窟窿(2) 我强忍怒气道:“去哪儿啊?路边大排挡我可不去,丢不起那个人。”“咱们 去后海喝茶,小桥流水人家!嘿嘿!咱们从安贞桥一直向南。”说着朋友的车开过 了三环路,在和平里中街的一条小马路向西拐去。在小黄庄路口,导航器厉声叫道 :“前方路口300 米左转。” “不对。”我也叫了起来,那声音竟和电脑的一模一样。“前面的路口过不去, 现在就得左转,从和平里医院的口拐过去。” 朋友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你这个老土,要相信科学嘛。” “好,好,好,随你大小便。”我呵呵冷笑。 朋友开到路口一看,只见路中央竖着隔离墩,两墩之间还立着铁栏杆,此时导 航器依然不紧不慢地喊道:“路口左转,左转……”朋友使劲清了清嗓子,没底气 地问:“要不从安贞桥绕回去?” “安贞桥也回不去,转盘北面五年前就被封上了,向北走只有上四环啦。要我 说呀,咱们去吃夜宵吧,不就是花点油钱吗?”我使劲顶着舌头,生怕自己笑出来, 最后无奈之余竟放了两个屁。朋友依然不想听我指挥,硬是原路掉个头,开回小黄 庄。我见他死不改悔便冷笑道:“哼哼,你知道卫星定位系统是给什么车使的吗? 那是为M1坦克准备的,直接撞。” 朋友气得不说话,一个劲在反光镜里瞪我,我见他依然不肯认错,干脆道: “咱俩真不一样,你看我,坚决抵制日货,我们家连卫生球都不买樱花牌的。咱支 持民族工业,绝不当汉奸。另外,日本鬼子的东西能买吗?他们根本没拿中国人当 人,纯粹是糊弄你玩儿。丰田跑车的气囊不管用,人家赔欧洲人却不赔中国人,为 什么呀?瞧不起咱们。你说这是给谁长脸啊?你们呀,倒退六十年保证是伪军……” 当天朋友差点儿把我从车上踹下去。后来他见人就说我不是玩意儿,闹得大家 以为我勾引了他老婆了呢。 但话说回来,我是小人却绝非大奸大恶,在原则问题还没犯过什么错。比如我 虽然恨我爹,但我从来没在心里咒过他,更不希望他遭到什么灾难,但命运就是这 样,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 老爹不玩儿麻将,不旅游,不抽烟,从不知道歌厅、洗浴中心的实质是什么, 反正所有花钱的事他都不喜欢。但老爹爱吃猪头肉,吃起来自然要就着锅头,其实 就是好喝一口。俗话说,赌是赌越赌薄,酒是越喝越厚,于是老爹有一大群朋友, 凑到一块儿没别的,就是喝。 老妈不清楚老爹为什么爱喝酒,只是瞎唠叨,老爹是越唠叨越喝,酒量也越来 越大。我明白,因为这与我有关。有一件事是老爹最不堪回首的,儿子怎么越长越 高了?到后来比自己都要强壮,其后果就是打不动了。自从我上高中后,老爹再没 打过我,他是真打不动了,一巴掌下去,往往把自己的手掌镇得生疼,我要是猛力 抗一下,老爹的胳膊就会被弹起一尺多高。自此老爹迷恋上了杯中物,而且从三两 到半斤,从半斤到七两,一过七两保证不醒人事。 当时我还小,不清楚酒喝多了是什么滋味,逐渐我也学会喝酒了,喝多了几回 才知道我们这个家族根本不应该贪杯。 酒局就是这样,开始时大家伙都是蒸馒头,端着,一旦三杯酒下肚,锅头便自 己往嘴里钻了。我要在兴头上也能上六七两,当时保证能自己回家。但倒霉的是第 天,头疼,眼睛发涨,胃里火烧火燎的,根本无法集中精神,除非来一次大便,否 则就会一直难受下去。后来有个老中医告诉我:你的肝不好,不吸收酒精,一定要 注意。当时我差点儿哭出来,我爹就是死在肝病上,自此再不敢大吃大喝了。 