敖恭谨大王万岁,万万岁。” 秦王笑嘻嘻地扶起王敖:“爱卿平身,几月未见寡人好生挂念啊!” “臣无日不思念大王,昨天才到秦国,今日特送李大人入宫。”王敖说话时, 瞟了李斯一眼,李斯却如老道低垂着眼皮,似乎根本没听见。 “李斯说那篇文章里有你不少主意啊,咳!寡人误信浅见,险些铸成大错, 多亏众卿提醒。”秦王一把拉住王敖:“走,见爱卿的夫子去。” 王敖“啊”的叫了一声,他没想秦王出来是专门去看夫子的。 秦王语重心长地说:“一孔之萝,不可以得鸟,无饵之钩,不可以得鱼,遇 士无礼,不可以得贤。本来寡人应该亲赴东门迎接的,尊师乃世外高人,兵家泰 斗啊!走,现在就去。” 这时来了辆崭新的四轮六马金根车,舆盖上的黑漆是新刷的,油亮油亮的, 能反射出人影来。三条宽宽的斑斓彩带从高大的车顶上垂下来,车厢四角装饰着 銐头和旒苏,车前的横木上站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花纹猛虎和振翅欲飞的鸾雀。 车厢两侧则各写着一个硕大的“秦”字。车旁的持戟武士足有几百人,铜戈如林, 铜盔铜甲鲜明闪亮,在阳光的映照下夺人二目。王敖知道这是秦王的御撵,秦王 很快就上了车,他把左边的尊贵座位空着,扭头对李斯道:“与王爱卿一起来, 别误了时辰。” 王敖兴奋地拉起李斯上自己的车:“多谢大人举荐。” “尊师名重天下,与在下没什么关系。”李斯微笑着说。 说着秦王的车队已经上了咸阳宫前的大道,此时上千名武士已经把街道戒严 了,蒙恬骑着马来回溜达。附近的居民远远站在街口里观望,大家交头接耳地议 论着,不知秦王今天要去见什么人。其实秦国自来有礼贤下士的传统,三十多年 前,范睢来到秦国,六十多岁的秦昭王三次向比自己小二十岁的范睢下跪请教。 最后范睢用计离间了赵国君臣,长平一战,使赵国永远失去了争霸中原的实力。 秦王政虽然年轻,但他也知道人才的可贵,今天颇想学学曾祖父的作风,礼邀缭 子。不,他想比曾祖父做得更好,让天下都知道自己的志向。 车停在馆驿前,驿丞已经跪在台阶下了,而秦王政则必恭必敬地站在馆驿门 口。王敖自车上直蹿下去,进了馆驿就大声嚷嚷道:“夫子夫子,您在哪儿?秦 王来了,秦王来了。” 缭子自客房里走出来,满脸不悦,对着王敖呵斥道:“慌张什么?不就是一 个秦王吗?” 王敖吓得吐了下舌头,赶紧小声道:“是,是,是秦王,他现在就在门外等 着夫子呢。” “我等虽是布衣,但布衣也有布衣的风度,不要得意忘形。”缭子瞪了王敖 一眼,然后径直向门外走去。 来到门外只见秦王正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立,连头都不抬。缭子忙走过去拱手 施礼道:“草民不知秦王驾到,未及远迎,恕罪恕罪啊。” 秦王政这才抬起头来,只见面前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三缕黑髯足有一尺多 长,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他知道这人便是缭子,赶紧答话道:“怎敢劳缭 子大驾,寡人本应亲赴函谷关迎接,无奈事物缠身,请缭子原谅。”也许是秦王 政觉得这番话还不足以表示尊敬,又道:“《魏缭子》一书,小王已经恭读三遍 了,其中颇有疑难,望缭子诠释。” 缭子笑道:“此书只完成了上半部,后半截还未写完呢。” “军法司的设置到底是战时还是长设呢?”秦王政极其认真地说。 此时跟在后面的李斯笑道:“缭子与陛下难道就在馆驿门口长谈吗?” 众人都笑起来。二烛光摇弋,宫殿外站岗的武士瞪着失神的眼睛直摇晃,是 啊,他们已经快站不住了。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自从秦王政亲自驾车将缭子接 进咸阳宫后,几个人一直躲在宫里畅谈,不时的从殿里传来笑声,却没有人下达 换岗的命令,武士们都站了整整一天了。 武士们偶尔相互望望,却谁也不敢说话,但心里都想着:“怎么还没谈完? 大王与那个酸儒到底在谈什么?” 由于儒学的影响越来越大,在普通人眼里读书人都是酸儒。其实读书人的差 别非常大,同样是读书人的法家人士。几乎与儒学是针锋相对的,当然一般人是 不会费那个心思来区别他们的。 宫殿内的四个屋角燃着四支胳膊一般粗细的蜡烛,烛光通明。殿里只有四个 人,秦王政、缭子、李斯和王敖,他们谈得正欢,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意来。现在 缭子已经换上了一身绢秀着山川日月的丝绸长袍,这是进宫后秦王亲自为他换上 的。如今缭子还在谈军法司的事。“陛下,军事上没有必胜之道,胜在人谋,亦 在天意。但保证不败是可行的,甚至就是战败了也不伤筋骨,来年即可再战。只 要我立于不败之地,敌人早晚要被我们蚕食干净。不败之道不仅需要英明的将领, 完善的后勤更需要法度上的保证。” 秦王皱着眉说:“常有儒生说我秦法酷严,如再立法度,百姓会不会承担不 起呢?” “国家法度只适用于百姓,草民这里谈的是军法。军队是一支特殊的团体, 所以应有特殊的法度,以严明军纪,惩罚军贼。” “臣夫子在新写的文章中说,将帅人治有很大的局限,将贤而军明,如果将 帅不利,整个军队都要随之遭殃。而当今六国之军法都是围绕将帅制订的,这不 能不说是个疏漏。”王敖插嘴道:“所以我夫子第一个否定了军队人治,应以法 治军,在军队中设立军法司,奖功罚过,整个军队处于军法的控制下,将帅亦不 例外也。如此即使战事不利,军队仍然可以得到有效控制,战力可存。此常胜之 道,望大王深思之。” 缭子和秦王同时赞赏地看了王敖一眼。秦王感慨道:“弟子亦如此啊!” 王敖赶紧伏下身去:“夫子说臣只有口舌之才,不如大师兄羌廆,他是块当 大将的材料。” “好,来日要羌廆做将军。”秦王高兴地拍了下大腿。 “臣代师兄谢过大王。”