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滚儿地乐
我的童年是在北方乡下度过的。那时天空非常蓝,岁月也如天上的白云般无暇、
简洁。那时的孩子不像现在被刻意雕琢成几种固定模式,五六岁就知道搞对象,上
小学就开始凑手儿玩麻将。我们小时候就知道和一群伙伴在旷野中、田垄边摸爬滚
打,弹球摔跤。我们的皮肤是极其健康的黑亮色。冬天,手背上的皴一直能长到小
臂,棕色的小爪子摸起来像鱼皮。夏天,我们的手又总因为受伤而弄得血肉模糊。
那时的我已经知道傍晚蛐蛐欢快的歌唱叫虫鸣,秋天大雁北上时雄浑的低吟叫鸟语。
大人们白天上班,晚上夜战,没工夫管教我们。我们当然也不会因为大人的管
教而离家出走。我一直认为小时候在农村的那些年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妙的光阴。那
时我们根本不用操什么心,整天地瞎玩儿疯跑,不饿不回家,不累也不用回家,回
家大多是为了赶饭点儿。反正在我的印象里,那些年似乎就从来没觉得累过。
在北方广袤无垠的旷野里,四季都有动人的风景。我小时候最喜欢秋天,在秋
天不仅可以大吃特吃,而且风光也分外的好看。漫地遍野的麦浪随风而动,天空格
外的高、格外的蓝。从天而降的黄沙在金色麦浪上狂舞,欢蹦乱跳的麦穗似一串串
吃饱了乱窜的小老鼠,放纵,毫无做作。黄昏时,晚霞橘红色的光彩中,鹅黄色的
太阳似一面小圆镜子,示威似的在云间穿行。绚丽而巨大的光柱从云缝中射出来,
不断地变换着天空的走向,直到晚霞被气得憋黑了脸,太阳却逃得无影无踪了。此
时,一群小土包子们正泥猴似的往家里赶,一行行泥脚印为大地镶上了镜框。不久
月亮悄悄溜出来了,它乏味而松弛的惨白面孔似乎随时都会裂开,没多一会儿,它
又窝头似的在夜的蒸锅里聚集成灿烂的明黄色,而所有的星光也在此刻汇集于夜空,
大地逐渐沉寂了。
这就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明媚的天空,温暖的风!每想起这些,我的脸上
都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即使在监狱里,即使在马桶边。
那时候的我吃的是窝头,干的可都是荤事儿,俨然是领群作乱的孩子头儿。谁
动了方小爷头上的毛,保证四邻皆惊。
村南头的张大爷种了几棵苹果树,那年头苹果稀罕得很。有一次我趁张大爷不
在,蹿到树上,偷摘了七八个苹果,还踩折了两根树杈子。咱不抠门,把苹果分给
了平时一块玩儿的小伙伴,可不知哪个嘴又馋又烂的家伙走漏了风声。最终张大爷
在老爹面前狠狠参了我一本,方爷的屁股自然没少吃苦头。
然而张大爷却真的错了,因为他招惹了孩子王。没过三天,我就在一个风高月
黑的夜晚,用小刀把张大爷苹果树的树皮都给扒了,树干光溜溜的,手感非常好。
几天的工夫,苹果树便打蔫儿发黄完蛋啦。张大爷的脸青了半年多,逢人便骂。全
村的人都怀疑这事是我干的,可咱口风极紧,死不认账,谁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久
而久之,这事便成了村里的无头案。前几年我翻看《西游记》时,看到孙悟空偷食
人参果,大闹五庄观那段,我乐得差点从床上折下来。同时我暗自发誓,将来挣了
钱,赔张大爷几棵苹果树。然而十几年了,张大爷还活着吗?
还有一回,我和狗臭儿他们一伙儿干架吃了亏,回家后闭门三日苦思破敌之计,
还真让我想出了办法。又是一天晚上,我弄来把铁锨,跑到茅房,在坑里连铲了七
八锨臭大粪,在狗臭儿家门口堆起了八阵图,最终仍然不满意,索性脱了裤子,蹲
在门口生产了摊新鲜货。临走时,我小心翼翼的用黄土把东西都盖上,连自己都看
不出来,才安心地回家睡觉。
第二天大家都还没起床,就听见当街“哐当”的一声铁盆落地的巨响,接着就
是狗臭儿他妈满大街祖宗奶奶地臭骂,听起来都带着哭音儿了。后来又听见几个大
人问是怎么回事,跟着就是满街的笑声。父母十分狐疑地盯着被窝里的我。可我硬
是咬着后槽牙,没乐出来。吃早饭时也是目不斜视,神态安然。
狗臭儿他妈整整骂了一上午,嗓子都岔了声,才被人劝回去。当天下午,我一
个人跑到麦地里,打着滚儿地乐。
类似这样的事,我小时候还干过好几回呢。干坏事有种难以形容的快乐,逐渐
我也摸出了干坏事的规律,千万得嘴严,千万得在晚上。那时我就隐约地感到自己
与黑夜似乎有着天然的联系。因为每每太阳落山,咱的精神头就倍儿足。好景总是
不会长久的。我上到二年级,父母的工厂便搬回北京了。我终于如愿地看到钢蹦儿
上的天安门。初进都市的兴奋让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白天没事就往街上跑,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自行车。有一回在大栅栏,要不是警察叔叔咱没准就让拍花
子的卖了。有时我想,如果不回北京,在那个小地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也许会更好。
我在监狱里就常这么想,可世事难料,谁又知道呢?
