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1) 丧事办完后的第五天晚上,老婆将一个小本摆在我面前,那是几笔债务的情况, 大约有好几万,她是个精细人,借款的日期、数目、债权人的姓名写得清清楚楚。 老婆自始至终也没说话,而我却清楚这个小本的压力。 当时我所在的国营单位已经快黄了,每个月不过几百块钱的工资,指望这家有 今儿没明儿的企业别说还债,连生活都成问题。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道: “听说干广告挺挣钱的,工资好几千呢,我去试试?” “你会干广告吗?”老婆问。 “单位的文告、宣传单都是我写的,我可以当文案。”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从此我踏上了漫长的求职之路,平均每礼拜都要寄出五、 六份简历,大多是渺无音讯。偶尔有几家找我去面试的公司,一听说我根本没干过 这行,马上就没有下文了。我不敢在原单位辞职,一边挣着可怜的工资,一边盼着 哪家广告公司能突然走了眼。老婆的单位也不好,我们俩真是一对苦菜花,把生活 费交给老妈后,手里就没几个钱了。 按说我能成作家,老婆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天老婆拿回张旧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道:“你不是能写文章吗?看看 这个。” 那是一篇介绍枪手的文章,一篇引我走上贼路的文章,从此我的生活只剩了一 个内容——写! 枪手,顾名思义就是替别人开枪杀人的家伙,文章自然也能杀人,于是这个词 就引入文化界了,文雅点儿叫法是捉刀手。据说北京有职业枪手数千人,有专门为 别人写小说的,有专门为别人写纪实文学的,有专门向报纸专栏投稿的,有专门替 别人改剧本的,甚至还有替人写诉讼的。反正写什么的都有,他们的共同点是不能 用自己的名字,挣钱也少得可怜。 枪手的工作大多是阶段性的,有的人写到中途便心灰意冷了,另一部分人被企 业招安,进了撰稿公司、广告公司或者网站什么的。其中的极少数人真当了作家, 我就属于这极少数之一。这些人无门无派,无亲无故,他们楞磕磕地闯入文坛,根 本不知道天高地厚,完全不懂得江湖规矩,只知道写书能挣钱,于是拼命地写,比 如我。他们打乱了文坛固有的秩序,评论家、老文人们一时慌了手脚,骂?怕把他 们骂出了名,捧吧,又跟自己毫无关系,只得等他们找上门来拜山。可这些人即使 想拜山也找不到门路,所以文坛混乱至今。 对于枪手来说,挣钱的多少往往是相对的,如果现在哪个报社的编辑部找我写 个东西,千字给一百块咱也不干。可当时不一样,几十块钱都是好的,因为我是真 没钱。 去年,有个漂亮的女记者采访我,问咱为什么要当作家,是不是从小就有这个 理想。 我斩钉截铁回答说:“什么理想,穷人能有什么理想?穷人的理想是吃饭。” “那你怎么走上这条路了呢?” “我是为了还债。那叫什么?罗锅子上山,前(钱)紧。”我十分诚恳。 女记者嫣然一笑:“我明白了,您要把自己和一般的作家区分开,您不沽名钓 誉,要把文学和生活现实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我当时都傻了,女记者真有水准,她怎么想到这一节的? 提起当枪手的事就不得不谈谈医人,医人是我碰上的第一个文化人。 有时我想,医人看到这本小说后,会不会拿着菜刀找我算帐呢?当年我为他写 稿子赚的钱估计这小子早就花光了。可现在我写他这个人来挣取稿费,时世轮回, 真难说清。不过我应该放心,从我对他的了解看,这家伙就没看过几本书,就是看 也是为了抄些东西自己用。他要是嗜书如命,又怎么会找半瓶子醋的我代笔呢,即 使用他的真实姓名,这家伙也看不到。 我认识医人是99年3 月份的事。那时的我像只扑火的飞蛾,有点儿光亮就会奋 不顾身地扑过去。可隔行如隔山,我怎么也找不到当枪手的门路。情急之下,财政 困难的我,在报纸上登了篇希望找稿件写的小广告。大意是这样的:我:妙笔生花, 适应各种文体的写作,需要稿源者,可与我联系。 结果来凑热闹的人还真不少,有找我写状子的,有找我写解说词的,有找我写 新闻稿的,医人就是其中一位。凭心而论,我在那半年多的自由撰稿经历中的确挣 了一点儿钱,也的确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涉猎了各种侧面的问题。其中为医 人写的最多,可惟独在他身上一分钱没挣到,反而被借去了好几百块。现在想来啼 笑皆非,可也不得不承认医人这个东西的确是个人物。 有天午后,电话就响起来,电话那边的家伙操着东北口音,他问我是不是登广 告的人。直觉告诉我,可能有活儿了。 “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听到来钱的事就兴奋。 “社会题材的你能写吗?” “能。”我早就穷疯了,只要给钱,悼词都写。 “我叫医人,现在有部稿子,可人手不够。你明天来一下吧。” 第天下午,我按医人给的地址,在北京西北郊区一个村子里找到了医人。他住 在农家小院的厢房里,屋里潮气熏天。由于屋子朝东,室内黑洞洞的,我适应了好 一会才看清医人的面目。这是个瘦小的东北人,满嘴大龅牙把腮帮子顶得鼓鼓的。 几年后我断定,医人和山东的杨经理多少有点应该血缘关系,据说闯关东的都是山 东人,没准他们是表亲吧? 医人是自来熟儿,刚见面就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让人觉着挺温暖。 我坐下没多久。他就把话题引到自己所谓新的哲学体系上去了。当时的我还真 被他侃晕了,什么河书洛图、阴阳八卦、五行之术、四位、五衡乃至大陆怎么与台 湾实现邦联制、西部开发首先应该打通欧亚大陆桥等等等等,而且他还拿出了这研 究所、那科学院之类的一大堆名片,我还真以为自己碰上什么高人了呢。特别让人 吃惊的是,他自称总结了一套涵盖寰宇、释通万物的思想体系,还指手画脚地在我 面前解释了一翻。说实话我当时有些自卑,实在没弄明白,可和他长期接触了一段 时间后却依然不明白。 现在倒知道了,因为那本来就是一堆废话。 他唱了两个小时的独角戏,终于过够了嘴瘾,开始谈正事了。“我接了本书稿, 可出版社要求的时间太紧。你要是有兴趣能不能写几章?” “什么题材?”当时我还没想过自己能写书。能出书的人似乎都不是凡间的鸟 儿,没想到面前就飞着一只!我已经有些诚惶诚恐了。 “题目是《道德╳╳》,就是写写现在中国各个阶层人群的道德现状,好的坏 的都要写,最好写点儿别人不知道的事,有新观点就更好了。咳!其实现在的人有 什么道德,就一个字——钱,除了钱他们还知道什么呀?”医人表情十分严肃,甚 至有点痛心疾首。“我已经把前言写完了,在前言里我把人类新的思想体系已经做 了深刻的描述,全书要有一定的连贯性,各章节之间需要充分体现我的哲学思想。 我看你的领悟力挺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