王敖叩拜道。 秦王郑重地转向缭子:“先生,寡人年轻,希望先生能常伴左右,时刻指出 寡人的过错。现今寡人想请先生做国尉,调度全国兵马,运筹帷幄虞庙堂之上, 使神州赤县归为一统,成万世功业。望先生不弃寡人。” 缭子手抚胡须,犹豫起来。哪一个兵家不想登台拜将,但自己做惯了闲云野 鹤,一旦为人驱使还真有些不甘心。 秦王见缭子犹豫,索性一拜到地:“寡人托全国之兵给先生,先生可运筹千 里之外,使万千生灵少受涂炭。” 李斯也劝道:“先生,战国三百年来,征战不休,惟有以战去战,天下一统 方可平息战乱,救黎民于水火。先生游戏天下,固然自在逍遥,难道您这满腹就 烂在肚子里不成?难道这七国还要再打上几百年不成?我王贤明,胜过六国那些 酒囊饭袋的君主万倍,望先生留下。” 缭子长叹一声:“草民愚鲁,蒙大王不弃,必当尽心竭力。”说着,倒地行 了君臣三拜九叩之礼。 秦王政大喜,他拍手叫道:“拿酒来,拿酒来,与先生一醉方休。” 宦人端上四樽酒,大家一饮而尽。这些人里最高兴的莫过王敖了,夫子成了 国尉,这是三公之一,是位比丞相的高位啊!如此说来自己也少不了好处,师兄 弟们的前途就都有着落了。(注:国尉一职相当与总参谋长,统帅自然是国王了。) 喝完酒,秦王政迫不及待地问:“先生,秦国当务之急为何?”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整兵待发,寻机而动,但出兵之前一定要警惕六国的 合纵。”缭子道。 秦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缭子一言中的!历史上秦军多少次出关攻伐,徒劳 而归,其根源就是六国合纵,互为支援。先王三次围攻大梁而不得,全是韩赵援 救所致,曾祖昭王在长平战后,本可以一举拿下邯郸,但信陵君率魏兵解围,使 秦国首尾不能相顾,不得不退兵。 缭子望了望殿外暗淡的夜空,思绪万千地说:“秦国建国六百年来,无一日 不想逐鹿中原,至今仍然不敢说必成,其原因乃六国合纵也。当年秦穆公称霸, 却不能兼并天下,乃诸侯尚强,周天子王气未泯,而古老的晋国则如一座不可逾 越的高山一样,伫立在淆山的东方。自秦孝公以来,诸侯相互攻伐,强大的晋国 一分为三,周王室衰微而不足道,而强秦奋而自强,勇而东进,至今已有六世, 占神州半壁江山。表面上看,秦国国大民强,库房充实,大王扫平诸侯如扫除炉 灶上的污垢,实则不然。诸侯合纵,功守同盟,强秦将一事无成,一旦时世有变, 弄不好会危及自身,这正是智伯、齐王田地盛极而衰的原因哪!所以望大王不要 吝惜财物,用金银珠宝美女贿赂各国强臣,使之乱其谋。如其不受,暗遣谋士、 游侠刺之,以乱其民心军志。如此算来,不过用去三十万金,而诸侯尽可除,天 下之财将归陛下驱使。” “缭子真知灼见,寡人顿开茅塞啊。如何行之呢?”秦王兴奋得只搓手,他 梦想着自己统一天下后,巡游列国,那该多威风啊!大禹?他是走遍天下了,可 他只是个工匠!自己将开创天子巡游的先例。 缭子接着说:“孙子道:开明之君,贤良之将,其所以克敌制胜者,在于事 先了解敌情,又使敌不知己。而乱其谋,坏其志,传敌情者,乃间谍也。” 秦王拍了拍大腿:“寡人知道,间谍有因间、死间、生间、反间、内间。五 间并用为神仙之法,使敌人摸不着头脑。但寡人不知此计如何用。” 缭子看了王敖一眼,王敖知道夫子想让自己露一手,于是道:“所谓因间就 是诱惑对方的普通官员并利用他,猎取情报;所谓内间就是诱惑对方三公一类的 高官而加以利用,甚至让他们影响对方的决策;反间是利用对方的间谍,使之传 播假消息,使敌人真假难辨;死间是先散布假情况,而己方间谍知道并故意告诉 敌方使之上当,敌方上当后会处死间谍,所以是死间,生间则是通过手段让间谍 能活着回来。五法齐用,鬼神莫辨。所以孙子说:妙哉妙哉!无所不用之间谍, 便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此时李斯也不甘寂寞地说道:“孙子还言:非高明智慧之主而不会用间谍也 ;非仁慈慷慨之主不能用间谍也;非心智巧妙之主不能信间谍也。故心腹之臣中 没有比间谍更为可信的,没有比赏赐间谍更为优厚的,事情没有比间谍更隐秘的。 所以请大王使用之,这是大王向六国射出的暗箭,将使他们防不胜防。” 秦王轻轻拍了下几案:“先生,此等隐秘重要之事不知谁可胜任?” “王敖,臣的弟子王敖。”缭子郑重地对秦王说,大家的目光立刻投到王敖 身上了。他早知道夫子会举荐自己,此刻还是按捺不住兴奋,赶紧匍匐在地。只 听缭子接着说道:“王敖为人忠信,心思巧妙,学多家之长,熟悉列国情况。可 使之潜伏六国,分化合纵,搜集情报,收买豪臣,做三军之耳目,做大王之暗箭, 间谋中华。” 秦王看着王敖笑起来:“爱卿心思精巧的事,寡人早就知道了。好,寡人将 国库托付于你,爱卿不要辜负寡人。” 王敖愕然地说不出话来,自己只有二十五岁,而秦王竟以倾国之资托付,这 是何等的宠信,何等的荣耀啊!他张了几次口,才勉强说道:“臣,绝不辜负陛 下所托。” “寡人知道你的为人,实可信赖啊。寡人加封爱卿为典客副丞,位比九卿, 食俸两千石。凡事可与典客姚贾、廷尉李斯商议。国内之事由李斯协调,国外行 走,由爱卿自行处理,出使邦交由姚贾负责。”说着秦王搀扶起缭子:“先生, 我已经饿了,咱们不能光说话啊。走,与寡人一起吃。” 秦王、缭子、李斯都走了,而王敖却趴在地上一直没起来,他甚至都没想起 谢恩来。好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富贵啊!如今富贵全来了!自己是九卿,是 贵族了,将来自己的儿子再不会去代郡讨饭了,再不会看魏元吉那杂种的白眼了。 这难道是真的,他趴在哪儿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真的,这是真的! 三天后,秦王才放缭子、王敖回馆驿。