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四海(2) 老板垂着眼皮,吸了口气,最终他只得地点点头。“小方最近的工作很有进步。 早去早回吧,注意公司的销售费用是有比例的,别花超喽。” 我拿着老板签字的借款单,跑到财务借差旅费。张倩瞧瞧四下无人,低声叨唠 着:“听说梅经理从天津回来了,签定一百多万的合同呢。”她象在自言自语,低 垂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羞怯。 “是吗?我不知道。”我瞅着办公桌上一块橡皮运气,恨不得把这脏乎乎的东 西塞到老板嘴里。 “听张东说天津业务本来是你联系的?”张倩终于面对着我说话了。 “最开始的时候是。” “当心啊!”她马上低下头去做单据,似乎在对别人讲话。 我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下,脸上热乎乎的。 我用张东传授的办法,在石家庄住了四、五天就把二十来万的合同拿回来了。 张东曾告诉我,做生意与其油腔滑调,假装聪明,不如老老实实,一板一眼,能装 疯卖傻效果就更好了。中国人看不起弱者,又同情弱者。在自居为强者的傻蛋们面 前示示弱,往往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成效。 我呆呆楞愣地把合同搞定了,捎带着还认了几个大哥,自己的小名成了实在。 当然再装傻,给回扣的时候不能装傻,否则就是傻到家了。国营企业的关系盘根错 节,拍板的人少,管事的人多,每个人还都想揩点油。好不容易才没把业务费花亏 了,此时我突然明白,当年小张为了做助理,阴招一箩筐地把自己挤下去的动机。 屁大点的官儿都得有八个屁股等着坐。 回到公司,我牛烘烘的样儿可大了,在外面装孙子,回来就是大爷。老板不得 不在每周一的例会表扬自己,不到一个月我就转正了。 转正的当天晚上,我就拉着徐光、张东蹦迪,想看看迪厅到底什么样。我们去 的是市内一家名气颇响的迪厅。一进门,我就傻眼了,面前的景象让人好久说不出 话来。有个脑袋象插了无数支小标枪的女子,站在楼梯的木栏杆上唱歌。她胯骨剧 烈扭动着,塑料皮般的瘦裤子挽到膝盖,镇人心肺的摇滚居然盖不住她又尖又侉的 嗓子,音调拉得极长,就象站山坡上吆喝失散的牲口。 我转了半天眼珠,才定下神来。前些年在学校我也算个活跃分子,可学生终归 没钱,高档的场所想都不敢想。后来工作了便一头扎进川北的穷山沟里,只学会了 如何鉴别川菜的优劣。此后的三年就甭提了。实际上迪厅我是头一次来。 舞池里,一个闪着光的圆东西歪着脖子在房顶上乱转。花花绿绿的灯光蝙蝠似 的冲击着人们的感官。舞池里放着烟,彩灯射来,阴晴变幻,闪烁无定;大厅里点 了无数支小蜡烛,魑魑魅魅,人影如梦。蹦来蹦去的时髦男女们都跟慢镜头似的, 一个个张牙舞爪,口歪眼斜。梆梆梆的架子鼓声震得两个耳朵嗡嗡直响。一种发自 内心的狂热令人燥热,张东正向站在高处的放羊小姐吐舌头呢。我跑进舞池跟人群 扭了十几分钟,后来累得实在跳不动了,往回走时,忽然觉得脚下的地板突突突地 颤悠。“地震啦!”我扯着徐光就往外跑。 徐光一把打掉我的手。“别露怯!是震动地板。” “什么?”我吊着嗓子喊。 “震动地板!” 我捧着腰回到座位,一杯啤酒下肚,精神才好了些。放羊小姐估计也累了,音 乐似乎也不那么刺耳。舞池非常大,幻影迷离,宛若梦境。有人喘息着离去,有人 重新加入,有人象我似的在一旁观望。这时我好象又回到了小县城,四角的吊灯, 飞扬尘土,挥霍激情的人群。有种极度的无聊和困惑,令人眼花缭乱,眩晕的感觉 似乎能使人飘起来。人生如梦,迪厅也许就是一个大梦,这梦幻之城又偏偏是人造 的。 坐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舞台上领舞的几个青年男女,身上闪闪发光,似乎贴着 金银片儿,他们本来就穿得极少,远远的能看到身上的汗珠。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 们四肢狂扭猛跳,脑袋自始至终地拼命地摇晃着,其左右能摆出一百八十度,频率 之高令人几乎分不出次数。我越看越有意思,后来竟兴趣昂然地跑进舞池,学他们 的样玩命摇晃脑袋。没晃了一分钟,鼻涕都快流出来了,最后我差点瘫在地上。徐 光将我拉回来,路上他就笑得不行了。“吃多了你?”我扭脸见台上几个孩子仍在 摇头摆尾,亢奋得象几只发情的小野驴。“你吃饱了撑的?”徐光把我拉到座位上, 观赏珍奇动物似的上下打量我。“再关你几年,不得憋死?” “他们就没事!”我指着舞池里的几个孩子。“他们的脑袋不是自己的?” 这时震耳欲聋的架子鼓终于停下来,徐光使劲揉揉嗓子。“你消停点吧你!你 学不了。” “这帮小崽子怎么练出来的?”我断定,渣滓洞要是学会了这手,地下党没几 个撑得住的。“吃错药了?” “嘿!没您还真说对了。”张东一直懒得插嘴,听了这话忽然叫了起来。 “瞎掰!” “你不信?” “有摇脑袋的药?有晃屁股的没有?” “晃屁股的还没听说,摇头丸,迪厅里可都有卖的。”徐光说。 “什么?什么东西?”我第一回听说摇头丸这三字。“新鲜!吃了就能摇头啦? 摇死了怎么办?” 张东他们相互苦笑。“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就是一种毒品。” “不是海洛因,可什么因吗?”我在监狱里接受过禁毒教育。 徐光无可奈何,他伸出手指头一样样儿地数。“现在毒品的花样多了,海洛因、 可卡因、吗啡、冰毒全是。摇头丸是新出来的。” “摇头丸是毒品,迪厅卖不是犯法吗?”一提起犯法,我的大腿里梁就痒得厉 害。看守所的生活给我落了点病,湿疹虽然痊愈了,可一想起犯法这两个字,裤裆 里就跟钻进几只蚂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