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1) 老婆是小鸟依人型的,很合我的胃口。结婚五年来,我们俩腻得出奇,天天手 拉手地走路,把旁人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最可笑的是楼底下的一个老太太, 他儿子四十了还娶不到老婆,其原因是挺大的男人至今没找到工作,所以老太太每 次见到我们俩亲昵地走来走去,就跟看见阶级敌人似的,痛恨的眼神能滴出血来。 但老婆也有烦恼,是个难言之隐,说不出口却又无可奈何,其根子还在我身上。 我属狗,清明之狗,几乎拥有狗的一切特点,嗅觉灵敏,四肢发达,容易冲动, 爱跟人家嚷嚷,一不高兴就拳脚说话,对自己喜欢的人也会经常咬上两口。没错, 老婆最烦我咬人,好在我咬得并不恨,也就是点到为止,仅仅这样老婆就极不满意 了。 前一段时间,有个影视公司买走了我一本历史小说的版权,准备拍电视剧。光 改编权的钱就十几万呢!签合同时虽然我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肚子里早开锅了。 回到家我就把电脑挂在网上,每隔几分钟就查询一次。人民币在卡上一反应出来, 我立刻跑到银行,把十几万全取了出来。天哪!长这么大也没挣过这么多现金,方 方正正地摆了一桌子。我足足端详了三分钟,然后用衣服把钱兜起来,以百米冲刺 的速度跑到马路对面的另一家银行,将钱存到了自己的存折上,心里这才塌实下来, 钱终于是自己的了。 人民币到了它该到的地方,我独自在大街上溜达,心里那团火烧得浑身刺痒。 此刻我感到自己的神经末梢异常敏锐,空气中飘舞的快乐因子一个劲往脸上扑,好 象整个脸都肿了。偏巧老婆的单位在延庆开会,当天根本回不来。我血压奇高却无 处可去,于是跑到游乐场,一口气坐了七回过山车,血压终于稳定了。 第天晚上,老婆回来了,我依然按捺不住兴奋,抱着老婆的胳膊,左一口右一 口地咬,最后老婆的胳膊被咬得牙迹斑斑。此时她真急了,抄起扫炕笤帚,照我脑 袋上就是几下,如此一来我立刻明白了,十几万实在算不得什么,要挣的钱还多着 呢。 当年搞对象的时候,老婆就发现我有咬人的毛病,当时他断定我有点儿变态, 为此还曾经考虑过是否结婚的问题。好在我咬人并不狠,其他方面也算正常,最后 老婆只得慷慨就义了。结婚后,我们就这个问题探讨过好几次,老婆一直想在思想 根源上找出症结所在,我便把自己的生平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最后老婆断定,我 的变态与幼时的经历有关。 我家应该是北京土著居民,到我这辈儿已经是第六代了。据说祖宗是河北逃到 北京的难民,好在那时候的户籍制度并不完善,否则我们家没准就得领几百年暂住 证。 土著居民自然是大家庭,我小时候应该叫爷爷的老头就有十几个,后来爷爷们 差不多都死了,街上只剩了奶奶。这几年奶奶也见少了,我妈这岁数的老太太成了 奶奶的中坚力量。 现在和老人们聊起我们的家族,话题往往会落到我爷爷身上,注意,这是我亲 爷爷。聊他的原因很简单,我爷爷是他这辈儿上最有作为的人,而且死得比较早, 大约五十岁就死了。 据说在遥远遥远的从前,外地闹了灾荒,我的祖宗从河北老家逃荒来到北京, 全部家当只是一辆独轮小推车。后来他在北京生根落户,虽然一贫如洗倒也娶妻生 子了,而且是两个特虎势的儿子。再后来儿子们分家单过,生活状况逐渐发生了变 化,有的穷,有的富,到我爷爷这辈儿上贫富分化已经很严重了。据说我爷爷挺能 算计,十几岁就在南护城河外买了几块菜园子,俨然成了小地主。 有钱自然有势力,我爷爷不到三十岁就成了这一带的保长,好歹也算领导阶层 了。但他的领导梦没做两年,中国大地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喜欢研究历史的 人会发现,两千年来,中国人没创造什么了不得的社会财富,往往是创造——毁灭, 再创造——再毁灭,至于精神财富就更可怜,诸子百家敢想敢做,而他们的后代却 是一群在磨房里打转的驴,根本转不出房去。