酒友换了好几拨,单位黄了好几次,老爹的酒却坚持了十几年。老妈为这事没 少跟他打架,而我则学会了人工呼吸,因为老爹喝多了居然会间歇性停止呼吸,每 到这时我就会扑上去拼命按压他的胸脯,最后老爹嘴里“噗”的一声,然后便闭着 眼骂道:“少管我,我好着呢。” 就这么折腾了十几年,有一阵儿老爹突然没精神了,天天嚷嚷着肚子涨痛。我 和老妈这对儿庸医马上断定是胃上的毛病,酒精把胃泡坏了。老爹便在单位的合同 医院开了些胃药,连吃了四五天依然不见好。我敦促老爹去医院,老爹竟犹豫了三 四天。老爹是心疼钱了,单位的大病统筹只报销70% ,很多药又不在报销之列,看 一次感冒就得百八十块。穷人是干什么都要掂量掂量的,谁让你没钱呢?老爹的工 资到死时也没涨到一千块,他知道看一次病的代价,所以依然揣着胃药去上班,风 雨无阻。又过了几天,老爹的脸色已经很黄了,走起路来都有点打晃。老妈坐不住 了,她和我把老爹硬拉到医院。 真没想到,刚进诊室,老爹一句话还没说完,女医生就将我们轰了出来。她站 在门口,眉毛、嘴角飘到大脸四周,手指楼道:“快去别的医院吧,去传染病医院, 别进来,千万别进来。” “您看这是什么病啊?”老妈还算客气,伸手要拉医生的衣袖。 医生一步跳回两米多远:“快走吧,黄疸性的,肯定是。” 就这样我们被医生轰了出来,三个人在医院门口商量了几分钟便回家了。 三 好几年后想起那天的事我依然在后悔,为什么不把老爹直接送到传染病医院去? 其实关键还是一个“钱”字。 老爹命令我去药店买些治肝炎的药,自己便先回家了。我跑到药店一打听,顿 时凉了半截,这玩意儿传染性很大,在家吃药根本好不了。于是我打车回家向父母 通报了情况,老爹不大相信,他眨巴着眼睛道:“留点儿神就得了。” 下午我应客户的邀请出去了,就在那天认识了小石。 晚上一进家门,老妈便带着哭腔道:“我们单位的同事说了,这种病能死人, 要不你去劝劝你爸?” 当天我不由分说地把老爹送进医院,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存折上的数字。 从此我和老妈踏上了漫长的求医路,弟弟虽然偶尔也帮些忙,但我和老妈基本 上也没把他当人。老妈的理由很简单,弟弟还没结婚呢,没结婚的人算不得整个人, 自然不能担什么责任。 老爹先是住进了传染病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四万多!然后老妈便直闯老爹 的单位,逼着他们给报销,单位每次都好言相劝却拿不出钱来。报销住院费的事一 拖就是三个多月,此时老爹的情绪和身体都越来越差了。有一天早晨他喃喃地说: “医院里全是这个病,没几个能活过两年的。” “您别瞎胡说,又不是癌症。”最近我常往医院跑,对肝病多少也了解了一点 儿。 “医生说的,他说岁数大的,一点儿戏都没有。”老爹仰脸望着我,似乎在求 援。 其实我挺恨老爹那个主治大夫的,整天拉着张驴脸,就跟大伙都欠他钱似的。 但老爹现在对医生有了迷信,几乎能把医生的话当成了圣旨。“他跟您说的?”我 觉得火气上撞,这医生活腻歪啦?这不是成心吓唬人吗? “他和别的大夫在厕所里说的。” “没事,别听那帮大夫瞎说,他们就是吓唬病人,想挣人家的钱。”我不耐烦 地说。 老爹再没说什么,我也不管他相信与否,还得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