在北京上的那几年小学实在没什么意思,老师跟上了发条似的,六点多就逼着
我们上早自习,其实不过是一加一等于几的事儿。我刚从农村回来,口音改不掉,
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我是个小乡巴佬,虽然没人当面说,可我心里清楚。那时国内
刚刚开始改革开放,物价越来越高,学生们的书包也越来越沉。我真不喜欢上学,
城里的孩子又有钱又聪明,坏主意比我多多了,而且招儿还倍儿损。每次坐进教室,
我都浑身刺痒。从那时起我就相信,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因为有些人生来似乎
就是好学生,上课时他们能做到一动不动,特别是那帮女生,视线总能跟着老师的
脸转,真了不起!可下课后,她们叫唤起来嗓门比马的还大。城里女孩儿天生会做
戏,男孩子也雌化得厉害。咱实在不行,上课不上课脑子都没带到学校。我断定自
己天生就不是上学的货,纯粹是浪费时间。好在咱脑子挺好使,没用过什么功,成
绩倒也不好不坏。一晃数年,平平淡淡,马马虎虎地就上了中学。那几年似乎什么
事也没发生过。
我上初中的学校有一个标准足球场,对于北京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件非常幸运的
事。我就是在足球场上认识徐光的。那时候牛仔裤还属于奇装异服,邓丽君的带子
还得偷着听,而徐光却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孩子。
我的学习成绩很一般,球技也稀松平常得很。可咱个子高,年级组队时自然也
就把我抓了壮丁。在球队里,我一直踢后卫,球踢不着撞撞人总可以。没踢几场,
我便注意到队里的一个小个子同学,他踢前锋,腿短速度快,踢起球来还特别卖力
气,属于满场飞的人物。逐渐的我养成个习惯,一抢到足球,便一脚长传专找那位
小个子,而小个子也倍儿明戏,闷头就追,追上就一脚射门,追不上拉倒。几场球
下来,我们俩竟形成了一种默契,其他年级的那帮笨蛋就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
现在每回看国家队踢球,我就气得直拍脑袋,堂堂国家队竟和当年我们年级队的战
术一模一样。就冲这点本事也能冲出亚洲?给他们那么多钱都是糟践!
小个子就是徐光。一位老实得有些木讷,认真得有些可笑的人。在我服刑那几
年,每逢春节都去我家看望老爹老妈的就是徐光。而实际上我们仅仅是三年的同学。
虽然那三年对我来讲就是徐光阶段。
徐光和我本来不是一个班的,开始时我们不过只是在球场上打个招呼,可后来
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们成了患难与共的哥们儿。
有一天放学后,我们球瘾大,又练了半个多小时才准备回家。那时天色昏黑,
路灯都快亮了。我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就觉得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围上来。
现在的孩子们是比谁有钱,谁家里有阔亲戚,谁家有姑姑能跟外国人上床。可
八十年代的中学生有自己的特点,他们是比谁横,谁一年能挨多少顿打。那时候能
打架是时尚,你打了我,咱不服,还得约人揍你。有时几个学校能打成连环套,老
师们碰上学生们打群架都得躲着走,敢多事一砖头稍上就得玩儿个乌眼青。当时我
特别吃惊,因为徐光太老实了,不大可能在外面招猫递狗。而咱本人又是和平主义
者,我干过不少坏事但对暴力根本没兴趣。世事往往不可理喻,那次我们哥儿俩就
让人家打了个鼻青脸肿,蒙登转向。跑到徐光他们家时,把他妈吓得都快哭了。事
后才知道,天黑,那帮家伙打错了人。我和徐光的这顿打算是白挨了。也就从这回
开始,我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不久,我硬鼓动老师把自己调到徐光那个班。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