即使创造过一些伟大如阿房宫、长安 城那样的恢弘建筑,也被一些起义领袖们一把火烧光了。但中国人特热衷于财富再 分配,只要一部分人刚有点儿钱,另一些人必定会眼红,于是“均贫富”的口号响 彻了几千年。于是我们不得不探讨这样一个问题,两千年的中国社会是靠什么发展 过来的,理性还是兽性?我爷爷真倒霉,还不算特有钱就被再分配了,于是我家再 次成为赤贫! 成为赤贫倒也罢了,大不了从新开始。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打倒还不算,还 要被踏上亿万只脚,要在精神上消灭你,无奈爷爷也只得认了。 转眼到了1958年,护城河外到处都立起高炉,锅碗瓢盆都被拿去炼铁了。爷爷 也是吃饱了撑的,不对,那时根本吃不饱,应该是饿糊涂了。一天,爷爷在场院上 与大家谈论耍猴的乐趣。聊到高兴时,竟让一位侄子扮演猴子,自己举着个笸箩充 铜锣,在场院里瞎转起来,惹得大家嬉笑不已。 按说这不过是个玩笑,但在精神过敏的年代,一切都是把柄。第生产队长就急 了,这不是讽刺大炼钢铁吗?这不是跟大跃进对着干吗?这不是地主阶层想反攻倒 算吗?没出一个月,爷爷就因为假装耍猴而成了右派,真光荣啊!可笑的是生产队 长就是爷爷没出五福的侄子,现在我都得管他叫大爷。所以谁骂我大爷,我都高兴, 我大爷欠骂! 此后爷爷就成了我们那条街的典型,一有运动就会拉出来练吧练吧,人都折腾 皮实了。文革一开始,我们就更倒霉了。又一个脑瓜好使的叔伯大爷出来了,他在 批斗会上声称在我们家见过金子,于是属于同一个家族的社员们兴高采烈地冲进我 们家,一进屋就把水缸都砸了,然后硬是在屋里挖地三尺,一定要挖出点儿金子来。 其实我爷爷不过是个小地主,归了包堆也没有五亩地,哪来的金子? 我出生后,这种闹剧依然上演过好几次,几乎每年我们家都会被刨上一两次, 逗乐呗! 1970年我来了,1971年林彪死了,1972年尼克松来了,1973年我爷爷死了。大 家都说我爷爷是血压高死的,可家里人都知道他是给气死的,却没人敢说出去。父 亲传达了爷爷的遗言,据说爷爷只有一句遗言:不许分家,一分家就生分了。 其实爷爷这么想也有道理,逗他玩儿了十几年的都是本家人。如果当年不分家, 他们怎么敢折腾长辈呢? 父亲是长子,也是老实人,爷爷对他向来是放心的。父亲不想违背爷爷的遗愿, 于是向叔叔们发布了不许分家的号令,一切按爷爷的嘱托办。但随着叔叔们相继成 家,爷爷的嘱托逐渐苍白了。最后叔叔们向父亲发出通牒,要么分家要么砸锅,在 这种逼宫似的的威胁下,父亲妥协了。这是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失意,自此他开始一 蹶不振。 此时我已经好几岁了,象所有男孩子一样,又淘又皮,父亲的满腔怒火终于有 了发泄的地方。他是真打呀,从酒杯到板凳,什么都敢往我脑袋上着活,动不动我 就会头破血流。我六七岁的时候,卫生所的所有大夫就都认识我了,而每回父亲带 我去看病都会告诉人家,这小子太淘气,自己摔的。于是医生们给我起了个外号: 跟头流星!实际上我心里特清楚,全是我爹打的。 据说我也是真讨厌。那时我家院子北面就是自来水,挑水的人都要从我家门口 路过,而我常常躲在门后,有人挑着水从门口走过,便抓一把土扬过去,然后一头 扎进屋里再不出来。为这事很多人跑到生产队队长那儿去告状,说我有地主阶级的 劣根,消息传来,我身上最少得青肿几块。于是我发着狠地扬土,最后大家都不敢 从我们家门口走了。而我为这事去了两次卫生所,到第三次的时候父亲也有点怕了, 于是抄起擀面杖抽我的屁股。结果从屁股到大腿这一带被抽成了搓板,根本没办法 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