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5) 男子看了看买票的队伍,脸上闪现出一丝恐惧,他纵了纵鼻子:“那一块钱也 太贵了,兄弟,谁容易呀?便宜点儿。” “我容易?就这么热的天,我为你们排队一排就是半天,万一雷子来抽查,这 几张票就得砸手里。为人民服务也得吃饭呐。”狼骚儿发现男子有些不耐烦,赶紧 说道:“这样吧,看你挺实在的,七毛,不能再少了,别人可都是一块,我怎么也 得弄顿晚饭不是?你看真是挨着的。”说着他掏出两张电影票。 这时搞对象的男子已经准备拿钱了,突然旁边胡同里冲出来三个彪形大汉,他 们如一阵旋风,很快就把狼骚儿围了起来。一个大汉恶狠狠地问:“有票吗?” “没,没有。”狼骚儿本想摊开手,可手里的两张电影票却暴露无疑了。 “这是什么?再说没有我抽死你!”大汉呵呵了两声,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伙 伴。“多少钱一张?”狼骚儿哭丧着脸,他的眼角一直瞅着我,我转过身装没看见。 “您要买,五毛一张。”“啪!”,嘴巴声清脆得如过年放的小鞭儿,大汉举着手 骂:“打就打你这五毛,再说一遍,多少钱?” “一毛。”狼骚儿捂着脸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我查点笑出了声,狼骚儿真是个 财迷转向,现在还想保本呢。 大汉又照着他腿弯里踢了一脚。“一毛就是一脚吧。” “那,那您几位去看吧。”狼骚儿扑嗵一声跪到地上,他终于张开双手,电影 票贡献了出来。“这是专门为您买的。” 大汉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盯你好几天了,本来 不想搭理你,小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问过这是谁的地盘吗?我叫你五毛,我叫你 五毛!”说着他左右开弓地照狼骚儿脸上抽起来,啪啪声不绝于耳。另外两个在后 面连踹带踢,几秒钟的工夫狼骚儿就开始学鸟叫了。 我看到势头不对,这样下去狼骚儿非给打个半死不可。正好身边是个存车处, 上百辆自行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我抬腿照着头一辆车踹去,咣铛一声巨响,自 行车多米诺骨牌一样,刹时间倒了一大片。街上的人都向这片看,看车的老太太 “啊啊”大叫起来。我转身就往胡同里跑,边跑边喊道:“雷子来啦,雷子来啦。” 我冲进胡同,跑了几步便转回来,趴在胡同口往外观察。这时三个大汉已经跑得没 影了,狼骚儿抱着脸,蹲在原地哭呢。 我舒心地靠在墙上,越想越可笑,最后竟乐不可支了。 忽然我听见胡同口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现在这帮小崽儿就知道打打杀杀,拿警察吓唬人还觉得挺美。”这是个非常 沙哑的声音。 我从胡同里望出去,却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修车匠正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和一个光 着膀子的老头聊天,他们背对着我,瞧不见模样。光膀子的老头是个大胖子,肩膀 上的糟肉跟放久了的豆腐似的,似乎一碰就会掉下半斤来。 刚才是修车匠在说话,胖子使劲用大蒲扇在身上拍打了几下。“人活着真没劲! 您说是不是?这不叫玩儿,玩儿得讲究玩儿出点儿花儿来,人活着为什么呀?为的 是受用您说对不对?打?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又能怎么着?” 修车匠不住地点头:“以前痞子折腾是为个名儿,为个仗义,现在的孩子要变, 都他妈改为钱了。” 胖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指着街面上自行车流说道:“哪朝哪代都有挨刀的。 您瞧我,什么都不好就好口吃,想当年老北京的八大名馆全吃遍了,伙计没有不认 识我的。全北京最好的吃食在正阳楼。” “正阳楼?前门肉市胡同的那家?”修车匠说。我在胡同里越听越觉得这个声 音耳熟,于是竟从胡同里一步步挪出来。 胖子一拍大腿,浑身的糟肉突突乱颤:“对,以前那可是好地方,正阳楼的烤 羊肉是又香又嫩,就这么大的小烧饼。”胖子拿手比画了个圈儿。“两面都带芝麻, 空心,掰开一窝热气。把羊肉往里一夹,哎呦!”胖子说着竟用手擦了擦嘴,他仰 头看着天空,后脖子上的肉槽一张一合的特好玩儿。 “正阳楼的螃蟹也不错。”修车匠答。 “敢情!人家把螃蟹收回来,泡在水缸里用蛋青养着,哪个都得一斤八两的。 就我这饭量,一顿一尖一团再加几个烧饼,您就一边撂倒了歇会儿吧。”胖子越说 越兴奋,手里的扇子简直成了只翻飞的大蝴蝶。 “您再来碗汆蟹甲,就得撑着了。”修车匠边说话边缝鞋,声音挺平稳。 “老弟,一看你就是街面上混的,门儿清!保证以前不是干这个的吧?”胖子 拍了修车匠一下。修车匠摇了摇头,我突然发现他脑袋上套了个皮套,这不是麻六 吗?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耳熟呢。 胖子接着说:“好吃食啊!最后一回去正阳楼吃饭是公私合营的头一年,那时 侯玩意儿就不成了。现在?全北京也找不着几家卖螃蟹的了。您说这螃蟹都哪儿去 了,河里不长了?” 我一屁股坐在他们身后:“人太多了,把螃蟹的地盘都占了。” 胖子吃惊地瞧着我,麻六却连头都没回。“我早知道你在后面呢,雷子不是来 了吗?你缺德不缺德?”他抬手指了指存车处,看车的老太太正在一辆一辆地扶自 行车呢,狼骚儿早不知去向了。 “我以后多在她那儿存几回车不就行啦。”其实我对麻六这个人特感兴趣,甚 至竟觉得在他身上有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