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能离开马桶了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 ”监狱里的日子真不好受,如果不是警察的这句话撑
着,没准我早自绝于人民了。窝囊!真他妈窝囊!现在我都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
到这步?堂堂方路愣跟这烂地方好上没完了,一个多月也没混出去。看守所的大门
太严!甚至大老远从小县城给人家押回来,我也是先来看守所向政府报到。要是能
早几天出去,掏大粪我都认了。现在我只能坐在冰冷的水泥板上怀念往床上爬的感
觉。床!人生莫大的享受。
面前两米多远的地方,立着个马桶,它肥水四溢,臭气熏天,却是屋里惟一闪
亮的东西。听说看守所里的马桶每星期才刷一次。现在是初春,鼻子头还冻得直痒
呢,我却瞧见马桶边爬着几只大尾巴蛆,它们摇头摆尾,快乐得像家养的鸽子。幸
亏我知道自己呆不了几天,要不连吃饭的感觉都得退化。虽然没有受不了的罪,可
这两天没把我恶心死,也真不容易!
屋子至少有四米多高,巨大冰凉的水泥横梁上不时落下几滴水珠,窗户又高又
小,还钉着手指粗细的铁条。阳光射进来,似雪天里斜射的探照灯。除了那筒阳光,
屋里几乎就看不见什么了。多年未刷的墙壁坑坑洼洼的,呈现出一种暗黄色,我前
两天便隐约发现墙上写着很多字,不用想也知道上面是些什么玩意儿,咱在小县城
让人家关了二十多天,小县城看守所的墙上比北京的热闹得多,其实不过是些“人
在人上,肉在肉中”之类的厕所文学,没什么创意。看守所的牢房跟厕所也差不了
多少,这帮混蛋大小便从不背人,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习惯了,
反正人不能让尿憋死,不就让他们多看几眼吗?
我刚进来的时候,光线太暗,像进了地窖,深一脚浅一脚的,眼都花了。迷迷
糊糊只觉得面前堆了一屋西瓜,高高矮矮,圆鼓伦敦的黑瓜蛋子挤在一米多高的地
方晃悠,似乎是暗绿色的。他们大眼灯似的盯着自己,没人说话。我当然不敢乱搭
腔,在小县城看守所的时候,新来的犯人瞎跟老炮儿们套近乎,结果被老犯人当猴
耍的情景我记得太清楚了。找来找去,最后发现只有马桶周围还有下脚的地方,没
辙只得捡那个臭墙角坐下,反正在四川已经看了一个多月马桶,味儿早习惯了,其
实守马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夜里有人接手时成心溅你一裤子尿汤,碰上这种事,
咱只能干瞪眼。有几回晚上不知哪个狗东西犯坏,溅我一身肥汤不说还狠狠踩了我
腿肚子一脚,我疼得咧嘴直哼哼,还被那个坏蛋臭骂了几句。来这种地方的家伙都
有股邪火,咱又是外地人,敢还嘴,可能连北京的看守所也回不去了。嗨!虎落平
阳受犬欺,犬被拔牙没人理。反正得回北京服刑,到时候老子也捡几个外地老冒儿
整治整治。幸亏当时有这信念,要不还真不知道能否回来呢。在故乡的看守所,老
子总不至于再守一个多月马桶吧。出狱后不久,有次我和于仁喝酒时臭侃起监狱里
的人权问题。我愤愤的表情却让于仁好一顿嘲讽,差点把我气死。
“人权?什么人权?别他妈听美国人瞎咧咧。给罪犯人权就是对不起受害者。
他们要知道尊重人权就不犯罪了。你以为监狱是宾馆哪?”
“我他妈跟他们能一样吗?我冤不冤?”我几乎都站起来了。
“不冤!你是好东西呀?放着好好的女朋友不要,学会傍款姐儿了,您倒长眼
哪!还碰上个军婚。你不进监狱谁进?放心,哪国的监狱也不舒服,真跟宾馆似的
我也去。”我差点背过气,脑子里嗡嗡响,可却又说不过他,没辙,就黑着心狂灌
于仁,最终于仁没多,我却在家里躺了两天。
“兄弟,怎么个茬儿啊?”一个三十多岁的京片子钻了过来。
“跟人家掐起来了。”虽然不是面对面的打斗,可终归是男人之间的一种较量。
用“掐”这个词,我挺满意,不是实话,可也不是瞎话。
“厉害呀!跟谁?”京片子俩小眼睁得溜圆。“当兵的。”“呦!神仙放屁,
非同凡响!”京片子直咂嘴。“滚!滚滚。”他一脚踹开了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家
伙。“滚,给我兄弟让开。臭老冒儿还不看马桶去?没长眼哪?”他扭脸冲着我,
手指还点着那家伙的脑门。“他妈的小佛爷一个,也敢在这儿混。跟哥哥说说,到
底怎么回事?”
