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衷的恐惧 三年牢狱之灾终于快到头了, 离开监狱前夕,我不仅没有鸟儿出笼的兴奋, 反 而产生种由衷的恐惧。三年来, 我慢慢适应了这个群体, 其实堕落并不见得是道德 的沦丧。我曾经碰上过家境非常优越的小伙子,他告诉我,自己的父母都是教授, 可他从小就想做个坏人,好人都是缺心眼儿,坏人多有意思啊,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想干吗就干吗,有乐儿!那时我竟下意识的点点头。现在的我已逐渐远离仇恨,甚 至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了。然而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将来的出路,出去!出去又能怎么 样?这年头变化快,几年时间没准骡子都会生育了,徐光信里提到的很多玩意儿咱 都没听说过,自己将来凭什么在社会上立足呢?芸芸众生还能接纳这个刑满释放人 员吗?再怎么说我也是社会上的另类。真有点后悔,读了那么多屁书,人不见长进, 做事倒畏手畏脚。 出狱那天,我再三叮嘱家里人不要来接,不希望看到他们在监狱门口翘首而望 悲恨交集的样子。狱中一切应用之物,我全留给同室的狱友了,不想再和这里的任 何东西有瓜葛,监狱不是谁都进得去出得来的,最好是忘掉。 来到监狱大门口,耳边是朔风刮过铁丝网的“飕飕”声,灰白色的天空格外刺 眼,我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难过,难过的是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进 来的,也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了。狱警平时对我很有点好感,他拍拍我后背:“行 了,出去好好做人,忘了这地方。” 一个人在监狱门口足足立了十分钟,天空无垠,大地无边,田野广袤,马路宽 阔,视野再不被四角天空的层层铁丝网禁锢了,我不习惯却贪婪的享受着这一切。 从监狱到车站不过半里路,我愣慢悠悠的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才三年,外面的事物 就都那么新鲜、诱人,连烤羊肉串的小摊我都会新奇地围着转上好几圈。没人注意 自己,可我却注意着每一个人,这是正常人的世界,和谐而平静,在监狱里有太多 的怪诞,太多的惊奇,而一旦来到常人的世界,每件事我都得琢磨怎么应付。 公共汽车过去好几辆,售票员挺奇怪的瞧着自己,好心的甚至还等了自己一会 儿,我不敢上去,与那么多人挤在一处的感觉已经很陌生了,一方面在监狱里犯人 之间都有段戒备距离,超越这个距离就可能会有人头破血流;另一方面,和别人挨 得太近,我害怕被别人看出咱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直到第六辆车开来,我才鼓起 勇气挤上去,心,居然“突、突、突”地蹦。 风从车窗吹进来,我不禁打了几个冷战。车上的人不多,空着不少位子,可我 却一直在窗边傻站着。窗外依然是冬天,发青的残雪把树枝压得弯曲着身子,路面 湿滑,肮脏的积雪像灰色的粗沙,被车轮撵成一条一条的冰棱儿。没几个骑车的。 三年前的现在我正蜷卧在马桶边,痴痴地呆瞪着两只眼,狗一样地面对着黑白的世 界,满脑子只有刘萍那根骨头没完没了的在眼前舞着。走来走去一脸阴笑的犯人们, 溅我一裤子尿不说还踩得我的腿肚子转着筋似的疼。而今天我方路又自由地在天地 间行走了,那帮曾踩我、尿我、骂我的家伙们,有的死了,有的还在监狱里熬,有 的不知所踪。今天的我已在回家的路上,呼吸着残冬清凉的空气,沐浴着阳光,触 摸着风。 刘萍怎么样了?想起刘萍,我浑身不自在,心像被烙铁煎着,那种刻骨的疼痛, 在胸口某处却又找不准地方。自己铭心而爱的女人为什么出卖自己?如今她算来得 有三十岁了吧,是否还是少校的老婆?是否还管理着金矿?是否依然妩媚如花?