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网 上林苑地处渭河南岸,丘陵起伏,林木茂密,稀疏的宫殿点缀在渭水之边。 自秦王室迁都咸阳以来,这里一直是王家林园,在普通人眼里上林苑是隐秘而深 不可测的。由于这里是禁区,王敖将间谍大本营设在上林苑的林光宫里,其主要 目的无非是为了保密。 这两日王敖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要准备出发,另一方面他还得监督日常的 训练。如今王敖手下的各色人等已经有百十号了,他们分散在林光宫各处接受秘 密训练,其中漂亮的女奴占了一大半。有一次李斯见林光宫美女如云,便说王敖 好色如此!王敖一本正经地说:“世人好色,在下不得不好。对于大部分人来说, 活着不过是金钱、美女而已。”李斯默然。 后天就要出发了,明日上朝辞行,本来秦王政要来亲自送行,但王敖担心走 漏风声,婉言拒绝了。今天王敖在林光宫里整整巡视了一天,上午他在缨子的院 子里观看了半天斗鸡,缨子姑娘训练飞禽的本领大得很,几天下来便和几十只斗 鸡混得肆熟了,连那个重金请来的斗鸡师傅都啧啧称奇。王敖这回不准备带缨子 出去,原因是她要训练出一只百战百胜的斗鸡队,只有如此才能赢得韩王的欢心。 下午,王敖观看了单云定他们的剑击表演,他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些人大多武 功一般,难堪大用。这也难怪,秦人好武主要指的是战阵止法,政府一直认为游 侠都是游手好闲的人,在秦国是不提倡私人练武的,有这几手功夫也就不错了。 如今王敖刚从裸游馆出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他刚才的经历是毫不为过的。其实 王敖老早就知道贵族家里大多设有裸游馆,但今天是第一次见识。为了讨好主人, 教官在王敖进来来立即演奏了胡曲《斯托格》,伴着粗矿奔放的乐曲,女奴们激 烈奔放地舞蹈起来。这些女奴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有民间的也有官奴坊的。拌 着激扬的乐曲,那颤抖的乳房,娇媚的喘息以及流光异彩的笑容都让王敖心旌动 摇。忽然一声鼓响,女奴的上衣呼地飘到半空,如一片片彩云。她们疯狂地摇摆 着胯骨,不时地向王敖射来无限的柔媚。“砰”有一声鼓响,女奴们的美妙娇躯 完全展现在王敖面前了。 王敖只看到这儿,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心跳得比兔子还厉害,满口的唾液让 人难受。此时他由衷地羡慕起贵族来,富贵之后的东西太多了,简直妙不可言! 出了裸游馆是一条漫长的甬道,寒风一阵阵吹来,王敖焦躁的心情终于平静 了下来。林光宫极大,有一百多间屋子,王敖沿着甬道慢慢走,旁边屋子里不时 地传出来笑声和嬉闹声。虽然在这里依然不允许饮酒,但大家相处得很和睦,也 用不着象咸阳城里那样,天天晚上戒严。有时王敖想,林光宫可能是大秦国平民 唯一的乐土了。每念及此,便感到一丝自豪。 忽然王敖听见一间屋子里传来清脆的筑音,顷刻后哀怨的歌声响起来,如掠 过水面的晚风。他知道那是姚蓉的房间,每次走到这儿,他都会静静地站一会儿, 听一听。姚蓉喜欢唱悲歌,那愁肠百转的歌声总让人彻夜难眠,那凄丽惨淡的面 容总让人忍不住地想去保护她。是啊!来林光宫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凄惨的经历, 但姚蓉表现得最为强烈。她父亲本来是个县尉,只因抄写法令时漏抄了一个字, 于是全家获罪,自己被砍了头,家人都成了官府的奴隶。 自从姚蓉成为自己的部署后,王敖就从来不敢与她的目光相对,那目光让他 觉得自己卑劣、无耻,甚至怯懦。在王敖的计划中,姚蓉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 她将被送给赵太子赵迁,然后充当秦国在赵国心脏的间谍。但她总是如此悲切, 能否获得赵迁的欢心呢?想到此,王敖决定跟姚蓉好好谈谈。 王敖推门而入,姚蓉的歌刚好唱完,见到主人驾临,姚蓉赶紧垂手侍立。她 真是天生的美人,肌肤似雪,青黛秀眉,星光一样明亮的眼睛简直美妙绝伦,而 那惨淡的玉容则让人顿生怜爱。 王敖清了清嗓子,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来干什么了?只得没话找话地说:“坐 吧,姑娘击筑的技艺日新月异了,其实我也喜欢击筑。” 姚蓉悄无声息地坐下,低头不语。她很喜欢听王敖的声音,浑厚而不带丝毫 强制的色彩,但她又不敢多听。来上林苑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于是旧愁添新 愁,心境更加凄苦了。 王敖不忍心训斥她,只得自顾自地将筑琴拿了过来。这是种很象筝的乐器, 据说是古筝的前身。它只有一尺多长,十三根弦,前宽后窄上圆下方,底部有小 孔。王敖定了定音,左手扶弦,右手拿起竹尺轻轻敲击起来(注:筑的体积不大, 二十年后高渐离的刺杀秦王纯粹是儿戏行为,刺杀的说法是太给高渐离面子了)。 此时门外暗夜如漆,王敖便弹了一曲《夜深沉》,曲声悠扬,如蝴蝶在空中飞舞, 似云燕穿透夜空。 姚蓉惊异地望着王敖,她没想到主人博学如此,前几天她见过主人击剑,上 林苑所有的剑客都不是他的对手,却原来还弹得一手好筑。一曲终了,姚蓉喃喃 地说:“主人一直在笑话人,您击筑如此高明却在夸我!”“我这人用心不专, 只能说一般啦。”王敖嘴里这么说,但博得美人欣赏终归是好事。“用心专一, 百事自成,据说击筑击到一定境界时可令百鸟齐鸣,天色暗淡……” 王敖于是滔滔不绝地聊起来,从击筑聊到剑击,从兵家聊到墨子,一时间浑 然忘了时辰,等他准备离开姚蓉的房间时,已经是夜深三更了。姚蓉送到门口时 竟有恋恋不舍之意,眼里那如醉如痴钦佩似乎比月色还要迷人。王敖心中升起一 团甜蜜的火,他觉得姚蓉如一个美丽的旋涡,而自己正向旋涡中心划去。手竟不 自觉地扶住姚蓉的肩膀。 姚蓉瞪大了眼睛,她没有反抗,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一阵凉风刮过来,王敖神志清醒了,他逃也似的冲出姚蓉的旋涡,当晚竟彻 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王敖正准备进宫向秦王辞行,占德跑了进来:“师兄,师兄外 面来了个小偷,死活要见你。”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后要叫主人,在国外行走让人听出破绽来怎么办? 大家的性命都在嘴上。”王敖急眼了,他扯着嗓子后起来。 占德吓得直缩肩膀:“师——主人,外面来了个小偷。” “胡说,小偷能让你知道吗?” “是他自己说的。”占德笑着指了指外面。 “叫他进来。”王敖倒想看看小偷找自己干什么? 不一会儿占德带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走了进来,这小子模样委琐却面色光润, 显得营养很好。他一进门就趴在地上道:“先生,我一定要跟你走,听说跟你去 外国能立功,我也想立功?咱不比别人差呀,咱也有一技之能,偷东西从来没失 过手,谁要让我粘上,您让我偷他的裤衩我绝不抽他的腰带,偷他的眼睫毛咱绝 不动他的眉毛。我要是立了功,老爹老妈就不用背着个贼父贼母的名声了,您说 是不是……” “行了行了。”王敖的脑袋被他说大了:“足下的姓名是?” “我叫席如,从小就偷东西,人送绰号神手仙人,在咸阳的小偷圈儿里您去 问问,没有不知道我的……” 王敖赶紧挥手止住,此人倒是油嘴。“足下到底想干什么?” “立功啊!当小偷多让人瞧不起啊。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不是正当营生。咱 凭什么就比别人矮一头,您给我一个机会我能立八回功……” “好,好,好,准备准备,明日跟我出发,路上少说话。”王敖笑道。 “我听您的,您叫我向东我就绝不向西……” “明天见,您回家收拾收拾吧。”王敖赶紧把他打发走了。 席如高高兴兴地要出门了,忽然象想起了什么。他从衣袖里拿出个小钱袋, 甩手扔给占德:“小兄弟,好好收着,换了别人就不还给你了。”说完兴高采烈 地走了。 占德举着钱袋向席如的后背挥了挥拳头:“二——主人,这种人怎么能要呢? 