我咬咬后槽牙,终于能离开马桶了,北京人民真好。“在四川跟当兵的掐起来
了。”说着我也解着恨地给了那家伙一脚。“这帮老冒儿,全不是好东西。”
“这么说,你是在四川让人家逮着的。”京片子又回头瞪了小偷一眼。
“我是河南的。”小偷抱着脑袋,生怕晚说一秒,再挨几脚。
“滚一边儿去,全一个揍性!”京片子不再理小偷了。“兄弟,你跑四川干什
么去了?”
“我们单位在四川施工。”
“你们单位装什么孙子?不保你?”
“保不住。”
“这么说,你给丫打得不善?”
“他——,”我咳了一下。“丫这辈子也硬不起来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什
么感觉,真他妈没劲!
“够狠!够狠。都他妈不是好东西。”京片子从指头缝儿里变出支烟递给我,
“偷着抽。”
我很久没抽过烟了。刚抽两口就有点发晕,烟味和马桶的味道混在一起,呛人
脑浆子,一阵阵的恶心。同时裆里又痒起来,痒得我直扭屁股。
“怎么了?”京片子似乎挺关心我。
“痒。屁股沟、大腿里面全他妈痒。”我歪着脑袋,直龇牙。
“湿疹。这地方潮,四川是不是更潮?”
“对。”
“没错。北京的看守所呆长了都起这玩意儿,何况四川。”京片子门儿清。
“还真他妈难受。”我忍不住想去抠。
“别抠,抠破了容易感染,一烂就坏菜了。”京片子赶紧拦住我。“晚上,你
脱了裤子到暖气边上烤烤,等这层皮蜕下来就好了。”
我点点头。扭脸看到暖气边横七竖八挺着好几位大爷,就知道没戏了。“没准
明天就提走了,一晚上也好不了。”
京片子点点头。“几下?”
“三下。”我的心又开始下沉,肚子饿得厉害。
“快!才三下。表现好点儿,两年半就出来了。”京片子揉揉鼻子。“我还不
知道得几下呢。”
“哥哥,您犯什么事了?”我很奇怪,这么一个滑头怎么也会给逮起来?
“这算什么,咱有人。早晚他们得把哥哥送出去。操,我就不信?”京片子单
挑大指,嘴快歪腮帮子上了。
“这回哪?”
“这回是脚面长鸡眼,点儿背。”京片子有点泄气。“人要倒霉,喝风都得呛
着。”
“到底怎么回事?”我越来越有兴趣,总算能有人聊会儿了。
京片子摸摸脑袋。“哎!我不是开了个音像店吗?咱他妈老老实实做人,不玩
儿歪的斜的,生意挺好。有回工商和派出所的联合检查,愣说哥哥的东西全是盗版
的,要他妈没收。我操!我怎么知道那些玩意儿是盗版的。美国人保护他妈的什么
版权碍我哪儿疼了?——”京片子越说越气愤,大有打过鸭绿江的劲头。
“后来呢?”
“我那点儿货好几万哪!能让他们这么抄走吗?咱有人,找人呗。”
“可,可你怎么还进来了?”
“那不咱的人还没来吗?他们就要抄,咱不干,不干就进来呗。”京片子义愤
填膺,似乎天下除了祥林嫂,就数他倒霉。
“不对吧?哥哥。”我特地压低声调。“要是光卖点盗版盘和带子,不至于给
弄这儿来吧?”
“那——”京片子似乎有点难以开口。“那不是还有点毛片儿吗?”
“嘿嘿——”我终于乐了出来。
是啊!一个多月以来这还是我头一回乐。我以为自己变成史泰隆了呢。现在看
来没什么事能让人失去笑的机能,虽然仅仅是嘿嘿两声。“人生得意须尽欢”是种
情调,要是能做到“生平不幸也欢颜”的话,则是大彻大悟了,也就是常说的二百
五。
至今我依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天爷的眼算是长到天灵盖儿了。做坏事
而逍遥自在,做好事而倒霉的人有的是,可我还真没想到能轮到自己。我又做了什
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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