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这儿是吃党的 很多事想起来难死人,一旦干起来便发现都那么回事。毕业前我认为上班很可 怕,上了些日子不过是天天闲聊淡侃;来四川前,我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 在工地先练三个月油锤。可来到工号后,我发现出外施工是件挺有趣的事。正如徐 姐说的,现在施工公司的正式职工还真没有卖苦力的,脏活儿累活儿都是民工干。 反正中国有九亿农民,有的是以苦为乐的。我每天就提着步话机,跟在老技术员后 头在工地转悠,看见谁偷懒,就吆喝牲口似的骂几句。哪个地方施工有难度,就支 支嘴儿,指点指点。这些东西,咱在学校里都学过。没半个月,我便独自上岗了。 偶尔队长还叫我去广元、江油采购些机器配件和生活用品。我大大方方地花公 家的钱游山玩水。两三个月下来,我就学会了骂民工、搓麻将、开虚票,日子过得 很悠闲。 来工地前,我在公司听说川北工号上有五十多人。可待了几个月,最多才见到 二十来个。有一回,我问周胖子是怎么回事? “学生蛋子,狗屁不懂。听说过吃空额没有?”周胖子这人的确是嘴对屁股眼, 直肠子。 “电影里的?” “知道不就完了?这是老区,耗子饿得都掉眼泪。稍微有点道儿的人就不会来, 可工地还得给人家开工资。懂不懂?” “国民党的空额是官吃兵的,咱们这儿是兵吃官?” “不对,不是吃队长的,他哪儿来的钱。咱这儿是吃党的。明年我也托人回去。” 我刚来的几个月没少长见识,日子也挺顺心。 只有一档子事,让我挺闹心,甚至时常感到沮丧。基地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 我想和玉玲亲热一下却苦于总找不到机会。也许有了机会也是干着急,玉玲本来对 那事儿就兴趣不大,到了四川更是免战牌高悬。而我不行,有几次猴急得想带她出 去找旅馆。 “早晚都是你的,瞎着什么急?”每回玉玲的这种精神安慰都让我无计可施。 当时,我只是以为玉玲比徐曼害羞些,所以那时候不如徐曼疯狂。后来才知道 有' 性冷淡' 这个词。没办法便从周胖子处找几本黄书看。 周胖子这家伙五毒俱全!他自己都说半吊子运动员没几个好东西。周胖子吃喝 嫖赌样样都精。牌局少不了他,喝酒更缺不了他。有好几次这小子深夜三点多才回 来,心满意足,一脸奸笑。钻进被窝,呼噜打得震天响,还脱得一丝不挂。弄得我 百爪挠心,又不好意思问。 川北、陕南的山区是中国最贫穷的几个地区之一。这一带山高林密,地荒人蛮, 本是道士们采药炼丹的地方。根本没什么像样的矿产,土地更是稀少而贫瘠。川北 的贫困闭塞是大部分城里人无法想象的。可偏偏山区的人口密度又出奇的大,俗话 说“省灯费炕席”。贫穷封闭让人们无事可做,只能关起门来生孩子。虽然实行了 计划生育,但天高路远,一家子四五个娃娃的现象非常普遍。孩子生出来却养不起, 于是就卖。我听说前些年这一带几百斤粮票就能换个大姑娘,而且姑娘和家里人保 证欢天喜地。我一直在怀疑,电影里解放前卖儿卖女的悲悲切切是不是一种政治宣 传。现在改革开放,情况好了些,可一斤猪肉仍只有一块多钱(当时北京的猪肉价 已经到了八块一斤),基本上听不到卖姑娘的事了,因为姑娘刚长成形就自己跑了。 在去工地的路上,经常能看到,半山腰上两三个农民收拾一块巴掌大的地。我一直 想不出那田是怎么开出来的。山上的羊肠小路顶多三十公分宽,我们走着都费劲, 可当地人担着两个大竹篓橘子,照走不误。两篓橘子不轻,我试过,少说也得一百 五六十斤。也难怪四川人个子矮。这几个月,我也发现有的四川人决不像看起来那 么老实。刚来小县城的时候,我和玉玲就目睹了露天舞场的疯狂景象,其实那躁动 的热情无处不在,也无时无刻不体现在四川人的行为中,他们向往外部世界的冲动 是那么炙热,这种狂热也许来源于人的本能,正因为内心深处的渴求让他们一代代 前赴后继地向大山之外涌去。很多人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四川人在全国各地落地 生根,随处可见。北京、上海、成都,乃至新疆、西藏、海外诸国。同时,他们为 了走出去,也用尽了所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手段,而这一切又不知汇成了多少泪水 和辛酸。其实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挣脱这贫瘠的大山,暗红的土地以及小县城街道上 成堆的垃圾,肆意的泥水。 人在贫困交集的时候,什么道德观念,伦理纲常,统统都是狗屎。我不禁设想, 要是自己也生在边穷地区,我方路又会怎么样呢?幸亏这种假设不存在。生在什么 地方,投哪儿的胎,是命运为人做的第一次选择。贫苦的水晶球可以透视人们的内 心,传统、道德、良知都被剥得体无完肤。可如果说贫困使山里人精神沦丧的话, 我们这些在城里长大的人,道德可能四五岁时就沦丧光了。 不久,在广元我就碰上个小县城跑出去的姑娘。 队长肯定能飞黄腾达,他很有能力,说话还特靠谱儿。两个多月来,我已经去 广元出过好几次公差了。小县城太穷,除了吃喝还算丰富外,就基本买不到什么东 西。如此一来我倒占了不少便宜,公费旅游还挣了不少差旅费。曾几次邀玉玲一块 儿去,玉玲当然明白我的心思,可她舍不得牌桌上的外快。 那回我又去广元买汽车配件。汽配店的老板认识我了,事情办得很顺利,中午 就完事了。回小县城的长途车四点多才开,吃完午饭,我便把配件存到汽车站,自 己跑到市里瞎溜达。转悠半天,无意中发现江边是个好去处。嘉陵江在广元根本没 有下游的宽阔与浩淼,它从市区边上悄悄流过,江水清澈,水流缓缓。岸边的建筑 很少,大多依坡而建,错落有致,远眺,景致倒也优美。我信步走着,已经入秋了。 虽然四川的秋天依然很热,比前两个月可强多了。今天,云很高,江风习习,凉爽 怡人。我走得身上懒洋洋的,挺舒服。忽然我发现前方江岸斜坡上的茶坊多了起来, 大大小小几十家,红顶木门样子蛮古朴的。江边马路上几乎就没什么行人,这么多 茶坊似乎开的不是地方。不如去喝杯茶,瞧瞧江景也不错。想着,我就随便捡了一 家进去。 “您要什么?”店里没客人,接待我的是个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姑娘。她黑皮肤, 高脑门,嘴唇既红且薄,样子非常伶俐。 我拿起菜单,又仔细看了她几眼。小巧玲珑,模样很可爱,眼皮却有点松弛, 像是没睡醒。“一壶茶。”我冲她笑笑。 “好。”她嫣然一笑,就跑到后面去了。 我心情不错,很久没漂亮姑娘向自己笑了。茶坊装修得挺舒适,木桌竹椅,茶 具都是紫砂的,房顶挂着一大堆塑料的葡萄、香蕉、大苹果,竹坯窗户透着江南人 家的味道。惟一不足的是屋里光线太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