败坏了大家的名声。”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谁是盗谁不是盗啊?席如从善如流,终归是好 的,再说他这门手艺以后会派上大用场。”说着王敖出门上车了。 王敖来到王宫辞行,秦王、缭子正在议事,看到王敖自是少不了一番激励, 秦王政和缭子再三提醒王敖,在赵国一定要注意庞煖、李牧的动静,这二人是秦 国的心腹之患,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 王敖告辞出来时,李斯尾随了过来:“王大人留步。” “李大人。” 李斯勉强笑了笑,他这人平时从来不笑,一旦笑起来自己都觉得生硬。“王 大人,你我交情不浅,患难而随,按理应该相互关照啊。”“当然,当然,李大 人年长就当是胞兄吧。”王敖笑道。 “同殿为臣,兄弟之说未免太江湖气了。”李斯神情严肃地说:“我听说王 大人爱上了一个女奴,可有此事?” 王敖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他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王大人少年才俊哪!与姚姑娘倒也般配,但不能私而忘公。我等食君禄, 当报君恩,如今正是建立功名之时,不可儿女私情啊!你呈交给大王的计划我已 经看了,姚姑娘是有大用处的,王大人心里要清楚。当年范蠡西施的典故,王大 人该清楚吧?”李斯说话不紧不慢,眼睛却一直盯着王敖的脸。 “李大人的教诲,王敖心记了。孰重孰轻,王敖明白。”说完王敖面色清冷 地拱了拱手,上车走人了。 回上林苑的路上,王敖越想越生气。一个月前李斯带来个叫贵成的人,说是 廷尉府的主管,精通秦法,想派到王敖手下做事。李斯是上司,王敖当今就命贵 成为上林苑管家,官职和权力仅次于自己。这个贵成做起事来倒也有条不紊,但 这家伙不苟言笑,总是板着面孔,好象谁欠了他的钱。更可恨的是这家伙给每个 人发了个腰牌,注明年龄、爵位、官职,然后让大家凭腰牌领取不同的食物、衣 服,等级森严,弄得谁都不敢出大气。由于平常饮食都是豆子、蔬菜,王敖几次 提议为大家增加营养,贵成都以不合法度而回绝了,弄得王敖很不高兴却又拿这 小子没办法。这些事都算了,想不到的是贵成竟是李斯派到自己身边的密探,不 仅监视自己的行动,连自己的私情都要管。王敖狠不得一步赶回上林苑,好好跟 这小子算算帐。 马车一进上林苑,王敖便飞身下车,他扭脸对武天陵道:“让贵成到我那儿 去一趟。”说完,气哼哼地回屋了。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贵成便小跑着来了,他气喘吁吁地问:“主人,明日就 要出发了,还差什么?” “差倒是不差了,马上就要出国了,我今天想让大家吃点肉,饯行吗。”王 敖阴沉着脸说。 “不行,主人,咱们还是出了国境再说吧,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授人把柄。” 贵成十分认真地说。 “吃不吃肉也会授人把柄的。”王敖仰天“哈”了一声:“贵成总管,你为 什么监视本官,难道本官喜欢不喜欢谁还要你同意不成?” “主人喜欢谁都可以,那是主人的事。但奴才有职责向上禀告,否则就是失 职。请主人原谅。”贵成说话时竟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看来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受你监视了?”王敖越发恼怒了。 贵成依然毫无表情,他冷冷地说:“彼此一样,主人也应该密切监视我等的 一举一动是否合乎大秦法规,此乃举奸法的精髓。” 王敖苦笑一声,他实在拿这个家伙没办法了,也只有在秦国才有这样荒唐的 事,部下明目张胆地监视官员,这未尝不是件恐怖的事。最终王敖不得不说: “贵总管,明日我等出国,在国外应见机行事,不可拘泥于法度,否则人家一看 就知道咱们是秦人。” “出了国一定听主人的。”贵成诺诺退下了。 次日吃过早饭。三十余辆四轮篷车停在上林苑前的空地上。王敖将军似的背 着手在车队前转悠,他在等出发的时辰,要出国了,心里未免有些紧张。是啊, 从此这二三百人就要亡命天涯,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否活着回来,正如谁也不知道 那即将开始的战争将夺去多少人的性命一样。 忽然占德又引来一个精瘦的汉子,那汉子尖嘴猴腮,身不满四尺。占德笑着 说:“主人,这人一早上就哭哭啼啼地来了,说什么都要见你。” 此时那人已经跪倒在地,嘴里高叫道:“大人行行好,大人行行好。” “这是为何?”王敖想起了贫嘴席如,难道这又是一个小偷。 瘦子趴起来:“奴才叫黄雄,想随大人立功。” “哈哈,还熊呢我看像个猴。”武天陵在车上大笑起来。 贵成在旁边问道:“是隶臣吗?” “是,家生隶臣,因奴才生得矮小,不能入伍从军。听说大人这里不打仗也 能立功,奴才就来了。” 此时武天陵自车上跳下来,一把拽住黄雄的腰带,好象没用什么力气就把他 提到了半空。“天哪!最多七十斤,老天爷怎么会生出你来?” 众人这回实在憋不住了,大笑起来,占德、席如竟笑得两腿打颤。王敖也笑 了,他示意武天陵将他放下。“客有何能?” “无能。”黄雄道。 “有什么喜好?” “无好。” “有没有其他特长?”王敖皱着眉说。 “我干什么都不行。”黄雄理直气壮地说,众人再次大笑。等大家笑得差不 多了,黄雄竟正正经经地说:“大人要想找我这样一个废物也很不容易,谁会在 意一个废物啊?没准会有用场的。” 王敖突然拍了拍脑门,这家伙说得有道理。于是挥手道:“好吧,上车。” 此时出发的时辰已经到了,车队缓缓驶出上林苑,缨子和其他留守人员一直 送出好远,大家洒泪而别。 车队为避人耳目,专门找人迹罕至的路线,十几天后出了秦境,进入魏国地 界。第一夜,他们准备魏国牟邑的一个客栈留宿,快吃饭时王敖吩咐贵成道: “大王旨意,我等出国后,可入境随俗,便宜行事,不必拘泥法度。贵管家,今 天能不能准备些酒肉呢?” “奴才已经安排妥了,主人说过,出了国门饮食上,就一视同仁。”贵成道。 “是吗?”王敖赶紧走进餐厅,只见桌子上如酒海肉山,香气腾腾的,煞是 壮观。王敖不禁看了看贵成,这小子还是那副阴冷的表情。此时男女仆人,剑客 艺妓陆续走进了食堂,大家看到这么多山珍海味不禁有点傻了,不少人远远站着 却不敢靠近。王敖拱手道:“诸位辛苦了,明天我们就要过黄河了。今晚贵管家 准备了些酒肉,大家就开怀痛饮吧。希望在大家异国他乡时,常想起节衣缩食的 大王、王后和父老乡亲。以后入境随俗,不可让人家看出我们是秦人来,从今天 起不分爵位等级,人人平等。” 大家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傻站着微笑。 贵成走到王敖身边道:“主人说了,大家随便坐。我们超越了法度,目的是 要在天下编织一张罗网,让他们谁也跑不了。为大秦,为大王,为主人,为我们 的父老乡亲,来。”说着他将一盅酒送到王敖面前。 王敖举举酒盅道:“为了这张罗网,我们将天各一方,来干了此酒。” 这时大家才端起酒盅,不少已经热泪盈眶了。 三邯郸,战国名城。 赵国最初建都在晋阳,那是晋国故都,但随着秦人的日益逼近,不得不迁都 邯郸了。一百多年来邯郸一直是赵国的首都,如今已经是五万户的大城了。它与 大梁有许多相近的地方,到处是乞丐,到处是流氓的难民。由于秦赵间的战争最 为激烈,所以秦国占领赵国土地后,对赵民要么残杀,要么趋赶,所以邯郸的难 民比大梁还多。前几年,赵王不得不下令修建了外城,如此一来城市更大了,于 是物价飞涨,乞丐又多了一成。 此时一只华丽的车队驶进了邯郸南门,王敖高坐在第一辆车上。他衣着明艳, 浑身珠翠,一看就是个爆发户。车队进入市区,经过一座高大的宅院时,几个如 狼似虎的家丁将一个中年人,自大门内扔了出来,此人摔得鼻青脸肿,满身是土。 王敖以为这是个乞丐,于是顿起同情,咳,自己小时候不也做过乞丐吗。于是他 对武天陵道:“给他一些财物。” 武天陵正在向那几和家丁瞪眼,听到这话赶紧下车将中年乞丐扶了起来。 “顿子!”乞丐一起身,王敖便认出来了。当年缭子在稷下学馆时经常与顿 弱来往,王敖总以师礼相待。王敖赶紧跳下车,一边帮顿子掸土一边关切地问: “顿子怎么在邯郸?” 顿弱发髻散乱,鼻子一直在流血。“谁,你是谁呀?” “学生王敖。” 