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广州(2)
那回去广州,我们提心吊胆也是有道理的,特别是河南那段路,小偷简直比要
饭的都多。他们成帮结伙地专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身上就得缺点东西。
我们的皮包里有十万块钱,是我和山林的所有积蓄,而且还在二头的存折里弄了两
万块,那是他从钢嘣儿里攒出来的钱,是带着血的。
这已经是我们第六次去广州了,狼骚儿的叔叔他是这趟车的列车长,如果没他
照应,我们的买卖是没法做的。这次我找到他,告诉他这趟活儿跑成了就劈给他五
千块。这爷们儿惊讶得耳朵都豳上了,他特务似地上下端详我,手抓着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了。“我咂摸这滋味儿不对,你小子不像是倒烟的,你们俩不
是去盗卖军火吧?保定抢劫军械库的事不是你们干的吧?”
“抢军械库?那些人都是孙猴儿变的,我们就是俩小虾米,吃点滋泥就挺美。
您放心,绝对是老买卖。”我赶紧把他的手拿开,胳膊上被掐出了印儿,像狗牙啃
的。“您就把行李车给我们留出块地方来就成。”
狼骚儿的叔叔眨眨眼:“多大地方?”
“四、五十箱烟的地方就成,这点儿对您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车上那帮兄
弟我们也不会亏待他们,有钱大家花。”我说。
“爷们儿,为这种事我要是让雷子(警察)抓住,值吗?”他的舌头顶住上嘴
唇,大手指顶在下巴上一个劲摇晃。
“您怕什么?驴蛋儿那批货不就是从您车上过去的吗?那趟活儿一完,人家连
北京饭店都住上了,比起来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咱们还有狼骚儿这层关系,我们
能害您吗?再说骡子不吃夜草能长那么肥吗?”我不动声色地把一千块钱拍在桌子
上,都是十元的票子,足有半寸厚。
狼骚儿的叔叔手指动了好几下,最终还是把钱揣起来了。“严打几次了,枪毙
了多少?你们怎么还不知道消停会儿?告诉你们,我可听说最近广州倒烟的闹了一
次大火并,都动枪了,死了好几个呢。你们小心自己的脑袋吧!”
我拍了他肩膀一下,满不在乎地说:“人家玩儿得多大呀?上百万的响儿能不
拼命吗?我算老几?枪子儿给我们吃都浪费。您那就算给侄子一口饭吃吧,等这趟
活儿完了,我们搞武装押运,自己雇卡车,谁拦着咱就一刀捅了他,绝不再麻烦你,
现在咱不是还没到那份儿上吗?”
狼骚儿的叔叔狠狠拍了下大腿:“得,谁让我想当骡子呢。可咱有话在先,就
这一次,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问。
狼骚儿叔叔狠狠啐了一口:“男孩儿女孩儿你们都别惦记着了,我下半辈子还
想过日子呢!”
就这样我们又上了去广州的火车,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唯一叫人烦心的是没有
卧铺,不过这也没关系,我们年轻,忍两晚上跟没事一样。
十几年了,每次想起那回去广州,我身上都冒鸡皮疙瘩,似乎一切都是有预兆
的,要不是我和山林天生贵命,两条小命没准就交代在广州了。后来山林说:“也
不一定非交代在广州,你要是跟泰国那个人妖跑了,中国第一批爱滋病患者的名单
里肯定有你。”听到这儿我一般都扑过去揍他两拳。
车过信阳时,我们终于喘了口气,总算快出河南了。这时月台外边有几个流鼻
涕的小男孩玩弹球呢,有个小孩儿技艺高强,一会儿就把其他孩子的玻璃球没收了。
另外几个孩子不服气,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继续玩儿,赢球的孩子不愿意便叫另几个
孩子买他的球,最后几个孩子动手打了起来。我们趴在车窗上看了许久,列车开动
了,山林才转过头来:“咱们小时候也这样吧?”
“一个德行,你丫一输球就急。”我呵呵笑了几声。
“歇会儿吧你,你多好?有一回你输了两个球,偷偷跑我们家去往水缸里攘了
一把土,我爹一直说那事是我干的,还揍了我一顿呢。”山林怒视着我。
我大张着嘴,一时想不起来。“真有这事?”
“已经十来年了,你当然记不住自己干的坏事了。”山林无奈地看着窗外:
“你说十几年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茫然地摇摇头,车窗外阳光灿烂,大片大片的田野起伏错落,不远处的一个
山包上全是黄花,望去如一个巨大的蓓蕾。已经进湖北了,空气中弥漫着南方原野
特有的水腥味儿。路边有很多池塘,水牛懒洋洋的像一堆臭粪。真难理解画家们如
何把水牛想象得那么美,离得这么远我都能看见它们身上的泥嘎巴儿。
其实这美丽的风景对我毫无意义,正如未来、理想之类的东西,它们飘渺得如
一个屁,放过就闻不见了。说真的我连明天的事都不敢想,明天是个什么东西?柳
芳上回把刀递给我的时候想过以后的事吗?但愿她是忘了。沉吟好久我才说道:
“十年后我们肯定还是傻逼,咱们就琢磨现在吧。你说,咱们这样一起混算是朋友
吗?”
山林又摸摸腋下的刀把儿:“咱们是兄弟。”
我冷笑一声:“对,咱们是兄弟,不是朋友。”
“我们这种人跟本不能有朋友,要么骑在别人脑袋上,要么让人骑。”山林目
光冷竣,脸阴沉得能掉下铁沙子来,他从小就是这副德行,大家暗地里都管他叫法
西斯。“还记得大院里那些家伙吗?他们从不拿眼夹咱们,可我倒要看看将来谁混
得更好!”
“人家大院里多牛,搞胡同里的姑娘一搞一个准,不知道二头再碰上大庆会是
什么结果?”我又想起了卫宁,刚才他们在公共汽车上的样子让我揪心,二头能放
过他们吗?
山林把一根火柴棍放在嘴里嚼着:“我要是二头,再见面就把他的脑袋剁下来,
晒着。”
“咱们真是瞎掰,仨鼻子眼儿多出那口气。”我不屑地摇摇头。
“我们本来以为你能上大学,能给咱们哥儿几个争口气,前二年一直没找你,
可你自己让重点学校开除了。操!”山林瞪了我一眼。“卫宁多聪明!一直就是三
好学生,她是二头妈的心肝宝贝,大庆算个什么东西?”
“可他要真成了二头的妹夫呢?”
“我要是二头,就把卫宁吊起来,打。”山林哼了一声。
我把皮包放在腿上,双手抱住后脑勺,看着行李架发呆。其实我一直特别后悔
和他们混到一起,感觉上总有些格格不入,好象是鸭蛋装在鹅蛋筐里。有机会还要
去上学,可想起那些老师我就恨得牙根疼。
火车开过武汉,车厢里钻进来个算命先生,这家伙面目清瘦,戴着顶土黄色的
日本战斗帽,而且是个独眼龙,他上车后就瞪着那只黄澄澄的眼睛一个劲儿瞧我们。
其实我一直怀疑在广州翻车,可能是那个算命先生闹的,瞎毒瘸狠,要是会算命就
更不是好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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