路上,王敖象一只快乐的小鸟,满嘴 唧唧喳喳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缭子怒道:“你已经位列九卿,如此下去,将来 如何约束手下?”“臣要假扮商贾,商贾就是这个样子。”王敖笑嘻嘻地说。忽 然他又想起了秦王:“夫子,这秦王真是雷厉风行啊。刚才他在朝堂上已经下令 :全国奉行节俭,女子日常不得戴金银首饰,平民无功者食素,有功者及官员每 日不得吃二味肉。上至大王、后宫,一律执行,违者犯法。您说,这秦王有多厉 害!”缭子回头看了看远去的王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为师对你说,秦王其 人,鼻高而钩,如同鹰嘴,眼凹睛亮,恰似鹞隼,就是平常说的鹰鼻鹞眼,而出 声如豺狼鸣叫,此等人刻薄寡恩而怀虎狼之心。求人帮助时,谦卑自如,一但得 志便会翻脸吃人。我等师徒一定要小心,不可与之久游啊!” “反正我们立了功就走,到时候想留也留不住咱们,夫子你看秦王统一天下 要多久?”王敖很是轻松,他盘算着,三十万金!自己用去二十九万,还有一万 足够吃上十几辈子啦。 “哎!其实合纵也罢连横也罢,都是权谋,不能治本。六国那帮笨蛋只知道 耍弄这些小伎俩,而不知变法图强,富国强兵,早晚必被秦灭。你我师徒不过是 要搭这条顺风船而已。以为师看,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秦必一统。”缭子胸 有成竹地说。 “夫子,您是这条船上的舵手,学生来观察海上风向。没咱们这条船还不一 定开到哪儿去呢。”说着师徒俩在车上大笑起来。 两个月后,秦国下了第一场大雪,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两天,咸阳城里积雪厚 达两尺。而王敖也跟着了两天的急,每日里抓耳挠腮,寝食不安。原来他设立在 上林苑的间谍基地已经收拾好了,万事具备。这几天他与蒙恬约好了,一起去挑 选几个技能之士,可大雪封路,只得在屋里呆着。 忽然占德跑进来叫道:“二师兄,又来了一批女奴,你去看看。”原来缭子 的那几个徒弟已经到了咸阳,羌廆被封为千人将,而三弟子彭昌、四弟子占德都 成了大夫,跟随王敖行事。彭昌在培训人员,占德便常在二师兄左右。 “你们去选吧,我有些累。”实际上王敖这阵子一直在挑选美女,可自从见 了姚蓉之后,就再也提不起观察其他美女的兴趣了。 占德一溜烟地跑了,真是份美差,谁不愿意挑选美女呢。 王敖望着雪景又想起了姚蓉,这女人太美了,国色天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根 本不够。她美得幽怨,美得令人感伤,美得让人心疼,美得让男人想为她做一切 事,杀人放火,国破家亡又算得了什么?对了,她还精通击筑,这一点主要得宜 于姚蓉做过县尉的父亲,要不是他犯了法,这姑娘怎么能流落到自己手里呢?王 敖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天下最恶劣的事,最无聊的事。这样的姑娘要 是留在自己身边…… “王先生有心事?”蒙恬一头撞了进来,他真是块当兵的料,走到哪儿都是 风风火火的。 “大王授命一月有余,寸步未行,惭愧啊!”王敖心思缜密,除了在夫子面 前偶尔玩世不恭外,给外人的印象向来是以兢兢业业的。 “人员训练都开始了,还说没干什么?真是虚伪!”蒙恬笑道:“你不是约 我去外地挑选技能之士吗?现在就走吧。” “雪太大了。”王敖皱着眉说。 “我特地搞来一辆高轮车,只要先生不怕冷,咱们就能走。外面的雪已经小 了,出行是没问题的。”蒙恬指了指外面。 “何不早说?”王敖赶紧出门去看,果然见一辆高轮车停在外面,轱辘非常 大,直径有两米多,两尺深的积雪只没了车轮的三分之一。王敖跑进屋,取了件 羊皮袍。“蒙恬,咱们走。” 马车一出上林苑顿觉寒风刺骨,风里夹杂着雪花和枯叶披沥扑鲁地向脸上砸。 王敖恼怒地看了蒙恬一眼,而蒙恬手里的缰绳抖成了花,嘴里哈哈大笑着,样子 颇是享受。王敖无奈地问:“咱们去哪儿?” “邑阳,在咸阳北七十里。”蒙恬说起话来象行军中禀告情况。 “那咱们到咸阳吃午饭吧。”王敖抱紧肩膀道,真冷!要是不吃点东西,半 路就会冻死的。 “好哇!渭河上新修了座石桥,咱们到桥头的饭馆去,看看新桥吃点东西。” 蒙恬不由分说地一撒缰绳,马车便在雪路上飞驰起来。 不一会儿他们进了咸阳城,远远就看见了渭河新桥,由于路滑,马车费了好 大的劲才于桥边停下。这是座崭新的八孔石桥,上个月才竣工。如今河面已经结 了冰,白色的石桥,白色的河面,远远望望似乎是一大块冰雕。本来咸阳的渭河 上有一座连接闹市与宫殿区的石桥,但近年来咸阳人口增加了,原来的浮桥已经 不能满足需要了,秦王政这才下令再修一座。 王敖和蒙恬进了桥头饭店,老板见是两位官员,立刻笑脸相迎。王敖道: “这里有什么肉食?” “有鹿肉和牛肉。”老板道。 “一样一份。” “二位是在一张桌上吃还是分开吃呢?”老板笑嘻嘻地说。 “一张桌子上吃。”王敖很奇怪,在秦国吃饭麻烦真多。 “要是在一桌上吃,请二位不要吃对方的肉。” 王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知道秦王下令,所有人每日不得吃两味肉。蒙恬 笑道:“全国都在为你攒钱,你还挺不耐烦。” 王敖拉他坐下,小声说:“过一会儿,咱们用脊背冲着他们,这样别人就看 不见咱们吃肉了。” 蒙恬摇了摇头。 此时老板已经把牛肉、鹿肉和麦囊送了上来。王敖真饿了,马上狼吞虎咽地 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示意蒙恬吃自己的牛肉,而蒙恬却依然摇头。王敖索 性将筷子伸过去夹蒙恬盘子里的鹿肉,蒙恬急忙用筷子把他隔开,同时向外努了 努嘴。