顿弱瞪着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啊!真是王敖,小老弟何以富贵 如此啊?” 王敖将他扶上自己的车,不禁觉得好笑。当年顿弱在稷下时目中无人,只与 魏缭亲近,还常说“稷下富贵者,惟在下与缭子也。”如今顿弱竟象个叫花子, 王敖笑道:“顿子何以颓唐如此啊?” “一言难尽。”顿弱恶狠狠地瞪了眼宅院的大门。“郭开小人!可惜我顿弱 满腹经纶无处兜售,知己难求啊!” 王敖也望了眼宅院,这是郭开的府邸,他研究过各国的政局人物,知道郭开 是赵国王后的哥哥,太子赵迁的舅舅,权倾朝野。于是道:“顿子怎么被打出来 了?难道辩士游说还有罪吗?” “他懂得什么叫辩士,市井小人,靠自己为娼的妹妹得了富贵就自以为了不 起了,早晚必是丧家之犬。”原来顿弱象往常一样去游说权贵,希望能得到郭开 的引荐。但郭开哪有这个心思,他自己没什么学问却最讨厌这些穷酸的学子,于 是在顿子游说后,硬说顿弱偷了府上的玉佩,所以顿弱就被人家打出来了。 “小人得志,有辱斯文。”王敖听完顿弱的叙述后也是怒火满腔。“顿子不 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他们只知道仗势欺人,早晚必得报应。” 此时顿弱再次打量起王敖和他的车队来,惊奇地说:“小老弟两年为见,何 以富贵呀?” “不过是经商……”王敖一句话没说完,顿弱满脸厌恶地要下车,王敖一把 拉住他道:“顿子要干什么?” “经商?你是奴隶贩子,在下一眼就看出来了,看看你的车队。不齿与足下 为伍,让我走,让我走。”顿弱急首白脸地要下车。 王敖哈哈大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呀。” 顿弱被他按在车上,动谈不得,而嘴里却一直唠叨着:“一身铜臭,一身铜 臭,我要是魏缭非打折你的腿不可。” 王敖大笑不止,他开心地问:“顿子如此颓唐还能去游说谁呢?” “我的舌头还在吗?”顿弱张嘴让王敖瞧。 “在呀。”王敖不明白他的意思。 “辩士的舌头还在,就没什么可怕的,我要去楚国。”说着顿弱又要下车。 王敖突然趴在顿弱耳边小声说:“顿子何不去秦国,据说咸阳城有一株千丈 梧桐,凤凰云集啊。” 顿弱扭脸也看看华丽的车队,疑惑地说:“此话怎讲?” “在下夫子如今是秦国国尉,顿子此去将不虚此行。”王敖神秘地说。 顿弱转了转眼珠,柴火棍似的肩膀一抖,忽然诡秘地笑起来:“难道尊师是 让小老弟到列国卧底的吗?” “顿子千万别说出去,你是在下夫子的至交,才华盖世,此去必有作为。” 王敖拿出十枚金饼,塞到顿弱手里。 顿弱想了想道:“也罢,为谁干都是干,纵横之士,名利而已,顿弱游说十 余年,无所作为,连我的家人都不愿意搭理在下,那就借助借助小老弟的金子吧。 好!那就多谢,日后富贵绝不相忘。” “顿子赶紧走吧,我不想让看见王敖与日后的秦国官员打交道。”说着王敖 松了手,顿弱便拱手告辞了。 当日王敖与众人下榻客栈,第二天便派人去购买房屋了。说来也巧,赵王城 南侧的广场边有一处房屋出卖,据说这是当年吕不韦在邯郸的产业,如今已经是 几易其主了。王敖去看了一次就决定买下,那可真是一处毫宅!仅楼房的天井, 方圆就有十几亩,各种名花异草争奇斗艳,据说比赵王城的后花园毫不逊色。建 筑临街的一侧是二层楼房,当年吕不韦以此做珠宝行,位置非常好。 王敖一边命令贵成装修院落,一边开始分配任务。他命令武天陵去燕国首都 蓟城开办酒楼刺探消息,命令彭昌去楚国新郢开办珠宝行,又命令占德去魏国大 梁开设绸缎庄,同时负责新郑事务。樊奎行走各处,负责联络,剩下的人留在身 边听用。 不到一个月,邯郸最大的珠宝行开张营业了。 花楼舞台上一日两次歌舞表演,那如云的美女顿时震惊了邯郸城,大家争先 恐后地前来观看,一时间人山人海,观者如潮。王敖手下的美女的确是不同凡响, 个个色艺双绝,看得邯郸人口水直流,却没人能出那么高的价钱。要知道燕赵自 古就是盛产美女的国度,赢得他们的眼球并不是容易的事。才表演了几天,谣言 便传开了。大家都说这是韩国的,搞不好是韩王的妃子。(注:此时韩国已经相 当破败了,仅剩下新郑周围的二十来个城邑。为了避免灭亡,几代韩王想尽了办 法,经常派人去贿赂秦王和大臣,甚至把郑国送去,希望他们不要东伐。但韩国 国力衰弱,哪儿来那么多钱,只得向各国变卖美女。)后来有人说这些美女来自 各国,主人是魏国的大商人王敖,于是邯郸再次被震惊了。这么多价值百金的美 女都属于一个人,这个人岂不是富可敌国吗? 当然这种事王敖早就预料的,他就是希望这种轰动效应,实际上王敖认为轰 动得还不够,不久他准备在邯郸引爆另一颗惊雷。 舞台上的十八名少女如十八只彩色的燕子,她们翩翩而舞,嘤嘤而歌。台下 的人都看傻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造化弄人! 王敖自窗口看出去,脸上全是得意,自己导演的大戏终于开始了。此时对面 的姚蓉抱着筑琴,满脸寂寥,王敖心疼地看看她:“姚姑娘,出去唱一首歌吧, 让邯郸城都知道我们这个珠宝行和一群绝代佳人,能成功的,大家都等着你呢。” 姚蓉凄然地看了他一眼,自从王敖在自己的房间击筑以后,她对王敖产生了 一股难以言传的依赖,这依赖让她彻夜不眠,让她愁肠百转,让她凭空生出无数 遐想。是啊!是他让自己去唱的,那就去唱吧,将来他还想让自己干什么?姚蓉 款款站起来,而王敖只得低头。此时舞台上传来贵成的声音:“邯郸的大爷们, 现在上场的是女奴姚蓉,年方二八,天生丽质,可与西施、褒姒比肩。”此时姚 蓉已经走上舞台,广场上立刻“哄”的一声,很多人高叫道:“秀色可餐,秀色 可餐哪!卖多少钱?”贵成站在姚蓉身边道:“先不要说价钱,这位美人精通宫 赏,弹唱俱佳,其歌喉婉转,绕梁三日而不绝啊……”贵成还没说完,台下人便 起哄道:“快下去吧你,听姑娘的。”贵成微微一笑,便退了下来。 此时舞台上响起人们熟悉的旋律,姚蓉轻启朱唇,那清脆悦耳的歌声浮云飘 了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令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悲伤,莫知我哀!”(注:诗经,余微) 余音未了,整个广场便沉浸在哀伤的歌声里了,连广场外的摊贩都扔下手里 的生意挤了过来。叹息声、惋惜声,连绵如水般在人群扩散着,人们悲从中来, 不少人想起了伤心事,竟泪雨绵绵了。姚蓉唱完,人群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声。不少领主贵族纷纷挤到台前询问价钱。此时贵成举着一个木牌跑了出来,广 场上顿时安静下来,转瞬便传来一片漫骂声:“奸商!奸商!奸商!” 只见木牌上写着:身价万金。 姚蓉宽慰地扶了扶胸口,王敖是舍不得卖自己的。 四由于出价太高,半个月来一个女奴也没卖出去。王敖不着急,他知道真正 的达官显贵必须要自己找上门去才行,现在不过是造声势。闲来无事,王敖想去 墨坛看看,夫子不是提醒自己要注意墨家的动向吗。 这一日王敖换上普通学子的装束,独自去墨坛了。(注:战国讲学之风很盛, 诸子百家均开设学馆,惟有墨家在各地设坛,供墨者交流学艺,各国墨坛互不隶 属,墨坛领袖由大家选举,被称为矩子。) 王敖出门一打听便晓得了墨坛就在城南,来到墨坛,立刻发现邯郸的墨坛果 然与临淄破旧的墨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墨坛坐落在一座小山上,院落高大,很 多人进进出出,跟集市差不多。原来长平战后,邯郸墨者自发地组织了守城队伍, 救赵国于不死。此后赵国不仅下令重修墨坛,而且封历代矩子为上大夫,坛主为 副将,矩子可直接面君,所以赵国墨者有相当高的政治地位,势力也很大。王敖 悄悄溜进墨坛,原来今天是讲学的日子,只见偌大的院子里,上千名短衣、草鞋 的墨者席地而坐,其中还有不少女墨者。大家安静地等着,王敖找了个墙角悄悄 坐下,用大斗笠遮住了脸。 此时一位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走上讲坛,他身穿象征矩子地位的黑衫,声音 洪亮。王敖早探听好了,邯郸矩子叫邱风梁,是泥瓦匠出身,颇有贤名,看样子 这人就是了。只听邱风梁神色肃然地说:“欢迎诸位兄弟来墨坛!上次我们谈了 非攻,不知对列位有何启发?” 此时一位女弟子大声喊道:“矩子,既然我们墨者讲非功,那为何还要帮助 赵王打仗呢?” 