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1) 老妈是个老实人,老实到别人说什么都相信。老爹去世后,老妈觉得自己中年 丧夫,命运不济,于是不知道听了谁的异端邪说,天天琢磨着放生积德。有一次她 跑到鱼市,买了十几条金鱼,然后兴致勃勃地倒进了护城河。 回家后,她把这件积德的事美孜孜地告诉我,并再三声称,她这么做完全是为 了我和弟弟的前途。 我一听就笑了:“妈,金鱼在护城河里能活得了吗?出不了半个小时就得弯回 去。” “鱼在水里还能活不了。”老妈不信。 我便把金鱼是人工繁殖的,必须放在鱼缸里养的道理说了说。 老妈依旧不信,亲自跑到护城河边去观察,回来后撅着嘴道:“肚皮全翻起来 了。” 自此她再不提放生的事了。 老妈不仅偏听偏信,还是很拧的人,用北京话说叫“死拧死拧”的,认准了一 个死理就坚决不回头。她能拧到蛮不讲理,其原因也很简单,她认为自己是个老太 太,老太太就可以不讲理。 前几年,把北京某高官拉下马的集资案公审了,主犯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我指着电视画面道:“您看看,这老太太比您岁数还大呢吧?照样判刑。” “胡说,我又没犯法。” “你就以为杀人放火是犯法,法律的条文多了,有事犯了法自己也不知道。” 我吓唬她。 “你盼着你妈点儿好。”话虽这么说,其后老妈不讲理的毛病的确收敛了不少。 北京老太太的拧,主要是因为没文化,老妈也没文化,她小学三年级就被生产 队赶到菜地里去了。正因为没文化,很多事往往想当然。 比如前一阵子。老妈就差点儿被我们两口子气昏过去。 最近北京正闹在“非典”,老妈和所有惟恐天下不乱的北京老人一样,在超市 里狂抢了两天,最后把北京的物价都抢上去了。我死劝活劝,希望她能为家里省点 儿开销。老妈却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懂个屁呀?马上就要封城啦,北京的粮 食、蔬菜都进不来啦。现在我不抢点儿,过几天咱们喝西北风去啊?我老啦,没几 天蹦头啦,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我赶紧向她解释,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咱们国家不缺粮食,你们这样抢下去 的结果就是砸手里一堆东西。老妈认为我是放屁,最后我瞧准个机会把老妈的存折 藏起来了,然后谎称柜子的钥匙丢在我岳母家了。老妈担心我路上被非典那个妖怪 夺去了生命,虽然嘴上不住地骂我是个糊涂蛋,好歹算是停止了哄抢。 此后街面萧条,很多单位都放假了,老妈也忧心冲冲地吃不下饭去。她一个劲 唠叨着:“得,得,今年咱北京的经济算是完了,我们退休工人长工资的事也没戏 了。” 我无话可说,老妈的担心自然有道理。 不几天,外地商品源源不断地进入北京,物价又掉下来了。我们家抢得东西少, 倒没什么,可我四叔足足吃了一个月方便面和火腿肠,就这样家里还存着三袋子米 呢。三叔就更别提,由于慌不择物。他抢的两袋面粉都是长了虫的,三叔气得提着 擀面杖在市场上转了三天,而那个卖黑心面的家伙回家躲非典去了。 老妈就是这样,对付她的办法只能哄骗。 对了,她还有个毛病,只信邻居、亲戚说的,对报纸、电视上的话嗤之以鼻。 这不,哄抢风波过去没几天,全国各地开始支援北京,运送物资的车队把电视屏幕 都占满了。可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东西太多,老妈的不满情绪终于控制不住了,有 一次她气哼哼地对我们两口子道:“支援北京这么多东西,怎么我就一点儿都没见 到啊?哪儿去了?都分给谁啦?” 我和老婆吓了一跳,她这是唱得哪出啊? 老妈见我们不说话,自以为占了理,便肆无忌惮地嚷嚷道:“明明就是骗人, 他们编排好了骗人。电视里的东西就是不能信,那么多东西哪儿去啦?” 我生怕她气个好歹的,赶紧宽慰她道:“妈,那东西不是给您的,咱家又没病 人,咱不能要。” “胡说,人家外地人说了,是支援北京人民的。我也是北京人民,怎么就没我 的份儿?东西肯定让他们私分了。” “您又没得非典,咱家又没被隔离,物资是给他们用的。”我道。 “总共才几个得非典的,那么多东西他们用得完吗?”老妈依然不服。 “你想想,好几千人得病,还有一万多人被隔离的,一天的伙食费就得多少? 一个人十块钱,一天就得一十万的开销,您以为政府能下钱?” “钱都是政府印的,他们多印点儿不就得啦?不就是纸吗?前几天新闻里还说 造纸厂的效益不好呢,多印点儿钱不就完啦?”老妈忽然高兴起来,似乎中国人没 钱主要原因是政府官员偷懒,不愿意印钱。 这时老婆终于听不下去了,苦笑着说:“妈,钱能印,东西能印吗?钱得跟东 西对上号。” 老妈歪了脖子想了想,可能是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想象,于是赌气般地说道: “反正我不信,电视里的事就是不能信。” “那电视里说今年要给退休工人长工资,您怎么信呢?还天天念叨?”老婆一 句话递过去就知道自己错了,赶紧冲我咧嘴。 果然老妈直着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老妈的可气远不止这些,我刚出书的那阵儿,她真没少跟我抬杠,有时能把我 气得胡说八道的。 《外地人在北京》在出版社酝酿了五个月后,终于出版社了,我拿到书的时候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书名下面真是“庸人”吗?我对着那个名字仔细琢磨了 五分钟,最后那两个字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我在桌子划拉了五六次,这才断定, 原来庸人真是这么写的。 那天我抱着书回家,老婆还没下班,我便跑进老妈屋里显摆起来。老妈捧着《 外地人在北京》迷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书,显然不清楚我到底与这本书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她这书就是您儿子写的,老妈却笑道:“放屁,猴崽子似的,你也是写书的 料?别以为你妈是傻子。” 我不得不把与出版社签的合同找出来让她看,老妈这才有点儿信了。“您看, 书就是您儿子写的,还能错得了。往后您再到天坛遛弯,您就告诉他们:我儿子是 写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