王敖回头一看,只见饭店里的食客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们俩,那样子 极其认真,好象要从二人身上挖出金子来。“这是为何,他们为什么看咱们?” 王敖不解地问。 “咱们是食肉者,本来就够显眼的了。别人都只能吃素,要是不遵守法令, 人家马上就要去报告,到时候剃光你的头发,看你丢不丢人。” “可咱们是官员啊,他们敢?”王敖不服气地说。 “秦法才不管你是谁呢,我们家历代是将军,酒不一样得偷着喝。吃完,赶 紧走吧。”蒙恬道。 “哎!秦国就象一个大军营,好象所有的事都与战争有关,秦人活得真不自 在啊!”王敖由衷地叹了口气,他知道秦国一定会统一天下,却不知道这统一的 后果是什么?如果秦王把天下都变成了军营怎么办? “你还没到真正的军营去看一看呢,尊师倡导的军法司已经开始组建了。” 蒙恬的表情很轻松,他是军人,在他看来,国家就应该是这样,王敖太书生气了。 两人的饭还没吃完,忽然有五六个人涌进了饭店。其中有两个解差,一个身 穿褐色囚衣的犯人,此外还有四五个校尉。只听一个高个长腿的校尉大声说道: “老板,快拿些麦囊、青菜来,让我的兄弟在上路前饱饱吃一顿,到了河南地就 狗屁都没有啦。” 其中一个解差道:“养超,快点吃,不要误了时辰。” 王敖突然觉得养超这个名字很熟悉,于是回头去看,只见那囚徒双手过膝, 手背上的青筋盘根错节,象树桩子一样。王敖忽然想起来了,这人不正是前两月 为李斯传递奏本的校尉吗。此时养超也看见了他,眼色里全是惭愧。 王敖对他的印象很好,于是走过去问道:“将爷,这是怎么了?” 养超低头不说话,刚才那个为他要菜的朋友道:“逞强啊!逞强,怎么样? 犯罪吧?我这个兄弟就是这样,争强好胜!将军要和他比箭法,看谁能射中三十 步外的铜钱,赌注千钱,可将军输了却要抵赖不出钱,养兄弟失手把人家的锁骨 打断了。” “你能射中三十步外的铜钱?”王敖惊道。 “五十步外都可以?”养超低着头说。 “阁下莫不是神箭养超?”此时蒙恬走了过来。 养超点点头。 “罪犯啦,再神也是罪犯了。”养超的朋友惋惜地直摇头:“以下犯上,杖 二十,贬为隶臣,发配远地。这不,马上就去河南地了,那可是沙漠呀,寸草不 生,还有匈奴人。咳!早跟你说那个将军不是个好东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 失言了,赶紧捂住了嘴。 “当众诽谤官长,杖二十!”蒙恬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对王敖说:“此人 是养由基的后羿,号称秦国第一射手,倒是个人才,在秦国军中没有不知道他的 名字的。”说着他取下身上的的弓箭,交给养超。然后指着百十步开外,河面上 的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道:“射。” 养超提弓在手,他手法极快,根本没有看出瞄准的动作来,“嗖”的一箭, 石头被射离了冰面,弹出好远。饭店里观望的人立刻鼓起掌来,养超却喃喃地说 :“大人用的是七石弓,要是二十石的弓小人就能把那块石头射碎。” 王敖大咽了几口唾沫,天哪儿!二十石的弓,一般人得躺在地上以脚才能把 弓蹬开。他望着解差说道:“我是典客副丞,正在全国着急技能之士,这个人本 大人要了。” 两个解差相互望望:“可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蒙恬拿出秦王的金丕令:“记上令箭号就可以交差了。” “好!好!”解差脸上这才轻松下来。“大人,他可以随您走,但依然是奴 隶,隶籍不能更改,除非立功。” 蒙恬大手一挥:“立了功,你们再注销吧。” 养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大人再造之恩。” “哈哈,当时你不是说过,富贵后不要忘了你吗?”王敖拉起他。 养超频频点头,他真庆幸,当时没要这个书生的金饼真是对了。 此时蒙恬回头瞪着养超的朋友道:“你知罪否?” “小人知罪,但小子也是技能之士,愿意随大人立功。”秦法严酷,一旦犯 法就没有逃脱的可能,除非流亡外国。这个校尉当着大家骂了自己的上司,早晚 没有好果子吃,索性想跟王敖走了。 养超赶紧介绍道:“这是樊奎,天生的飞毛腿,在军中传递信息,一日可走 六百里。” “马一天才走多远?”虽然面前这人的腿足有一米三、四长,可王敖依然无 法相信,人怎么能走这么快。 樊奎大声说:“在场所有人都能做证,大人如不信,可现场试试。”说着就 挽起了裤腿,出门就要解车上的马匹。 王敖一把拉住他:“你就跟我比比吧,咱们沿着冰面跑到河对岸,看谁先跑 回来。你要是比我快,就跟我走。” “好。”樊奎高叫一声:“现在就比。”说着他便拉开了架势。 蒙恬在一旁当裁判,随着他一声令下,王敖和樊奎一起冲到了出去。王敖的 提纵术天下一流,除了且过外从来没碰上对手,他心道就算你是天生飞毛腿,在 雪地上肯定没戏。从饭店到渭河对岸大约有二里地,来回四里。前半段王敖一直 冲在前面,但他的提纵术讲究的是一口气,长劲不足。但樊奎就不一样了,他大 步流星地跑,看起来不快,却一步相当与别人的两步。王敖在前面只觉得那呼哧 呼哧的喘息声越来越近,刚到河对岸樊奎就追了上来。如果不是王敖转身技术好, 肯定就被超过了。即使如此,在回来的路上樊奎终于超了过去。 回到饭店,王敖气息均匀地指着樊奎的口中呼出的白气:“瞧你累的,这个 样子能跑多久?” 养超道:“大人不知,他一跑起来就喘,却能跑一整天。” “真的?”王敖瞪圆了眼睛。 “大人不信,咱们接着比。”樊奎又拉开了架势。 “算了,你和养超一起去上林苑报到吧。”王敖高兴地说。 