秋风梁嘿嘿笑了一声:“最近不少向本人提出这个问题,其实非攻并不是怯 战。我墨者以天下为己任,反对一切不义的战争。当年祖师为了挽救宋国,十日 里从驰骋到楚国都城,制止了楚国侵略宋国。而今,秦王行苛政,对列国百姓大 加杀戮,奴役天下之人,我墨者就应该举旗反之,救天下于水火。”秋风梁见台 下许久没有反映,便接着说:“今天我们来谈兼爱的问题。祖师说要兼爱就是让 我们兼相爱,这是我们墨者的理想,是天下人宿怨。兼爱提倡的是人与人之间的 普遍之爱,是双向的,是博爱。所以我墨者主张平等,反对等级之分,这是真正 的兼爱!” 此时坛下墨者纷纷议论起来,又有一位女墨者站了起来:“矩子,有人说我 们墨者的兼爱是不分远近,不分亲疏,没有原则。” 邱风梁微微笑了一下:“说这话的应该是儒家,他们提倡父子、兄弟、妻儿 之间的相爱,提倡孝道。我们墨者并不反对孝道,但以真正墨者的眼光看,只谈 孝道未免狭隘了,这样就会造成只将亲情不讲原则,只知愚孝而不明是非。而我 们所说的兼爱是一种普遍相助的原则,是不求为己只求良知的。在这一点上连孟 子不得不说:墨子兼爱,摩顶放钟天下而为之。意思就是只要对天下有利,墨者 粉身碎骨也会去做,所以我们是任者!而儒家只知道说什么古是今非,难道要我 们去刀耕火种吗?至于他们所说的孝道,再深一步就是愚忠。所以儒者早晚要成 为朝廷的鹰犬。” 邱风梁停顿了一下,此时坛下再次响起小声议论声。一位身材高大的墨者站 起来:“矩子,如何才能做到兼爱呢?” “兼爱包括四种含义,爱不分亲疏、爱不分贵贱、爱不分古今,爱不分国别, 所以说兼爱是一种普遍的平等相助之爱。” 忽然王敖身边的站起一个人来,他操着清脆的楚国口音道:“既然爱不分国 别,那秦人进攻时,赵国墨坛还要全力抗击呢?难道秦人不是人吗?不值得墨者 去爱吗?” 王敖觉得这人说话很耳熟,回头望去,只见他也戴着个大斗笠,看不清面目。 邱风梁忽然叹息一声:“本来爱是不分国界的,诸侯征战,国界经常变迁, 我墨者不应以国别划分。但强秦残暴,斩首级而立功,占国土而趋赶居民,于是 列国百姓涂炭,平民遭殃。长平一战竟坑杀了四十万俘虏,天人共怒。我墨者有 怜悯之心,有侠义之胆,为天下人出头是我墨者的本分。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下 之邑也!反抗强暴,有什么不可?……”说着说着邱风梁的眼圈已经红了。 王敖读过墨子的书,但从没听别人当面如此慷慨激昂地阐释过墨子教义,听 邱风梁一说竟觉得脊背上凉气直冒,似乎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墨者。是啊!秦国是 令人压抑的,是没有自由的,甚至是恐怖的。但只有它能统一天下,而自己帮助 它到底对不对呢? 接着邱风梁又讲了一会儿,王敖却有些心猿意马了。忽然他身后有人小声说 道:“财迷,你跑墨坛干嘛来了?”王敖赶紧回头,只见熊鹰站在身后,原来他 就是刚才提问的楚国人。王敖笑道:“公孙可以来,在下怎么不能来?” 熊鹰拉着他退到墨坛门口,急切地问:“你最近见到盖聂没有?” “不是被你追跑了吗?”王敖忍住笑问。 “咳。”一声叹息后,熊鹰的鼻子明显酸了一下。“没追上他。” 王敖对熊鹰的印象很好,他虽然有些刁蛮,有点儿酸,甚至有点儿不可理喻 却没有一般公子哥的娇气。于是笑着说:“墨坛外有一个饭店,要不我请公孙吃 酒,好好聊一聊。”他接近熊鹰主要是想套些楚国的情报。 熊鹰望了望坛上的邱风梁,有些为难地说:“还没听完邱子演讲呢?” “公孙不是墨者吗?是墨者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王敖拉了他一把。 熊鹰躲开了,点头道:“也好。” 两人来到饭店的二层,要了几个菜便聊了起来。看样子熊鹰独自出来一段时 间了,很想找个听众。王敖还没发问,熊鹰便一口一个“假墨”,一口一声“假 清高”地骂起盖聂来。 原来熊鹰是楚公子负刍的独生子,负刍是考烈王的儿子,在楚国颇有贤名, 很多人拿他跟春申君相比。但楚国令尹李园当政,王族多不得志,一般只能干些 闲差。后来负刍与楚国墨坛矩子武嘉良交上了朋友,他对墨家学说也很感兴趣。 在熊鹰七岁那年将他送到了墨坛,拜在武嘉良门下,所以熊鹰自幼便以墨者自居, 粗衣草鞋,常干些扶弱济贫的事。熊鹰十五岁那年听说盖聂是当世大侠,便与几 个师兄弟一起来到盖聂开的剑道馆学习剑法。一开始盖聂教得很仔细,后来不知 从哪里得知,熊鹰是楚国公孙,他不想结交权贵,没几日便跑了。熊鹰恼怒之极, 于是便到处查访盖聂的下落,非要跟他学艺不可。 王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不禁笑昏了头,天下哪有这样拜师傅的,追得师傅 满世界跑,还理直气壮!但细细一想竟觉得蹊跷的很,盖聂为人豪爽、豁达,难 道仅仅因为熊鹰是公孙就不敢在楚国待吗?于是道:“盖聂侠名重于天下,不愿 意结交权贵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至于如此躲着公孙吧?” “那还不是——”熊鹰嗓子里突然咕噜了一声,脸上竟有些泛红。“不就是 ——他就是个假墨,看样子清高实际虚伪得很!不就是会几手剑法吗,自以为了 不起,谁稀罕他呀?”接着又骂了起来。 王敖被弄得哭笑不得,这位公孙行使的确有些匪夷所思,没办法,只得劝酒。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令尊是公子,难道允许你到处乱跑吗?” “谁在乱跑?”熊鹰瞪了他一眼。“你是个财迷,有些事是不会懂的。” 王敖给说得有点上火:“我现在是大商人,不是一般的财迷了。” “那也一样,商人吗!”熊鹰望着屋顶道:“是父亲让我出来的,他要我考 察一下,为什么赵国的墨者与朝廷的关系这么好,这事跟你说也不懂……” 其实熊鹰就是不再说什么,王敖也明白了。楚公子负刍确实有高人一筹的地 方,这家伙肯定是想利用墨者为自己出力。好在他不是楚王,要不还真是个厉害 的对手。他想多套些情况,于是说准备去楚国做生意,便挨个向熊鹰询问起贵族 的情况来。熊鹰年轻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便来了个和盘托出。最后竟大大咧 咧地说:“财迷,你要是在楚国发了财给我多少?” 王敖笑道:“见一面分一半。” 五如果不是兵书的事让且过心里总觉得不安的话,就可以说最近的且过是最 快乐的。自己的母亲成了平民,这是山阳邑开邑以来破天荒的事,大家都说且过 一家要走运了。如今主人带自己去赵国相亲,这是多大的光荣!主人娶了赵国公 主,没准一高兴让自己当平民也说不定呢。 魏元吉性子急,他一路催促且过快走,后来干脆把魏豹他们远远扔在后面了, 身边只有孙氏三雄。远远的且过就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大城,城郭巍峨,似乎是 分内外城的。他赶紧回头问主人道:“公子,前面就是邯郸了吧?” 魏元吉几年前来过邯郸,于是微微点了点头。如今离邯郸城还有十里,但路 上已经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了。魏元吉没想到,几年来邯郸与大梁越来越象了。 人口众多,却大多是赤贫,看着他们衣衫褴褛的样子,魏元吉竟感到了一种恐惧。 这些人中说不定就有晋阳的领主,故都的贵族,如今都是这副落魄模样。强秦可 恶!想着想着,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三名佩带宝剑的白衣少女,翩翩而来。魏 元吉的眼珠突然在中间那名少女的脸上定格了。这姑娘英姿飒爽,秀美绝伦,特 别是微微上翘的鼻子,倔强中透着任性,颇有股桀骜不驯的样子,她身边的少女 则一身侍女打扮。其时燕赵之地民风开化,妇女的地位比较高,女孩在街上行走 非常正常。其实魏元吉也并不是好色之徒,但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占有欲,对美好 的事物从不放过,于是就想跳下车去拦截。此时白衣少女和同伴转身进了一家二 层楼的饭店,魏元吉赶紧叫且过停车,自己与孙氏三雄径直走了进去。 王敖和熊鹰在楼上也看到了白衣少女,这姑娘肯定是豪门闺秀,那高傲的眼 神似乎在藐视着一切。白衣少女拣了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两个使女站在一旁。 