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槽(7) 我极度失望地从银川转道西安南下。真他妈邪了,张东的技巧在西北这穷地方 数度失灵。陕甘宁老区的乡亲们除了会闹革命,就知道蹲在家门口大碗大碗地吃面, 吃得嘴巴被辣椒面刺激得充血,吃得大冬天里四脖子汗流,可他们居然连拿回扣的 气概都没有。世道太怪,越是要回扣要得多的地方,经济发展越快;越是不敢玩偏 门的地方,越是贫穷落后。 我失败了,败在一家上海公司手里。每个行业就是那几家厂子,这家上海公司 我就在武汉就碰上过,那次我和张东满载而归,这回让人家搞糊涂了。 李丽在电话里是询问的口气,我自然明白,湖南是非去不可的。于是两天来一 直在列车上,晃晃当当,没完没了,真想找张床睡他个昏天黑日。 我是半个月前在秃老板公司辞职的。真可笑,当时老板的胖脸儿都成了猪肝色, 他不好当着我的面发作,只好从没了毛的脑袋顶冒热气。同事们大多幸灾乐祸,只 有张倩流露些伤感。在财务办交接手续时,她阴着脸,似乎对我的事没兴趣,我只 好装傻充楞。不打算和她告辞,以免招麻烦。让方路成为她一个残缺不全的梦吧, 这样总比将来亲手把它毁掉好得多。张倩善良、聪颖,还特有理想,我是什么东西? 有一回周胖子曾感慨道:“有画家、作家、雕塑家,好象什么家都有,你一辈子也 成不了家,只能是匠,花匠!”我当时骂道:“你这堆臭狗屎,还敢说我?” 路基不好,列车叮叮当当地响。我忽然有种新奇的想法,这算不算漂泊人生呢? 张东是在漂泊,可我认为他是作践自己。我方路虽沦落风尘,一届小奸商,但也是 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没准哪天我会在车窗里看见张东背着破包袱,胡子拉碴地在 路上走着。有本事你就光着脚走,省得费鞋。 人生总无常,变幻似云烟。昨天早晨,我还在银川街头打听枸杞子卖什么价钱, 满街都是粪球球儿和杂碎汤刺鼻的膻气味。西北姑娘们红透了的脸蛋让我为内陆恼 人的气候感慨,而现在奔驰轰鸣的列车跟得了羊角疯似的,颠得两条腿失去了知觉。 我也跟着摇头晃脑,瞳仁快给摇散了。惨哪!靠在座位上打了两天瞌睡却怎么也睡 不着,每到一站,我都缠着列车长希望弄个卧铺。可那段时间要在火车上找卧铺比 娶两个媳妇都难。列车长眼睁睁地看着我塞过去的一张四个老爷爷,却没办法收起 来。公身不由己!什么都有价!打猪肉有价那天,人就论斤卖。只不过猪称肉,人 卖脑子。除非你敢风餐露宿,与狼共舞。 在银川时,我垂头丧气地给李丽去电话,说银川项目情况不妙。李丽挚诚地安 慰我几句,话锋一转,询问我能否马上赶到湖南。我一口答应,李丽又说,工程在 湖南某小城,项目很大,情况不明,此去接洽,要不惜一切代价,公司在南方市场 业绩一直不佳,望我倍加努力等等。临挂电话时,她还特意告诉我,秃子老板也盯 着这笔业务呢。 于是我感恩戴德,诚惶诚恐,急匆匆赶来受罪。快两天了,除去在西安倒车的 两个钟头外,我就跟只死猪似的被众人挤在车厢里。如今双腿麻木,脑袋膨胀,脚 脖子都粗了好几圈,喉咙里也象插根鸡毛似的直想吐。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的状态 又让我想起刚进看守所的时候, 窗外无穷变幻的风情已无法刺激我的神经了。如果倒退几年独自长途旅行我肯 定兴奋异常,至今仍能回忆起第一次白天过秦岭,我惊喜莫名的心情。而现在,旅 行已经成了工作的一部分,任何美妙的事物,一旦成为习惯就再无情趣可言了。 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车窗两侧的视觉效果非常动人。仅仅两天,那几尺见方 的风景画就更换了几千几万次,比梦都快!昨天是塞外秋风,黄河落日,狂沙中一 排排萧瑟颤抖的钻天杨如士兵般呆板。偶尔路过条大河,河床里除了滚圆滚圆的大 石球,就是阳光下晶晶闪亮的细沙,桥下的几汪可怜的泥水潭连蛤蟆都养活不了。 今早一夜梦散,扑面而来的南国水乡让人们好一阵欣喜。碧水涟涟,田野葱葱。一 群花花绿绿的小姑娘在远处向我们的列车指指点点。路边的大树下,几头水牛或立 或卧,尾巴悠闲地抽打着潮湿的空气,有头牛的褐色犄角上还挂了个小花环。远处 是精致小巧的丘陵,一片片的樟树林茂密繁盛,它泛出的淡淡水汽让地平线越发朦 胧多变。南方的阳光也是清丽潮湿的,河里全是水,碧绿湛青,如群山。我无聊地 在附了层厚厚水汽的玻璃窗上抹了几把。从悠悠无垠的黄土高原北端到风光绮丽的 湘江两岸,已是遥遥数千里。如果时间倒退几百年,这次旅程也许就够咱哥们儿写 本《山经注》了。 我对面坐的是个北方中年妇女,她从西安到现在就没怎么清醒过。这女人大脸 大嘴大脑袋,怀里搂着个孩子却也能睡得挺香,她睡像难看,口水竟流了孩子一脸。 小孩裹着件花袄,看不出是男是女,他长得圆鼓隆冬,整个是个小冬瓜,跟他妈倍 儿像。现在的孩子都营养过剩,不大的眼睛被挤在面颊和眉骨之间,睁开来都挺困 难,眉毛下垂,还离得特别远。双颊高高隆起着,鼻子象是硬塞进去的。小孩的嘴 也很有特点,老跟生气似的翘着,哎!天生的一脸忧国忧民!孩子他爹就在旁边倚 着,这家伙准能长寿,吃得饱睡得更香。他把头紧紧包在风衣里,鼾声忽而高亢忽 而低沉,抑扬顿挫,节奏感十足。他的睡像比老婆还夸张,臭脚巴鸭子一直伸到我 的座位下面,酸臭熏人,我情不自禁又想起看守马桶的那段岁月,味道已经不习惯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