马车行出咸阳,蒙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本来想让我帮你介绍几个勇 士,没出咸阳就碰上了两个,看来你这回出国肯定立功。” “以后樊奎要是学会了提纵术,他会不会一天跑出千里啊?” “没准。” “以我看以后别叫他樊奎了,叫樊马吧。”王敖笑道。 蒙恬赶紧摆手:“凡马能日行千里吗,应该叫飞凡马,不,樊飞马。” 二人说说笑笑,没多久就到了七十里外的邑阳,他们没入城,直接来到北山, 远远的就看见山脚下有一处房舍。蒙恬指着那里道:“我们到了,这就是武天陵 的家。”说着他走过去想敲门,却一眼见院子里有个穿着短衫的大汉,正光着胳 膊劈劈柴呢。蒙恬大声叫道:“侠士好自在啊!” 大汉抬头见是蒙恬便哈哈笑道:“原来是少将军,这位是?” “典客副丞王大人。” 武天陵爽朗地笑起来:“今天早上一出门就看见了喜鹊,原来真有贵人。二 位大人请进。”说着,一拐一拐地将劈柴堆到角落里。 王敖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大汉了,豹头圆眼,肩膀有一个半人那么宽,隆冬腊 月的他竟只穿着一件短衫,黑灿灿的胸毛从衣缝里顽强地往外挤着。路上蒙恬已 经说了。武天陵是这一带著名的勇士,铁匠出身,使一柄链子铁锤,足有一百余 斤。他曾于蒙武手下为将,作战勇猛,官封千人将,但此人有勇无谋,兵败足残, 爵位被削,只得回家打铁了。 蒙恬站在院子里说道:“侠士脚跛,却雄风依然,王大人要出关办事,侠士 也许有用武的地方了。” 武天陵一直吞不下战败这口气,于是慨然道:“在下足残,冲锋陷阵怕是不 能,但力气有得是。” 王敖笑道:“壮士可行警卫之责,随本人周游列国,论功行赏。” 蒙恬哈哈笑起来:“在外国办事,你喝酒就不用担心了。” 武天陵神秘地眨眨眼:“如此最好,省得我老躲在地窖里喝。” 王敖指着蒙恬道:“原来你在地窖喝酒的办法是跟他学的。” “不可多言,不可多言!”蒙恬羞愧地捂住了脸。 此时武天陵大笑着跑进土屋:“娘,我要去立功了,这位大人不嫌弃我足残。 娘在家等着,等我立了功,叫隶臣们来侍侯您。” “好,好哇,我儿又要有出息了。”武天陵的老娘也挺高兴,她拿出一枚秦 人出征时挂的压胜钱,铜钱两面是铭文是:辟兵莫当,除凶击殃。“好好带着, 回来时给娘带回一房媳妇回来。” “娘,您放心,这回我立了功就带六名隶臣来伺候您。”说着武天陵便大步 向马车走去,他的老娘满脸笑容地送别。 王敖的心又忽悠了一下,本来是生离死别,而秦人却看得如此淡漠!怪不得 别过总说秦人有虎狼之心呢? 大家上了车,蒙恬指着土屋道:“以前你立功时不是有不少赏赐吗,现在如 何只剩了四壁?” “喝了酒啦,好贵啊!”武天陵大声说。 “酿私酒,偷喝酒都是犯法的。”蒙恬假装正经地说。 “罚钱是没有的,您看见了我家只有四壁。”武天陵变说边熟练地抖缰绳。 “严令禁酒必然造成酒价飞涨,其实有些东西是永远禁止不了的。”王敖想 起当时在右相国府上花天酒地的日子,不禁长叹一声。法令对贵族高官来说都是 形同虚设的,他们躲在家里谁也管不到。 蒙恬不耐烦地盯了王敖一眼,他很奇怪,如此聪明的王敖为何总有这么多牢 骚?既然大王有令,做臣子的就应该去执行,天经地义。是啊,他是个标准的军 人,服从命令时从没含糊过。三十年后,蒙恬在河南地戍边,手里握有三十万边 防军,还有太子扶苏。然而在赵高的假圣旨面前却束手无策,最终只得自杀。 四野一片空寂,雪光耀眼,路边的树林如银妆素裹的水晶世界。冬日的残阳 昏黄惨淡,远处的山峦披上层淡淡的黄色。马车在雪地轻快地行走,天地间只有 鸾玲清脆的响声。忽然,蒙恬似乎听见一阵哨声,他抬眼望去,见一只大鹰于上 空盘旋着。蒙恬叫道:“王大人,看我把大鹰射下来如何?” 王敖道:“将军神箭,射只鹰不算什么。你要是只射翅膀,咱们抓只活鹰, 岂不更好?” 蒙恬虽然觉得有点没把握,但好胜之心已起。于是提弓在手,“嗖”的一箭 便射出去了。蒙恬世代为将,自幼练习骑射,其箭法自是不凡。只见那支雕羚箭 挂着风声之向大鹰而去。王敖知道这箭马上就要射到了,他正想为蒙恬鼓掌,忽 见听一声呼哨,只见大鹰身子一斜,利爪侧着抓住了箭杆,而后恼怒地俯冲下来。 蒙恬和王敖大惊失色,射不中倒也罢了,这鹰竟象受过专门训练似的,能抓住疾 飞的利箭。如今它正抓着箭杆极快地冲下来,目标似乎是蒙恬和王敖到脑袋。蒙 恬赶紧拔出佩剑,他恼羞成怒,真想一剑将这只恶鹰劈做两半。 大鹰眼看就要冲下来了,忽然树林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孽畜!退下!” 大鹰似乎听得懂人话,立刻抬高了翅膀,自王敖他们头顶几尺高的地方滑翔 了过去。蒙恬懊悔地拍拍大腿:“糟糕,这是私鹰,咱们差点犯法。” 此时树林里奔出一老一少,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而大鹰则甩掉箭杆, 呼地落到了少年人的肩上,两眼雄赳赳地盯着王敖他们运气。少年人怕大鹰受伤, 赶紧在它身上检查起来。 蒙恬红着脸下车,王敖跟在后面,而武天陵则大笑着说:“缨子,没事,谁 也射不中你的鹰。” 那个叫缨子的少年人满面怒容地抬起头来,王敖这才看出她是个女孩子。红 扑扑的小脸,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双杏眼圆溜溜地饱含怒意。而她身后挎弓 背箭的老者已经六十多岁了,须发皆白,腰板却极其挺拔,一只空袖子在身后飘 来飘去。此时缨子指着王敖骂道:“臭书生,为什么要射我的鹰?” 王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蒙恬干脆抱着胳膊看热闹了。王敖只 得赔笑道:“姑娘,鹰没事。” “鹰要是有事,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你们这些书生,百无一用,自命风流, 真是讨厌!