王敖直着眼睛不说话,而熊鹰却酸溜溜地笑道:“财迷见了美女就要眼直,见了 公主岂不要下跪了?” “哪里来的公主?” “公主倒是没有,公子倒有一位。”熊鹰笑道。 王敖一回头,一眼就看见魏元吉带着三个彪形大汉出现在楼梯口。王敖倒吸 了一口冷气,他怕元吉认出自己来赶紧戴上了斗笠。 “你这是为何?”熊鹰不解。 王敖一把另一支斗笠扣在熊鹰脑袋上,小声道:“魏元吉不是好东西,我跟 他有过节。” “人家是公子,能和你这个财迷一般见识?”熊鹰此言出口却见王敖恼怒地 瞪了自己一眼,于是调皮地吐了下舌头。 魏元吉根本没看见王敖和熊鹰,他的全副心思都在白衣少女身上,见少女心 里顿时开了花。他潇洒地走到少女桌前,拱手道:“小姐可否告之芳名?本人魏 公子元吉。”(注:战国时儒家礼教影响不深,民风开放,桑间陌上,寻欢偷乐 之事很多,在大街上公然追求女子是一种时尚。) 白衣少女本来很坦然,但听到“魏公子元吉”几个字时不禁皱了皱眉。“各 吃各的,足下何必多问?” 元吉自以为风流倜傥,开怀笑道:“都说赵女自古多情,姑娘何必距人千里 之外呢?” “走开。”少女脸上出现一丝怒意,两名侍女立刻挡在主人面前。 “小妮子倒蛮横。”元吉伸手,两指在侍女腰里一戳,两个侍女立时惨叫一 声,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大胆!”白衣少女厌恶地站了起来:“都说魏公子元吉轻薄无行,果真如 此!走开。” 魏元吉嘻嘻笑道:“好,好,小姐要是能把在下推开,便让小姐出去,要是 不然……” “怎样?” “那就跟——”元吉望着白衣少女清澈的大眼睛,一时竟没说出来。“那就 跟在下到魏国去。” 白衣少女哈哈笑起来,魏元吉也只得跟着笑,突然少女手腕一抖,长剑直奔 魏元吉的脖子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剑光如流星,转眼就到了元吉近前。魏元吉 却根本不躲避,两指向上一抬便夹住了少女的剑尖。“怎么,姑娘要杀在下吗?” 少女拼命想把宝剑收回来,而元吉的两个指头却如一把铁钳,剑尖在指逢里纹丝 不动。此时元吉淫笑着伸出另一只手,他想在那柔嫩的脸上捏一下。 忽然元吉只觉得背后风声大起,他猛然回头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的人,挥剑斜 飞了过来。元吉知道此人武功了得,不敢大意,放了少女,缩身便是一掌。 冲过来的正是王敖,本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元吉的对手,一直在想着怎么帮白 衣少女,而面前的熊鹰却唠叨不休,什么财迷没有侠义之心,就知道钱不知道道 义啦,最后他是被熊鹰硬推出来的。反正也出来了,索性就试试元吉的功底,大 不了就跑。此时他提轻功晃过三条大汉,挥剑而入,却见元吉缩身向上打来一掌, 那掌风不偏不倚地顺着长剑下侧,照自己肋骨上来了。王敖大吃一惊,这正是自 己的破绽,长剑离身体已经很远了,根本缩不回来,无奈只好挥掌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大响。 王敖吃不住元吉这一掌,斗笠撞到了房顶上,而身体竟风筝似的从窗户里飞 了出去。 魏元吉一眼就认出了王敖,不禁恼怒非常,这小子怎么总跟着自己?本来他 也没准备,这一掌仓促而出同样被王敖震得连退了几步,胸口血气翻涌。就在他 运气调息时,白衣少女也一头从窗户里跳了出去。魏元吉指着三个弱智的保镖骂 :“笨蛋,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元吉正要提醒楼下的且过抓人,角落里却有人哈哈大笑起来:“魏元吉真是 丢人,两个人全跑了,还号称天下第一呢。”说话的人是熊鹰。 魏元吉正有火没地方撒呢,他几步冲过来,手提宝剑高叫道:“阁下何人?” “欺负商人妇女,你就这点本事,接我一剑试试。”熊鹰长身而起,他没摘 斗笠,一剑自上而下地劈了下去。 元吉冷笑一声,抬剑向外崩去。“铛”的一声,无谓的宝剑断做两截,而熊 鹰整个人竟被震得跳了起来,好在他抓剑的手很紧,宝剑没脱手,虎口却也裂了, 鲜血直流。原来熊鹰手里的是一把楚国名剑,削铁如泥。 元吉爆叫一声:“阁下何人?” 熊鹰知道不是他的对手,索性拿下斗笠,哈哈笑道:“公子不认识我了吗?” “公孙?”元吉很是奇怪,今天怎么碰上这么多人。 熊鹰拱了拱手,他不敢再呆下去了:“公子,在下还有事,咱们新郢见吧。” 说着就要走。 孙氏三雄刚才挨了主人一顿臭骂,心说砍断了公子的宝剑,哪儿那么容易就 走人,三个人齐刷刷地亮出了宝剑。“哪里走?” 熊鹰哈哈笑道:“难道公子想请我去大梁吗?” 魏元吉指着孙氏三雄骂道:“这是楚国公孙,你们找死吗?” 孙氏三雄糊里糊涂地又挨了顿骂,只得看着熊鹰下楼了。是啊!为了将来的 合纵,魏元吉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熊鹰的。熊鹰走后他才带着孙氏三雄下楼, 一眼就看见且过正在马车边溜达呢。 “狗奴才,刚才楼上掉下来的人呢?”魏元吉大声问道。 且过摸着脑袋:“走啦?” “你为何不截住他们?” “没人说让奴才截他们呀?”且过理直气壮地说。 魏元吉真想一脚把他踹回山阳邑去,但自己的确没吩咐过什么,也只好忍了。 原来魏元吉上楼后,且过便坐在车外里思念花姑娘,忽然楼上一声大响,窗 户被震碎了,有个人倒着子窗户里飞了出来。且过知道此人如此掉下来非摔坏不 可,他心眼好,想都没想便飞身冲了出去。 王敖与元吉对掌时,心中的惊骇简直无以言传,那股惊涛骇浪般的劲风笼罩 了全身,自己的手掌就象撞在墙壁上一样,身子不由自主地飞出了窗户。他心道 :完了,不被魏元吉打死也要摔个半残。没想到的是半空中居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转瞬一只手又抓住了他的腰带。如此一来王敖总算安全着陆了,他定睛一看发现 救自己的人竟是且过,而且过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白衣少女自窗户中跳了出来,王敖知道元吉马上就要追出来,他来不及 向且过道谢,拉着白衣少女就跑进了胡同。 而且过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救了王敖,但同时也轻松了不少,王敖应该不 会记恨抢书的事了。 王敖拉着白衣少女跑了一会儿,却发现元吉并没有追上来,这才大喘着粗气 停下。心道:好险!此时他狠透了熊鹰,这个狗王孙把自己推了出来,而他却坐 在一边看热闹,下次见面再说。 白衣少女跑得双颊飞红,她兴奋地说:“都说魏元吉武功天下第一,原来不 过如此,我跳出来时见他面色铁青,没准已经被你打伤了。怎么样,你没事吧?” “在下没事。”王敖偷偷望了她几眼,说实话,在白衣少女面前王敖竟有些 自惭行愧的感觉。 “多谢阁下相助。”白衣少女竟颇有男子气概地作了个揖。 “在下王敖,于魏元吉有仇,算是来两不相欠吧。” “你是游学的学子?”少女对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很感兴趣。 王敖的心“蓬蓬”直跳,难道这姑娘对自己有好感?“在下是商人,广场北 面新开的珠宝行就是在下的。”“呦!大商人哪,将来我要是没钱就找你了。” 少女笑道。 “要多少尽管说就是了。”王敖也笑了,燕赵女子当真豪爽得很。 “好吧,我要回去了,改日再见。”说完,少女提着宝剑向城里的方向走去, 王敖则独自愣了一会儿。 回到珠宝行,王敖立刻将席如、单云定和樊奎找了来,命令他们立刻去打探 清楚,魏元吉跑到邯郸干什么来了。当晚席如便跑了回来:“主人,我和魏元吉 的马夫交了朋友,打听清楚了。”王敖掩住嘴才没笑出来,难道是且过那家伙告 诉他的吗?贫嘴席如接着说:“小人在馆驿外看见了一辆魏国的马车,四匹高头 大马!车上还雕着虎头呢。那个马车夫是匈奴人,羊毛似的头发,傻忽忽的。我 走过去撞了他一下,趁他不注意顺手就把他的钱袋拿走了,可这小子竟一个劲道 歉,样子特别好玩儿。后来我假装在地上拣了个钱袋,便问是不是他的,结果这 小子差点叩头……” 王敖赶紧抬手制止他,要是不打断,席如能说到后半夜去。“魏元吉到底干 什么来了?” “啊——啊”席如被打断话头,一时有点接不上了。