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2) 实话实说,扬土的事的确是我该打,但很多事不能赖我。那时冬天都烧煤球炉 子,大人们白天下地,封火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否则晚上做饭就成问题了。那时 是我一年级的寒假,父亲封上火走了,临走时让我看着火,可小孩懂什么?于是经 常打开炉盖观察火情,结果炉子着荒了。父亲回家时发现火灭了,抄起个物件就是 一下,那是火筷子,当时我就血流满面了。 挨打可以锻炼孩子的意志,当时我根本没哭,反而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道: “有你老的时候!” 父亲无论如何没想到我能说出这句话,他想了半天,最后气哼哼地叫道:“告 诉你,我迟累不着你!我这辈子还能用上你?没出息的东西!成不了气候。”然后 他给我裹了条毯子,便去卫生所了。 去卫生所的路上,我一个字都没说,却觉得嗓子疼。说来也巧,我在卫生所碰 上了数学老师,这女人平时就不喜欢我,她在家长会上见过父亲。一见面就盯着我 问道:“又淘气了吧?” 父亲点了点头,说出句如雷贯耳的话:“这孩子就是馋!” 数学老师几乎是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面带笑意道:“孩子馋就买点儿好吃 的呗。” 我当时只觉得血气上涌,头上已经凝固的血液也流下来了。当天我在卫生所缝 了三针,回家后就发起了高烧,40多度。大人们都说是感染了,于是借了辆130 带 我去儿童医院。其实我心里清楚,气的! 写到这儿,我突然明白了,可能我是有点变态,有过这种童年生活的人不变态 倒怪了! 三 一般理论认为变态来自童年磨难,但我认为变态的孩子多是聪明的孩子,呆呆 傻傻的孩子想变态都难。 我就是一个聪明孩子,打小就聪明,绝对的聪明,聪明得让大人们不愿意承认。 记得公社电影队常来场院上放电影,片子多是《红灯记》《杰镇国》《红色娘子军 》一类的,翻来覆去地演。那时我也就四、五岁,大人们看完往往是云里雾里地搞 不清人物关系。可我行,不仅自己弄得清,第天我就能把故事情节给他们讲一编, 好坏人分得特清楚,万一哪个情节没记住,咱就会顺口胡编几段。那帮叔叔大爷们 却听得津津有味,完全不能觉察出来,都是糊涂蛋。 后来老婆无意中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有一次她看完我的小说便下了句评语: “你这人哪,吃铁丝拉笊篱,就会在肚子里瞎编。” 我恍然大悟,原来从小我就有胡编的本事,怪不得现在写小说玩儿呢。 聪明孩子多磨难,我就挺点背的。父亲拿我撒火虽然受了些创伤,但总不是天 天动手,可有些东西却一直伴随着,比如对卑贱的敏感,从来都是敏感的,比如对 贫穷的恐惧,生就的恐惧! 我家就在北京的南护城河外,从49年到79年,这一带就没什么变化,一直是农 村。我的出身是农民,按理说我不应该诋毁他们,但农民的可恨是没在他们中生活 过的人无法理解的。饶舌而势利的小市民很讨厌,但绝对讨厌不过农民,他们要是 获得了一点优越感,就会把这点儿东西发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们不仅自己要比 你强,甚至子子孙孙都得压你一头。老天爷有眼啊,幸亏我现在不是农民。 由于我家出身不好,爷爷整出的事,父母却一直受歧视,比如父亲吧,绝对的 壮劳力,在工分上却永远低人一头。生产队队长的老婆能挣9 分,而我爹一直到农 转非还是七分。有时想想窝火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队里没人比他更受歧视,回家歧 视我多少也是种补偿。 工分低收入就少,家里伙食条件很差,每天都是窝头、棒子面粥,一个月能吃 上两回肉就不错了。由于没有食用油,我们家不得不到处找大油榨油吃,甚至用肉 皮擦锅炼油。有一段时间我被送进村里的托儿所,中午家里送饭,人家的孩子吃鸡 蛋炒饭,我却在啃死硬死硬的窝头。当时想什么时候咱也能吃上鸡蛋炒饭哪!那得 是多好的吃食啊!直到上到三年级我才不把鸡蛋炒饭当成名贵菜品了。但三年级时, 不少同学又喝上了麦乳精,当时把我馋得够戗,至于现在嘴馋多少也和小时候缺嘴 有关。 穷则思变,不思变的是傻瓜! 要说我家的确有地主的基因。那时马车可以随便进城,马粪满街都是。父亲得 知大队部收积肥算钱,下工后便骑着自行车去城里转悠,自行车后座边挂着个粪筐, 一手扶车把,另一手举着把小铁锨,在马路上拣马粪,一筐装满便送到大队积肥场 去。我常帮着他拣马粪,由于父母白天要上工,月底我便拿着大队会计的收条去大 队部取钱,大队部离家三四里地,基本上是现在景泰桥到左安门的距离,而且要过 两条马路。而那时我顶多四五岁,为了两块三毛八而跑上半天。两块三毛八,记忆 犹新!现在的孩子五六年级了还要家长接送上学,只能说明人种退化了,这群废物! 哎!聪明的孩子自然懂事早,我最瞧不起现在的孩子,可恨的是家长们都说自 家的孩子聪明?谁家的孩子聪明也他妈没我小时候聪明。 至于穿,那就更甭提了,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卖回新衣服,平时的衣裳全都打着 补丁。五六年级时,同学都不穿自家做的棉裤了,改穿商场里买的毛裤,我当时还 惊讶了一阵子呢。 说出来没人信,我也就在四五岁时就自己看病了。那时有公费医疗,五分钱看 次病,卫生所就设在大队部,医生只会打青霉素,一般的头疼感冒是没问题的。可 有一次问题大了,我脖子上肿起个一个大馒头,越来越大,跟老太太的大脖子病似 的。医疗室的大夫便玩儿命给我打青霉素,疼啊,真是疼!一天两针,连打了半个 月,大馒头越来越大,而两块屁股也被打肿了,走起路来跟小儿麻痹似的。最可气 的是有一次回家,一只半人多高大公鸡看我走路的样子奇怪,死命地在后面追我, 把我吓得差点儿尿裤子。后来去了趟儿童医院,弄了些药面,敷了几天就好了,自 此我再不信任卫生所那群庸医了。 聪明的孩子心智成熟早,四年级时,雷锋突然复活了。全国的学校都号召学雷 锋,而我私下里说雷锋的事不大可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人? 结果学校是大会批小会斗,上课时老师看见我就是一脑门子气。现在看来只能说我 太聪明了,无意中把大人的遮羞布拉了下来。无奈无奈呀! 所有这一切造成了我的变态,而我的作品也全是变态心理下的变态作品,我不 知道自己几时能恢复正常,千万别让我糊涂一辈子。 四 对我来说,变态的最大结果是自己与父亲终身的不合。 我恨我爹。 上高中后,我知道了佛洛依德,知道了性爱论,知道了每个男人都有一种仇父 情结,但我依然掩饰不住对父亲的愤恨。为幼时的种种不幸,为他的无所作为,为 自己与生俱来的好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