没听见哨声吗?这是私鹰!臭书生!没本事上阵杀敌,就会跟我的鹰 过不去……”缨子的小嘴象连弩一样,射得王敖上不出话来。他却从心里喜欢起 这蛮横的小丫头了,那娇嗔之态,让人心动。 “缨子不得无礼。”此时后面的老者走了过来,他瞟了王敖一眼,便转向武 天陵道道:“孔铁匠,人家不是猎户,不知道这是私鹰,你为何不提醒?” “谁能射下缨子的鹰,大家都说她是鹰仙子。”武天陵无所谓地大笑道: “再说大人和将军只说要射鹰翅,并没说要射死,要不我会提醒他们的。” 王敖赶紧走到老者身边,拱手道:“望老者海涵,我们实不知是私鹰。” “见谅,是在下射的,这鹰真是神啊!”蒙恬也慨然承认了。 缨子这才知道射鹰的不是王敖,她嘴里小声嘟囔着:“臭书生,挨骂活该。” 王敖笑道:“对,让鹰仙子骂两句是我的福分。” 缨子狠狠瞪了他两眼,便躲到老者身后去了。此时老者向蒙恬拱手道:“足 下何人?” “晚辈蒙恬,现任郎中令,这位是王大人,典客副丞。”由于出身行伍,蒙 恬一眼就能看出,面前这老者以前是军人,于是以晚辈自居。 “令祖父可是蒙骜将军?” “正是。” “原来是少将军。”老者微微欠了欠身子。“在下曾在令祖麾下为将,长平 一战,断了左臂,这才回乡。” 王敖、蒙恬赶紧单腿跪地:“前辈在上,晚辈有礼了。” 老者扶起他们:“已经是野人啦,三十年来寸功未有,真是惭愧啊。” 此时武天陵又叫了起来:“刘老儿,王大人在选拔机能之士,缨子调教飞禽 是一绝,没准也能入选呢。” 缨子和老者同时望向王敖,王敖却狠狠拍了下脑门。早就听说韩王安酷爱斗 鸡,缨子既然能调教雄鹰,摆弄起斗鸡来岂不易如反掌。于是赶紧施礼道:“缨 子姑娘除了会调教雄鹰,还会什么?” “带翅膀的都喜欢我。”缨子骄傲地撅起了小嘴。 “鱼呢?鱼也有翅膀。”王敖故意逗她。 “鱼会飞吗?你只要能让鱼飞起来,我就能驯服它。” 王敖拍了下手,这姑娘太聪明了。于是走到老者前道:“刘老前辈,晚辈的 确是在遴选技能之士,缨子有此绝技当为国效力啊。” “会调教飞禽也能立功?”老者不解地望了武天陵和蒙恬一眼,那二人赶紧 点头。 “不仅能立功,没准还能立大功呢。”王敖肯定地说。 老者点了点头:“我能看出来,王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好!”说着他走到缨 子面前,伸手掸去缨子肩膀上的雪花。“缨子,你父亲战死在大梁,爷爷一直难 过,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当了男孩就能建立功勋了。现在王大人提供了这个机 会,你愿不愿意去?” 缨子瞟了王敖一眼,小声道:“我早就说女孩也能立功,爷爷就是不信。” 老者大笑着道:“好,爷爷等你立功回来。”说着又转向王敖:“王先生, 在下的孙女一天到晚与禽鸟打交道,说话没规矩,你要好好调教啊。” “一技之能必可服人,前辈就放心吧。”王敖道。 老者一挥大手:“缨子,跟王大人上车。” 王敖赶紧摆手阻拦,茫然地问:“难道,难道缨子姑娘就不回家收拾收拾吗?” “将士出征,富贵自有天数,收拾什么?”老者威严得如一尊雕像,似乎面 前有万马千军。 缨子伸手在大鹰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那大鹰竟盘旋起来,翅膀微微抖动, 似乎在向缨子告别。 王敖望着空中的大鹰,内心如阴冷的天空一般。天哪!秦人!都说燕赵多慷 慨悲歌之士,而这秦人却慷慨悲歌都懒得做,在他们眼里,儿女远征是天大的荣 幸!与之相比,燕赵人就太儿女情长了。 回咸阳的路上,武天陵对王敖说:“王大人,我有一个好友叫单云定,他在 咸阳营造府,剑法出众,百人不可近身。可他的户籍是奴隶,一直盼着立功为父 母赎身呢,能不能把他也叫上?” “奴隶从军立功,就会免除隶籍啊。”蒙恬奇怪地问。 “少将军有所不知,出生在秦国的奴产子才能投军立功呢。单云定幼时随父 母被卖到秦国,居住的时间不够十五年,不够从军的资格。”武天陵解释道。实 际上秦国的这一规定是为了保持军队的纯洁性,他们担心外邦奴隶造反。但在亲 末农民起义中,冥顽不灵的秦人依然死抱着这条法律,致使兵源严重不足。 “好吧,既然是武兄之友就将他带上,进城后,我来驾车,你叫上他去上林 苑报到吧。”王敖道。 “需要大人的令牌,否则营造府的官员是不会放人的。” 王敖将令牌给他。此时已到城门,武天陵下车走了,王敖驾车去上林苑。缨 子头一回来咸阳,一路上问这问那,非常高兴。 回到上林苑,王敖发现夫子正在等自己,赶紧叩首。 缭子眉头进锁:“大王同意了你的计划,下令五日后出发。第一站是邯郸, 六国之中,赵人的战力最强,要先拿他们开刀。” 王敖颇是惊异:“夫子,人员培训还没完成呢。” “人员可以分批走,其实为师也不想让你这么快走,寒冬腊月的。但最近六 国大有合纵之势,时间紧迫啊!你一定要记得,绝不能让三晋联手。另外,关外 墨家的事也要留心。” “墨家?他们跟合纵有什么关系?”王敖不解。 “墨家营党结私,好武成性,而且势力颇大,墨坛矩子一呼,往往应者上万, 列国有那么多城邦,墨坛实力不可小瞧。当年长平战后,秦军攻打邯郸,赵国墨 者竟组织了几万人的守城队伍,要不是他们赵国根本等不到信陵君的援助。”缭 子在屋里转了几圈,饶有深意地望着王敖道:“要避免他们与诸侯联手,否则后 患无穷。你学诸家之学,不要被墨家的学说蛊惑,那是理想社会,根本实现不了 的。咱们计策已订,为秦国间谋天下,为师指挥兵马,你从背后插一刀。” “是。”王敖并没往深处想,反正不让他们与诸侯联手就是了。 且过最近的日子很是舒坦,几个月来公子一直躲在密室里揣摩如意功法,如 此便没人管他了。且过凑够了应数的狐狸后依然天天上山捕猎,一来打些猎物贴 补花姑娘家,二来且母的咳嗽病越来越厉害,得用钱。 这一日,且过去花姑娘家送猎物,花姑娘正在整理筑琴,看到且过非常高兴。 “且过,你不想听我唱歌吗?”