“那个车夫说他是陪公 子来邯郸相亲的,公子要娶赵国的公主,还说那个公主是个美人,相了亲没准自 己就成平民了什么的……” 王敖拍了下大腿,原来魏元吉是联姻来的,这一来自己可有事干了,一定要 破坏赵魏联姻!王敖预感到,自己的间谍使命将从魏元吉开始了。 六第二日早晨,魏元吉来到赵王城,一进偏殿便跪伏于地道:“儿臣魏元吉 恭谨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王已经五十多了,胡须花白,眼睛也有些浑浊。昨日,宝贝公主在寝宫里 哭闹到半夜,硬说魏元吉是花花公子,当众调戏自己。赵王苦劝了好久,魏元吉 是大国公子哪会如此无赖,那不成市井小人了?再说自己已经答应了魏王,魏元 吉难道能调戏自己的未婚妻吗?笑话!他认定了是公主不愿意出嫁,编排出来的 谎言。今天一见元吉,心里顿时开朗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却一表人才,的确有 大国公子的气派!赵王摸着胡子道:“平身,尊公子的王兄可好?” “谢大王眷顾,王兄身体很好。”魏元吉垂手侍立,样子非常恭谨。 “联姻之事,寡人已经准许了。魏赵两国世代交好,当年公子的姑姑下嫁平 原君赵胜,于是公子无忌留下窃符救赵的千古美谈,望公子继承叔父遗志,为两 国的交好多加努力。” 赵王的话说到了魏元吉心里,他再次拜倒于地:“谢父王不以臣卑劣而让公 主下嫁,臣当为两国传统友谊而肝脑涂地,愿合纵六国之力共抗强敌。” 一提六国,赵王竟叹了口气,几年前五国合纵而在函谷关下四散溃逃的闹剧, 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合纵?纯粹是梦呓!五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齐,指 望六国齐心,这不是瞎胡闹吗?赵王苦笑道:“国事以后再谈吧,先到后宫去拜 见太后吧。” 魏元吉很想把话说完,索性再次跪倒:“儿臣遵命,但儿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望父王应允。” “说吧。”赵王估计他又要说合纵的事,不禁有些烦躁。 “陛下,暴秦有吞并八荒之意,囊获四海之心,如今六国孱弱而暴秦独强, 不可不考虑对策啊!以儿臣愚见,六国必须合纵抗秦方可保证不亡。”魏元吉想 当然地把顿弱的观点变成了自己的。 “合纵抗秦?”赵王也听出了新意,多少有了些兴趣。 “对,合纵抗秦。合纵破秦,力有不得,儿臣以为山东六国建立盟约,秦伐 一国而其他五国救之,须知山东六国其兵力不下二百万,若同心协力强秦将顾此 失彼,六国之平安可保也。”魏元吉看到赵王面有喜色,赶紧接着说:“合纵抗 秦,千古基业,赵魏当开此先河。” “此计甚妙,寡人倒是愿意与五国捐弃前嫌,但这纵约长,公子以为谁可担 当呢?”赵王好大喜功,上次就想与楚国争夺纵约长的位置,只是臣下苦劝才打 消了念头。后来楚国吓得迁都,为此他嘲笑了楚王好几个月。 元吉胸有成竹地说:“以儿臣看这次合纵不设立纵约长,只建立军有司,设 统帅一职,节制各国兵马,策划军事要略。” 赵王的兴趣立刻减了一半,他琢磨了一会儿道:“这样吧,公子先与各国商 量,八字还没有一撇哪!哈哈哈……” 魏元吉笑道:“有父王参与,此事必成。” 赵王觉得这孩子很会说话,于是走下宝座拉起元吉道:“好,先去看看太后。” 说着两个人一起向后宫走去。 此时太后和往后听说赵国未来的女婿到了,都早早地候在清泉宫,太子赵迁、 公子赵嘉也在一旁侍侯。(注:赵国太子本来是赵嘉,但其母已死,赵王便在郭 开的挑唆下换了太子。)远远的,老太后就见赵王赔着元吉走过来,太后见元吉 生得英俊潇洒,自是非常欢喜。元吉与大家见过后,太后对王后说道:“魏国公 子都是如此风流倜傥吗?这孩子跟当年的信陵君长得很像。” 赵王笑道:“母后不知,元吉不仅貌如潘安,而且武功高强,号称六国无敌。” “啊?”老太后看着元吉俊朗的样子,有些不相信。 元吉很想露一手,便笑道:“元吉自幼随道家仙师习武,颇得真传。其实慢 说山东六国,就是把秦国也算上,也不见得有儿臣的对手。” “好,那就瞧瞧公子绝技。”老太后当年曾率领嫔妃亲自登城,参加了邯郸 保卫战,对赳赳武夫极为欣赏。 元吉笑道:“那儿臣献丑了。”说着来到殿外,只见他一掌向一只千余斤的 铜鼎拍去,“嗡”的一声,寸厚的鼎壁竟被他的掌力震出了一个凹槽。 清泉宫里顿时静做一片,谁也没想到一个翩翩佳公子,功力竟如此深厚!这 要是拍在人头上岂不就要打碎了?过了一阵,赵王才带头鼓起掌来:“公子之力, 何止千斤,真赳赳武夫也!” 老太后也赞许地说:“也好,正好管一管那个疯丫头。” 元吉赶紧躬身道:“父王过奖了,儿臣幼时还跟叔父学得兵法,领兵之道, 了然于胸。” “好,文武全才,我赵国的女婿非同凡响啊!”赵王忽然转向了自己的两个 儿子:“看看人家元吉,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特别是迁儿,胖成什么样子了? 眼看下巴就成三个了,瞧瞧人家元吉多精神!” “算了,就少说两句迁儿吧。”王后很不满,他拉着赵迁道:“也是,你是 应该向元吉学学,以后成了一家人就要多亲近亲近了。” 胖胖的赵迁点头应允。 赵王忽然又想了起什么:“矫儿,怎么不见矫儿?新女婿来了,我们的公主 哪儿去了?” 王后赶紧吩咐宫女、宦官们去找,然而找遍了赵王成都不见公主踪迹。这一 来赵王大发雷霆,一个劲骂王后管教不严,王后也挺郁闷,明明与公主说好了在 清泉宫见,转眼间又不见人影了。 最后赵王不得不对元吉说:“没准下午就回来了,我们这个公主管教不严, 以后公子要受不少苦哇。” “为了父王和母后,儿臣愿意。” “好,这就好,要不你先回馆驿,等我们挑选良辰吉日?”赵王道。 元吉见不到公主,只好退下了。 王敖是亲眼看着魏元吉走进赵王城的,他一大早就带着手下,分散到王城附 近转悠。魏元吉和且过都换了新衣裳,他们进去后,王敖则一边围着王城转悠一 边想主意。一旦魏赵联姻,秦王政将来的统一战争就要遇到不少麻烦,必须制止。 王敖琢磨着,凭自己的本事制服魏元吉不太可能,实在不行,就得暗杀可怜的赵 国公主了。 忽然王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一匹小红马从王城后门里溜了出来。 那是昨天的白衣少女,把门的侍卫本来想去拦阻,但看见少女手里的鞭子,立刻 退了下去。王敖的脑子连转了三圈,他搞不明白白衣少女与赵王城之间的关系。 席如蹑手蹑脚地凑到王敖耳边道:“主人,那就是赵国公主赵矫。” “什么?你再说一遍。”王敖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 “我说的是真的,这段日子我天天在城里转悠,邯郸的事我已经知道一多半 了,邯郸的人我快认全了……”席如一说起来就没完。 王敖拍了拍驾车的养超:“跟上赵矫。” 席如接着说:“听说这个公主十分豪爽,有男子之气,而且武功很高强。嘿 嘿……”他濡染干笑几声:“这个,好多人都说这公主喜欢将军李牧,天天泡在 李牧家里,一心想做李家的媳妇。” “胡说,李牧已经三十来岁了。”王敖远远盯着赵矫的背影,回想着昨天的 遭遇,心里在在盘算着对策。 “我说的是真的,李牧的妻子八年前就死了。公主喜欢李牧在邯郸是尽人皆 知的,这赵国人真是有意思,他们认为这是佳话,一点儿都不以为耻。” “好!你们俩迅速赶回珠宝行去,告诉贵成我去代郡李牧的军营,有事叫樊 奎随时与我联系。”说着王敖接过养超的缰绳,干脆就追了下去。他的计划已经 出笼了,将公主藏到代郡大营,破坏赵魏联姻,顺手把《孙膑兵书》的上半部要 回来,也可以观察一下赵国的军力。 邯郸城里人来人往,王敖不敢离得太近,直到赵矫出了城,王敖才提缰绳赶 上去。此时赵矫的马已经停下了,她茫然地望着苍阔的天空发呆,背影煞是寂寥。 王敖在后面大声叫道:“姑娘,你去哪里?” 赵矫回头发现是王敖,顿时高兴起来:“王先生,你怎么在城外?” “商人吗,自然东奔西走,我准备去代郡采购马匹。”王敖泰然地说。 “代郡?”赵矫注视着王敖的脸,似乎在研究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悠然 叹了口气:“你是外地人,有些事还不知道,代郡正在打仗,马匹肯定都归军队 使用了。” “打仗好哇,打仗皮货就会便宜了,狠捞一笔。”王敖眉飞色舞地说:“姑 娘怎么又跑出来了,婆家人会着急的。” 赵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我是公主赵矫。” 