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1)
狼骚儿的病是地震那年落下的,毛病见不得人且旷日持久,他家遍访名医,连
收魂的都请了,就是治不好。他卖鱼后在河北打听出个偏方,生吃活鱼可以治这种
毛病,据说他连吃了三条活鲤鱼,牙床子被鱼鳞刮破了好几处。结果老病治好了,
却又得了活鱼恐惧症,见了活鱼脸上就起牛皮癣,一片一片的跟长了鱼鳞似的,不
久他就改行和二头一起去卖菜了。
原来地震那天晚上狼骚儿憋着泡尿,他老爸感觉出屋子晃悠就把他夹在胳肢窝
儿里跑了出来。可能是用力过猛了,跑到街南头的空场才发现自己被狼骚儿尿了一
身,尿汤子顺着袖子直滴答。从此狼骚儿就落下个尿炕的毛病,他们家最常干的事
就是晒褥子,头两年一天两条,后来晒一天一条,狼骚儿十五六岁了虽然不是天天
晒,隔三叉五也得让褥子见见光。这事我可是亲眼所见的,上中学时我还在他的褥
子上找到过阿拉斯加呢。狼骚儿以前的小名叫小狗子,也许是狼和狗的模样差不多,
不知哪个缺德的给他起了个新外号叫狼骚儿。俗话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
吃屎。”大家都认为这是抬举狼骚儿了。逐渐这个名字就传开了,现在我都改不过
嘴来。
其实地震那年我才九岁,头天跟二头玩儿得太累了,晚上就睡在二头家。后半
夜我晕头日脑地被人从炕上抓了起来,睁开眼只看见门槛从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
就是地面上的砖头一块块向后退。原来是二头的叔叔正把我夹在腋下拼命地跑呢,
此时另一侧的二头正双手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我,那时我以为苏修那条大狗熊真
打过来了。
街南头的空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好多人只穿了条大裤衩,不少年轻姑娘
躲在空场角落里哆嗦,老爸找到我时竟一声不吭地给我裹了一条床单。大家都站着,
默默注视着夜空,谁也懒得开口。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晚上的天空几乎是全黑的,
空气中是股暴躁的焦土味儿,而大人们也从来没那么严肃过。清晨东方竟呈现出一
片明亮的血红色,街上人影婆娑,恍惚如梦。
第二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暗淡,雨声如吼。解放军来了,大家躲在政府
刚搭建好的塑料棚里,不时地有人出去打探消息。街头安上个大喇叭,播音员强做
镇静地要求革命群众坚守工作岗位,可大人们跟约好了似的都没上班。我和二头不
明白事态严重,继续睡自己的觉,我从没睡过那么大的床,几乎铺盖了大半个塑料
棚。后来有人管那床叫社会主义大通铺,这是后话。狼骚儿不敢睡了,那阵子他一
天要尿上七八回,几乎是一闭眼就要尿,塑料布积水,擦干净了也是骚气熏人。东
街的王大妈一直在骂街,她说狼骚儿是有意破坏公物,社会主义大通铺岂容他如此
糟蹋?然而骂了几回,狼骚儿却尿得更痛快了。
中午传来消息,二头家的后山墙倒了,砖墙刚好砸在炕上,房子毁了,连领袖
画像都没能幸免。这时有的妇女已经泣不成声了,塑料棚里的气氛凝重得可怕。其
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那个胡同里每年雨季都要倒几个小平房,漏雨倒
灌更是家常便饭。但二头家的房倒偏偏赶上了地震,自然就多了层传奇色彩。后来
二头的叔叔说如果不是他,我们的两条小命就交代了,似乎房子地震当时就倒了。
虽然我和二头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谁也不愿意点透。二头的叔叔说这话已经是十
几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们想,在青海背了十年盐的人能记得那场地震就已经不错
了。
我家那个胡同在南护城河外,听说是解放初期为安置穷人盖的,那时叫临时排
子房,结果临时了三十多年也不见新房动工,排子房逐渐变成了鸽子窝。这种房型
千篇一律,水泥板子房顶,全是隔断房,一盖就是一串儿。除了门牌号不同,各家
都找不出什么区别,走错家门是常事。这一带路灯稀疏胡同还特别深,最长的地方
有三、四百米,晚上进来的外人就像钻进迷宫似的。也许是怕胡同长,出事跑不出
来吧,地震过了一个星期,政府的塑料棚拆了,可还是没人敢回去住。不知是哪位
高人想出了奇招,自己搭防震棚,于是全胡同的住户都开始忙活了。实际上那时全
北京都在私搭防震棚,两三年后还可以看到些破棚子顽强地屹立着。后来人们说,
那可能是北京历史上最大的私人建筑热了。
但私搭防震棚也生出不少事端,最大的后果是77年5 、6 月份出生的孩子特别
多,人口专家至今无法解释京城那次突如其来的生育高峰是怎么回事。在我们胡同
里防震棚的付作用当时就显现了,结果弄了个一死一伤一监,现在老人们想起来还
唏嘘不已。
死的是阿力,跟我年纪差不多,他的死纯属事故。防震棚的确费了老百姓不少
心思,很多家做了长期坚守的准备,拉灯通电,甚至连煤炉都搬进去了。棚子盖好
后不久天就冷了,人们跟候鸟似的纷纷回迁,但老百姓怕老天爷反复无常,很多家
都舍不得拆。于是防震棚成了我们这些孩子捉迷藏的天堂,后来不知哪个坏蛋想出
了奇招儿,摸防震棚里安的电门,看谁的反映速度快。阿力在第六次摸电门时终于
被粘住了,他的半截胳膊立刻成了黑木炭,人当场就没气了。可惜那天我没在场,
后来只看到了他烧黑的胳膊,人已经被白布盖上了。阿力的死使我们第一次领略到
了死亡的恐怖,刚才还一起跌打滚爬的玩伴儿怎么就没了,似乎世界上就不该有他。
其实我一直怕死,特别是别人挥刀向头上砍的时候,那时我最盼望他的刀能中途拐
弯。
二头的叔叔也是因为防震棚进去的,那次他差点把二子打死。
二头的叔叔有一米八几,都管他叫大竿儿,当时也就二十几岁。他因为不愿意
下乡当知青,小学毕业后就说什么也不上学了,没事可干就成了痞子,周围总有十
几个小兄弟跑前跑后,口袋里总不缺钱花。据说大竿儿为人仗义,冲锋在前,从来
不打便宜手,到现在当时街面上的混爷提起他来还得伸出大拇指:“大竿儿,是站
着撒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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