山阳邑的人都说花娟有副金嗓子,但她只喜欢唱 给且过听。 “想,可天晚了,怕娘等得着急。”且过老老实实地说。 花母叹息一声:“且过真是个好孩子,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命苦啊。” “且过有本事,早晚会出息的。”花姑娘手扶筑琴,很有信心地说。她是花 家的独女,家里不舍得让她干活,自小生得娇嫩,特别是那双小手,芊芊玉手, 如十指白里透青的葱白。“对了,公子没给你记功吗?” “自从齐国回来后,公子一直在闭关,我不敢问他。” “为他们卖命实在不值得。”花姑娘道。 “等公子出来再说吧。”且过皱着眉,心事重重。 此时饭店掌柜的跑到花家门口叫道:“且过在吧,公子在派人找你,快点回 去吧。” 且过面露喜色,公子终于出来了。他赶紧向花家人告辞,然后径直回了君侯 府。从花家出来时,且过听到了花姑娘击筑声,丁丁冬冬,如溪流泉鸣。且过知 道那是为自己演奏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刚进大门就见魏元吉神采奕奕地在院子里溜达,院中央有一滩血迹,东门田 在旁边说着什么。 今天魏元吉非常高兴,他苦心钻研如意功三个月,终于有了小成,刚才竟一 掌击碎了一个奴隶的天灵盖。看到且过进来,魏元吉高兴地说:“且过,上次去 齐国有功,本该好好奖赏你的,怎么,是不是不愿意啊?” “我想让我娘当平民。”且过低着头说。 魏元吉忽然觉得这个奴隶挺可爱,要是换了其他门客,非得给百金不可。于 是豪爽地说:“就让你娘当平民,这个——土地就算了,还住在君侯府。每日供 餐,一会儿你到厨房去说一声。” 且过以头点地,他是个老实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只觉得天地之间除了 母亲,唯有公子最仁慈。忽然他想了王敖,那个书生没准恨透自己了,算了,攒 些钱,下回给他吧。 魏元吉满意地看着他,心想:要是多有奴隶都这么能干,都这么听话该多好! 索性大方些:“你今天打了什么猎物?” “三只山鸡。” “留给你娘吃吧。以后再立功,我就让你当平民。” 且过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圈儿,他又磕了几个头,转身去后院找娘去了。 东门田看着且过的背影道:“君侯,这个匈奴人非我族类呀!” “让他娘住在君侯府就是软禁,以后这小子更得卖命了。此子至孝啊。”魏 元吉得意地说。按当时的规矩,奴隶成了平民,原来的领主是要赐予土地的。魏 元吉貌似好心,实际上且母什么也没得到。 此时东门田接着说:“奴隶就是奴隶,很多削了隶籍的奴隶便自以为了不起, 有些人还成了富商、军人,真是人心不古啊。” 魏元吉哼了一声,心道本爵是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这样的人犯到我手里, 一掌毙了他。“先生查访飞剑的事如何了?”原来前几个月东门田对魏元吉吹嘘 说:有人能铸造凌空飞行的飞剑,取人首级如摊攮取物。魏元吉想自己要是得了 这样的剑,岂不如虎添翼了,于是便派东门田去查访铸造飞剑的名师。 “大梁有一铸剑名师叫东方云的铸剑师,已经铸有名剑数把。现在我已经命 令孙氏三雄将之请到了山阳邑,不知公子见不见?”其实东门田的飞剑一事,纯 粹是道听途说,最后不得不将东方云拉来交差。而孙氏三雄是魏元吉手下的游侠, 说是请,其实就是押来的。 “叫他来。” 不一会儿,东门田引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走进院落。东门田介绍道 :“这就是铸剑名师东方云。” 魏元吉见他一身布衣打扮,不觉拧了拧眉头。“听说汝能铸飞剑?” 东方云表情茫然,东门田赶紧道:“就是飞出杀人之剑。” “小人实在不知此物,不知公子可有样本,只削小人一看便可。”东方云诚 惶诚恐地说。 魏元吉心道,有了样本还用你?于是脸色立时拉了下来。 东门田见事不妙,赶紧补台道:“那你能铸什么剑?” “只要有上等的好铁,小人自信能铸出莫邪那样的宝剑来。” 魏元吉失望地点点头,有宝剑总比没宝剑好。于是吩咐道:“你要是铸出宝 剑,本公子有重赏。去吧。” 魏元吉正想跟东门田算帐,却看见魏豹的马车出现在大门口。魏豹满面春光 地从车上下来。 魏元吉迎上去:“兄长,你怎么到山阳邑来了?” “恭喜贤弟,恭喜贤弟!”魏豹一个劲作揖。“告诉贤弟,太后已经同意了 你向赵国求婚的事,现在大王正在大梁等着召见你呢。” “全是兄长的功劳啊。”魏元吉也非常高兴,只要魏赵联姻,合纵攻秦的基 础就打下了。 “听说赵公主矫可是天下少见的美人啊!去年齐王去求亲,赵王说一定要做 正室,齐王才打消了念头。魏赵两国联姻,他日贤弟在温柔乡里可别忘了合纵的 大事。”魏豹说起话来有点酸。 “如果不是为了合纵,谁去求他的亲。”魏元吉狠狠拍了下桌案。 “再跟贤弟说一件事,愚兄查访明白了,《孙膑兵法》的上部落到赵将李牧 手里了,贤弟知否?” “李牧,就是那个臭当兵的?”元吉立刻想起当时阻止他围剿缭子的那两个 家伙,顿时火气又上来了。“他怎么敢抢本公子的东西?魏缭这个笨蛋,兵书都 保不住。” “好在李牧是主张合纵的,要是落入秦人之手就更麻烦了?”魏豹道。 “他已经是名将了,难道未来六国联军要听一个士卒的吗?天下贵族的耻辱!” 元吉怒不可扼了。 魏王宫前戒备森严,上百名铜甲武士将所有的车辆拦在宫门的十丈以外。这 时且过赶着马车到了,武士毫不客气地将他拦下。魏元吉伸出头来:“滚!” 武士们赶紧伸伸舌头,让开了。且过很不好意思,他冲武士笑笑,马车便径 直驶进了宫门。 魏景湣王岁数不大,却已经发福了,浓密的络腮胡子依然掩盖不住巨大而低 垂的下巴。