王敖马上装出惊讶万分的样子:“原来是公主,失敬失敬!” 赵矫又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这样吧,你也不用去倒卖皮货了,保护我 去一趟代郡,回邯郸后我奏明父王,封你一个官。” 王敖高兴得双手直拍:“封官就算了,赵王要是能允许我卖盐,那就感激不 尽了。” “没问题。”说着赵矫一抖缰绳,侧马向北去了。 七李牧到达代郡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不知道赵王城北侧开了家的富丽堂皇的 珠宝行,却知道魏元吉马上就要来赵国。因为李牧出发前一天,赵矫跑到自己府 上又哭又闹,说是宁死不嫁魏元吉,最后竟把剑架在脖子上,要死给他看。李牧 说了两句安慰的话,赵矫便痛哭不已,最后竟要跟自己来代郡。李牧当然不能答 应,于是赵矫便举着宝剑跟他拼命,幸亏李牧武功高,在院子里连转了几圈,把 个公主给转晕了,要不非给他一剑杀了不可。好在第二天李牧就出发了,不然真 不知道这个蛮横的公主会怎么折腾。 赵国被人称为四战之国,南战强魏(这个强魏是指以前的魏国),东抗大齐, 西距暴秦,北阻匈奴,唯一的软柿子是燕国,所以历代赵王都跟燕国过不去。赵 地民风好武,军力强悍,讲究胡服骑射,自古是出名将的地方。但自从长平战后, 赵国却失去了整整一代年轻人,人口锐减,已经远没有当年强盛了。好在齐国信 奉儒教以后忽然变得温顺起来,对谁都讲礼仪,数十年未战,而魏国被秦国打得 不成样子,自顾不暇,赵国东南两个方向的威胁解除了。但匈奴和秦国依然象赵 国头上的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上个月镇守代郡的公子赵葱盲目出击, 与匈奴人展开了野战,大败而回。幸好匈奴主力未到,否则代郡的赵军就会全军 覆灭了。李牧再次受命于危机时刻,星夜赶到代郡。当他的马车抵达代郡城门时, 守门的小校“嗷”的一声大喊,于是代郡军民全部赶往城外迎接李牧,李牧感动 得热泪横流,这是自己的乡亲哪! 第二天李牧下令:坚壁清野。 而他自己则带了一万五千精锐边兵,在代郡城北五十里处扎下大营,他想看 看匈奴人的战斗力。世人都说李牧擅守,李牧心道:我常常以弱抗强,不先守卫 行吗?如果要给我五十万大军,看咱还守不守?由于要经常防守,李牧也的确总 结了不少守御的绝招。他将八百辆战车、辎重车、冲车圈在一起,在草原深处围 出了个极大的方阵,方阵之外是好几排圆木制成的路障。他命令士兵无故不得出 方阵,平日里便在方阵中的空地上操练兵马。是啊,李牧就象个守株待兔的猎人, 甚至连盼望兔子一头装死的念头都没有,只要多撞伤它几回就可以了。 这一日,早晨李牧正在大帐中研究《孙膑兵法》,斥候突然跑进来报告: “将军,右贤王率两万多骑兵南来,还有二十里。” 李牧纵着鼻子闻了闻,他似乎感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传令全军戒备,只 守不出。” 斥候退出大帐,李牧也全身披挂着走了出来。此时朝霞满天,整个草原笼罩 在一片橘红色中,方阵中号角齐鸣,将士们已经各就各位了。李牧上了高巢车, 远远的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见尘头四起,一片骑兵如乌云般压了过来。李牧知道 这些匈奴人不讲究战法,他们一到就会马上投入进攻。于是命传令兵敲锣,方阵 内顿时锣声四起。 代郡边兵立刻分成内外两阵防守,外阵站着五排士兵,伍长手持长盾,另一 手持青铜剑立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执戈手,执戟手,再后是强弓手,最后面是 硬弩手,内阵也是如此。虽然敌人尚远,但硬弩手已经忙碌起来,只见他们坐在 草地上,用脚蹬着弓背,双手拉弦,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弓弦勒在扳机上,然后搭 上两尺余长的羽箭。这种硬弩是当时世界上射程最远的武器,可将羽箭发射到七 百步开外,其力不减,依然可以射穿马背。 几万个马蹄如几万只铜锤一样敲击着地面,轰隆隆,轰隆隆。李牧每次听到 这声音都会想起当年漠北的经历,小魏国人和且过在哪呢?快二十年了,他再没 见过他们,或许都已经死了,或许且过就在对面的队伍里。 “将军,匈奴人已经进入射程了。”斥候在旁边喊起来。 李牧令旗一挥。“蓬蓬蓬”一阵乱响,羽箭流星般射了出去,不时有匈奴人 从马上摔下来,但彪捍的匈奴人象没这么回事一样,依然嚎叫着冲了过来。第二 轮羽箭和强弓手的阻击都没有击退匈奴人,最后赵兵的执戟手发出了连弩。这是 种最新型的武器,可连发数支短箭,能射出五六十步,又有一批匈奴人倒下了。 但他们终于冲到路障附近,李牧甚至可以看见敌方士兵胸脯上的黄毛了。匈奴兵 下马,搬开路障,与赵兵短兵相接,两军在方阵外围展开了一场厮杀。李牧在高 巢车上指挥若定,匈奴人轮番冲击,而赵兵也内阵外阵地换防,杀了两个时辰, 匈奴兵的尸体已经快把壕沟填平了,他们的几次进攻终于被压制住了。 “将军,敌人已经疲惫了,我们应该出击。”此时一员副将在车下高喊道。 “违令出击者斩!”李牧斩钉截铁地吼道。 匈奴人的阵脚已经松动了,他们退到千步以外,右贤王似乎拿不定主意,进 退两难了。 忽然匈奴人阵脚的侧翼发生了小小的扰乱,两名骑士自队后冲过来了,砍杀 了几名士兵后竟冲向了方阵。匈奴人大怒,立时有几十名骑手追了上来。只见两 名骑士武功颇高,特别是后面一个,他就象粘在马背上似的,辗转腾挪,手中剑 连续播打羽箭,还不时地救助前面的骑士。 李牧一眼就看见了跑在前面的小红马,他知道这是公主赵矫的马,是自己去 年送给她的。难道公主来了?难道马背上的男装骑士就是公主?李牧脸色铁青, 恼怒异常。这是什么时候,居然还在胡闹。 这时追击的匈奴人已经扇面地包抄了过来,眼看两名骑士环境要被包围了。 方阵里的赵兵发出一声声惊呼,李牧突然自车上跳下来,他命令道;“谁也不许 妄动!”然后抄起一杆五丈长的矛戈,上马冲了出去。 李牧冲出方阵几十步便停下了,他手柱矛戈,立马旷野。 追击的匈奴兵中突然有人高喊起来:“李牧,李牧!” 就象使了定身法一样,所有的追兵都狂勒马缰,有些胆小的甚至掉头就跑。 一刹那的功夫,两名骑士就到了李牧马前,果真是王敖和女扮男装的赵矫。赵矫 调皮地微笑,王敖则在马上躬身道:“参见大将军!” 李牧回马就走,两个人不得不在后面跟着。 此时匈奴的右贤王气炸了肺,他在阵中操着生硬的华夏语道:“李牧,懦夫, 李牧懦夫!”他这一声喊使刚才被吓破胆的匈奴兵又来了精神,于是两万人一起 喊道:“李牧懦夫,李牧懦夫。” “呸,谁是懦夫!”赵矫气得脸色通红,她回身就想冲回去,王敖策马拦住 :“大将军都不生气,咱们是何苦呢?”王敖有些不满,看样子李牧根本没认出 自己来,难道夫子的兵书又让被人据为己有吗?李牧却跟没这回事似的,径直进 了方阵。此时“懦夫”声漫天遍野而来,赵兵们都有些挂不住了。 副将快步冲到李牧马前:“将军,匈奴人辱我,让末将出击。” “辱你?”李牧回头看了看:“明明是在骂我,诸位就当没听见。”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是可忍孰不可忍?”副将有点儿急了,他跟随李牧十 年,从没受过这等窝囊气。 “违令出击者斩!”李牧头也不回地向大帐走去。 赵矫跟着,王敖在最后。他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于是对副将说道:“将 军只说不让出击,并没说别的吧?” 副将摇头。 “那你们也骂他们呀?”王敖指着匈奴人的队伍道:“骂,看谁骂得过谁, 你们可以坐着骂,省力气。” “对呀!”副将拍了把大腿,可转念一想扔觉不妥:“可骂什么呢?‘王敖 心道:真是木纳!”就骂匈奴妖怪,右贤王杂种。“ 副将觉得这话不太入耳,但又一想:骂吧,骂人还有好听的。于是指挥着士 兵在方阵里骂起来,草原上“懦夫”声,“杂种”声,此起彼伏,倒也非常热闹。 王敖一进大帐就傻眼了,李牧象只愤怒的狮子一样盯着自己,赵矫红着脸站 在一边。李牧见王敖进来,狠狠拍了下桌子,桌上的兵符都跟着跳了起来。“你 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卫,怂恿公主私闯匈奴军阵,你知罪吗你?