我 们很可能一辈子不能再见了,而自己无论是恨是爱都将永远念着她,正如基督山伯 爵诅咒着昔日的情人却又对情人之子网开一面。我觉着自己终于快成人了。 我出狱后的第二天晚上,徐光和于仁便设宴为自己接风,席间大家深感沧桑变 换,世事无情。“我要早认识你两年,没准就进不去了。”我又想起当年于仁的预 言,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哈哈”于仁放下酒杯,端着肩膀笑起来。“我呀,是瞧你当年纵欲过度的脸 色推测瞎蒙的,还以为我真能看出来哪!” “原来我们俩都让你骗了?不行,罚酒罚酒!”刚才徐光还唏嘘不已,现在又 兴奋起来。这小子在日本鬼子手下混了两年多,一天到晚,系条蓝脖套也不怕下楼 时剐在钉子上吊死。“听说没有?玉玲去年结婚了。”盯着于仁把酒灌下去,徐光 又转向我。 “我哪儿知道去?跟谁呀?”我非常坦然,本来跟自己就没关系。 “听说是你们单位的。” “姓什么?” “不知道。” “肯定是牌桌上搓到一起的,她这人!”我清楚玉玲就那么点追求。 “再不好好混?你连牌桌都上不了。”徐光解着气地损我。 “这回出来有什么打算?”还是于仁给面子。 “哎!不知道,明天我想回单位一趟,看看再说。”我本来不打算回去,可单 位终归没开除自己,关系、档案还在工程公司呢。 “你们单位还能要你吗?”徐光问。 “操!谁知道哇?少提烦心事,喝!哥们儿好几年没敢喝酒了。”我连干两杯 酒。 “听我妈说,你这几年混得不错。” “外企嘛,收入还行,就是给鬼子当催巴儿,心理不平衡。” “怎么?”昨天老妈把徐光夸得跟朵花似的,他不会真也一肚子苦水吧? “鬼子不拿人当人,每天都跟训狗似的。外人瞧我们人五人六的,一进公司就 是孙子。”徐光指指于仁。“他还行,民营企业当主管,老板都得买他的账。” “民营?”我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个体。”于仁的脸上毫无表情。“是个涂料公司,就是在各地的企业跑。” “你不是想当个诗人吗?”我听徐光说这小子文采颇佳,还发表过不少东西呢。 于仁透过玻璃杯瞄了我几眼。“记性挺好!前些年撒泡尿就能淹死六个诗人。” 他忽然严肃地坐直身子:“都想当艺术家?现在的家长们豁了命似的把孩子往艺术 幼儿园里送,有几个成得了气候?要是全当艺术家了,我们伟大祖国的工业、农业、 科技的现代化靠什么发展?哥们儿痛改前非,也是给孩子们留一个艺术家的名额。” 我们瞧着于仁胡说八道,差点找个痰盂吐出来。 “怎么了?”于仁问。 “想吐。”徐光实话实说。 “人家这是有幽默感。”我笑着纠正。“做买卖比写诗容易多了吧?” “那得看你是不是那块料了。”于仁笑嘻嘻地看着我。“告诉你,生意场里的 人比监狱里的人还坏。” 我嘴里“嘁”了一声。“不可能,你也没进去过,监狱里的家伙坏得都没边儿。 弄死个人,三年警察愣找不着是谁干的,同性恋吆喝着满世界找屁眼儿。他们要是 作践个人,能把你的胃翻出来晾着。” “他们是披着狼皮的狼,生意场上的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们要是抛坏,卖了 你,您还得帮人家数钱哪,兜里全他妈揣把刀,抽冷子就片你的肉。”于仁说来很 不在意,眼睛却从没看过我和徐光。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想起刘萍了,她不就是在生意场上滚了半年多就把自 己不知不觉地卖到监狱里去了吗?正说着话,我突然听见身边有电话响。进来时我 看到饭馆的电话离我们的桌子挺远的,可这铃声似乎就在耳边。我停杯不饮,四下 张望,却看见于仁从口袋里掏出个寻呼机大小的玩意儿,翻开盖儿就说起话来。我 像个乡巴佬似的伸长了舌头瞅,没进监狱的时候咱也见过大哥大,那时的大哥大抡 起来能砸死人,于仁这小玩意儿只怕连耗子都砸不死。那时我问过刘萍为什么不买 个大哥大玩玩儿,刘萍说一万多块不值。看来于仁几年的买卖没白做。 “让我玩玩儿。”于仁打完电话。我一把就给抢过来。 “挺好玩儿吧?”徐光嘿嘿笑着。“你就给北京人现眼吧你!再呆两年,前门 楼子朝哪开你都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