此时他正在偏殿里接见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学士,这学士叫顿弱,曾 在齐国稷下开馆讲学,是列国知名的纵横家。他和魏王坐在一处很有喜剧效果, 原来顿弱如一根竹竿,细长细长,身上最宽的地方也绝不会超过一尺,而魏王高 胖,对比效果强烈。 战国时学士游说君王是时尚,游说是学士们进入仕途的重要途径。成功则富 贵到手,不成再换一家,于是学士们如商人一样在列国游走,当然他们推销的是 自己。今天顿弱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讲的依然是纵横之术。 只听顿弱说道:“陛下可曾见过少女养蚕吗?春蚕化卵,乡妇养之。蚕食桑 叶沙沙有声,如同强秦并吞韩、赵、魏、楚等国土地。蚕食桑叶不止,秦吞四海 之心不绝,而大王的土地有限,以有限之土地供强秦饿之欲望,亡国之日不远矣! 所以割地求和如屠户抛肉喂狼,臣以为大王与屠户无异也。” 魏王拉下脸来,很不高兴:“这些话已经把寡人的耳朵磨穿了,可如何能不 割地呢?难道与强秦对攻吗?” “先君魏文侯用李悝变法,吴起为将,使国家强盛,拓地千里,西压强秦, 何等雄霸。曾几何时,魏国陷河西之地,迁都大梁,故都安邑又被强秦所占,丧 师辱国……” 顿弱还想再说下去,却被魏王恼怒地打断了:“提那些劳什子干什么?那是 先王的无奈,寡人问的是现在,难道国家的现状寡人不知道吗?” 顿弱的脸被气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魏王如此没有耐性。 此时黄门官跑了进来。魏王伸了个拦腰道:“何事?” “回大王,公子元吉求见。” 魏王心道:这小子来得真快!他虽然从心眼里不喜欢这个野心勃勃的胞弟, 但比起面前瘦干狼来总是自己的弟弟好些,索性让元吉来阻止这个纵横家的废话 吧。于是道:“宣。” 顿弱只好停了下来,他虽然沮丧却不想这么早告辞,好不容易才见到魏王, 不能轻易放弃,干脆厚着脸皮坐在一旁。 魏元吉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臣元吉恭谨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弟平身,坐吧。”魏王瞟了顿弱一眼,心道,这家伙怎么还不走? 元吉坐在一块褥垫上,他也没把顿弱当回事,到处游学的人太多了。 “王弟来得好快啊,昨天母后同意了你和赵国公主的婚事,今天就到了。” 魏王颇有深意地盯着元吉,他知道元吉与魏豹早就串通好了,可自己又没办法节 制他们。 “陛下,臣实在是着急啊,如今秦王政的政权已经稳固了,而六国合纵尚没 有着落,一旦强秦压境,何以为之?赵魏通婚已有百年,这是合纵的基石啊!元 吉为大王、为魏国,为江山宗庙,什么都可以做。”魏元吉说起这话来有些痛心 疾首,似乎自己是赵魏联姻的牺牲品。 “联姻总比不联姻好,好歹是多条退路。”魏王无可无不可地说。 “陛下,是多一条生路啊!合纵者生,不合纵必亡,如果六国合纵,以二百 万大军西行则强秦可灭……”魏元吉道。 魏王突然叫了起来:“胡说,几次合纵的结果如何?丧师割地,自取其辱。 最可笑的是南方那只大熊(楚国),当了一次纵约长竟吓得迁都寿春,丢人现眼!” (注:公元前241 年,五国联军七十万攻击秦国,然而最有戏剧性的场面发生在 函谷关。彪捍的秦军刚刚在函谷关内擂响战鼓,五国联军便溃散了。担当此次合 纵纵约长的楚国更象闯什么滔天大祸似的,抛弃了定都38年之久的陈地,仓皇逃 到寿春。其实秦军一直没出关,从此合纵成了天下的笑柄。) 魏元吉被抢白得哑口无言,而顿弱却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长身而起: “陛下,臣以为合纵攻秦纵然不妥,但合纵抗秦却是可行的。” 魏王还没反应过来,魏元吉却一拍大腿:“对呀,抗秦乃自保也。”接着向 魏王解释道:“这位先生的意思是六王聚会,签定盟约,无论秦国攻伐哪一国, 其他五国救之,相互依存,相互保护,此抗秦之计也。” 顿弱点头,魏王也点头:“这也不得不说是个办法,这样吧,此次魏赵联姻 后,王弟为盐梅上将,出使五国,商议抗秦之法。” “臣,谢陛下。”元吉很是兴奋。 “对了,听说王弟得了《孙膑兵法》,当真?”魏王突然在魏元吉的兴头上 插了一句。 元吉眨了眨眼,立刻从怀里将兵书拿出来,双手奉上。“臣夺得的只是下半 部,上半部被赵将李牧抢去了。”看到元吉将兵书奉上,魏王脸上出现了难得的 笑容。他展开羊皮书看了几眼,发现全是导引术的功法。元吉赶紧解释道:“兵 书的下半部是如意功的功法,上半部是行军布阵的招数。” 魏王将兵书还给元吉,悠然长叹道:“咳,王弟的武功已经六国无双了,这 如意功练不练都无所谓。但听说《孙膑兵书》有百胜之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 其无。我魏国已经很弱小了,大梁到秦国的边境不只有百里,秦军朝发夕至,一 日数惊啊。贤弟要是能把兵法搞到手,我魏王还怕谁呢?咱们怎么说是自家兄弟, 荣辱与共啊!” 元吉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兄弟很久没说过这种知己的话了。元吉跪倒在地 大声说道:“吾王万岁,臣将肝脑涂地,不辱使命。合纵、兵书一事就交给臣了。 届时六国仰我大魏之鼻息,大王将君临天下。” 魏王也觉得心血翻涌,他扶起弟弟道:“你去吧,把油嘴魏豹带上,联姻合 纵全靠王弟了,我魏国已经够弱小了,只有靠我们自己了。”说着竟落下几颗泪 珠来。兄弟俩携手走出偏殿,难得的亲昵。 顿弱独自坐在偏殿里,他知道这回游说又完蛋了,魏王只相信自己的兄弟。 只得长叹一声,真是后悔,早知如此,那抗秦之策就不该说出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