凭着自己有些武功 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来人,拉出去,斩!”说着就要扔令箭。 “扑哧”本来赵矫很尴尬,但一听李牧这么说顿时笑出了声。 这一来李牧倒惊奇了,难道杀她的贴身侍卫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吗?于是手提 令箭却没扔出去。 “首先,是我一定要闯匈奴军阵的,我想早些见到大将军,其次,王敖也不 是王宫侍卫,他不过是邯郸的一个大商人,杀了他,许多穷人会多高兴啊。”说 着,赵矫又咯咯地笑起来。 王敖苦笑道:“公主也太狠心了,是你说大将军会在经商上给我些好处,我 才来的,难道护送公主有罪吗?” “谁让你一路上说大将军的坏话?”赵矫转向李牧道:“王敖一路上说匈奴 人连文字都没有,根本不知什么叫兵法,他率领几百人就能把单于捉住,李牧率 领二十万赵军纯粹是浪费。大将军说他该不该杀?” 听到这话李牧竟沉思了一会儿:“怪不得你使兵家剑法,原来阁下不是一般 的商人。” 王敖心中一惊,但好胜之心已起,大声说道:“商人倒是商人,世界上没有 比经商让在下兴奋的事了,但在下幼年在稷下修习过几年兵法。如今,正值春天, 匈奴征战大多在马肥人壮的秋天,劫掠粮食过冬。现在不过是骚扰而已,将军大 可不必如此谨慎,匈奴大队肯定不在附近。” 赵矫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奸商脑子不全是金子呀。李牧也点头道:“先 生所言有理,匈奴一般只是劫掠,战役规模也不大。但你不知道,去年草原大旱, 牛羊旱死无数,匈奴人自去年秋天就开始进攻了,他们一直在捕捉我们的主力决 战。本人估计再坚持一个月,整个草原就要断粮了,那时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扑 过来,那时我们再出击也不迟。” “毕其功于一役?”王敖问道。 “对。” “可如此一来,匈奴人岂不就穷凶极恶了吗?” “人急之时也就没有章法了,打仗并不是看谁好斗。”李牧觉得王敖比自己 手下的将军们有才智,不禁喜欢起这小子来了。 “迫敌于不得已?” “对,一战可保代郡十年平安。”李牧忧伤地望了望北方,普通的匈奴老百 姓已经够苦了,难道非要在这一战把他们杀光吗?好在他是军人,感伤只是一时。 李牧掉头对王敖:“先生保护公主前来很是不妥,大战在即,生死未卜。如先生 不弃,还是和公主一起回邯郸吧。” “不,我不嫁魏元吉那个小人。我要在军前效力,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士卒吗?” 赵矫英姿飒爽地站在李牧面前,王敖看着,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这一路他是看 明白了,赵矫的全部心思都在李牧身上,那朝思夜想的情景甚至让他这个间谍头 子感动。快到代郡时,王敖突然高兴起来,破坏了魏赵联姻,又成全了李牧和赵 矫,两全其美! “军中不得有妇女。”李牧不耐烦地说。 “谁说我是妇女,在下铮铮男儿,赵公子京。”赵矫的样子非常严肃。 王敖差点笑出来:“将军不言,谁又知道殿下是女的呢。” 赵矫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李牧却真想把他一脚踹出去,他一直觉得这家伙有 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二位难道陷我李牧于不义吗?兵荒马乱,万 一出点事,李牧如何向王室交代?” 王敖拱手道:“在下当尽力保护公主的安全,将军不必担心。” “切不可走露风声。”李牧一下子仰在座位里,他觉得与公主打交道简直比 作战还累。 八三日后,李牧的幕府撤回了代郡,他任由小股匈奴兵在关外骚扰,闭关不 战,每日里练兵。李牧的战略很简单也很实用,匈奴人好野战,总想把赵军引出 来,而他则坚决不出关,单于早晚会急眼的。王敖和赵矫也在营中安顿下来,日 子一晃便过去了半个月。 这一天王敖正在军营外遛马,远远的见一个人从后面鬼鬼祟祟地跟了来。他 也不答话,行到无人处突然纵跃回去,那人离王敖已经很近了,措不及防,一下 子就被王敖抓住了咽喉。 “主人,主人,是我是我。”跟踪者怕他下狠手,马上叫了出来。 王敖定睛一看,原来是樊奎。“怎么都跟席如似的,万一我要是先下手你就 完蛋了。” “我不是怕人家注意咱们吗?”樊奎揉了揉被掐青的脖子。“主人,贵先生 让我来报告两件事。魏元吉在邯郸等了一个月,实在等不下去了,如今奉赵王旨 意去燕国谈合纵的事去了。” 王敖非常兴奋,这次赵魏联姻终于被自己破坏了,他脑筋极快,马上就有了 对策:“你火速星夜赶往蓟城,通知武天陵,要他在蓟城散布谣言,说赵国合纵 是假,想一举擒获燕王是真,他们要占领整个燕国。然后一刻不得停留,马上回 邯郸,让贵成在邯郸散布,燕国趁李牧大军与匈奴人交战的机会想报仇的话,还 说公子元吉被燕国捻出来了。马上去办。”他知道燕赵是世仇,相互非常不信任, 只要有一方听信了谣言,魏元吉就毫无办法。 “好,我这就去。但还有第二件事,大夫郭开来了两次珠宝行,外面传言说 太子赵迁看上了姚姑娘,请主人定夺。”樊奎道。 王敖痛苦地咽了口唾沫,他清楚姚蓉就是准备去太子府卧底的,但得知这个 消息,心依然如有小孩子揪着一样疼。他艰难地说:“告诉贵成,我半个月后就 回去,郭开的事由我亲自来办。” 樊奎领命而去了。 王敖则独自站在那儿发呆,心爱的姑娘,无奈的命运! 忽然赵矫骑马跑了过来:“王敖,要出战了,快随我去。” 王敖纵身上马,再也顾不得想什么了。 朔风呼啸,旌旗飘扬,一千五百辆战车整齐化一的排成六排。李牧站在校场 的将台上,面前是十余万精锐的代郡边兵,这些人是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 是自己的兄弟,也是自己的乡亲。今天自己就要带领他们给单于致命一击了,大 漠将从此平静! 昨天夜不收(侦察兵)就来报告,单于已经急了,他亲率十六万匈奴兵倾巢 南下,不攻破代郡绝不收兵。今天早晨李牧命令代郡城门开放,将所有的牛羊都 赶到草原上去,然后便在校场点兵了。 此时王敖、赵矫也驾驶着战车赶到了。 李牧开始传令,他命令八万弓弩手埋伏在代郡北侧的山坡上,战车和骑兵进 行正面冲击。 下午,地动山摇的马蹄声让整个大地都感到了震撼,匈奴单于的骑兵到了。 当匈奴人看到漫山遍野的牛羊时,所有的士兵都乐开了花,饥饿使他们丧失了判 断事物的能力,他们千里迢迢地攻打代郡不就是为了牛羊吗。于是无论单于的狼 旗如何招摇,却再也无法聚拢部队了。饥饿的士兵立刻扑向牛羊群,他们欢笑着, 掠夺着,甚至大声赞扬着华夏人的慷慨。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无数的羽箭和上千辆 战车的无情碾压,十六万部队顷刻间就被打挎了。到处是四散奔逃的匈奴败兵, 到处是赵军飘扬的战旗,到处是翻滚的人头。车轮滚滚,鼓声震天,这是一场近 乎屠杀的战斗,三个时辰,十余万匈奴人身首异处,数万人被俘,单于仅带着少 数亲兵逃回了漠北。 代郡欢腾了,边兵们都快乐疯了。百年来匈奴南下,赵国一直在被动挨打, 从来没取得过这么大的胜利!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赵矫则举着李牧的帅旗 跑遍全城。 李牧策马在匈奴人的尸山中徒劳地寻觅着,他知道即使且过就躺在面前,自 己也认不得他,但他还想看看。那个可怜的小奴隶如今怎么样了?没准,上次就 被自己的部队打死了。每念及此,李牧都会觉得一阵阵的难过,难过得心里没着 没落的。 由于战马不愿意踩到死人,东摇西摆得厉害,王敖差点给晃晕。他好不容易 才来到李牧近前,拱手祝贺道:“毕其功于一役!大将军名镇四海了。” 李牧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其实李牧觉得这个狡猾的商人很可爱,而且应 该很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人。 “看样子,大将军不是很高兴?”王敖问道。 “匈奴人南下,不过是为了牛羊,为了吃饭而已,如今十几万人残死在代郡 城下,真是可怜。明天漠北就要哭成一片了。”李牧难过地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