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地板 回到公司,咱牛哄哄的样儿可大了,在外面装孙子,回来就是大爷。老板不得 不在每周一的例会表扬自己,不到一个月我就转正了。 转正的当天晚上,我就拉着徐光、于仁去蹦迪,到底得看看北京的迪厅什么样。 我们去的是市内一家名气颇响的迪斯科舞厅,一进门,我就傻眼了,面前的景象让 人好久没说出话来。有个脑袋像插了无数支小标枪的女子,站在楼梯的木制宽栏杆 旁唱歌。她胯骨剧烈扭动着,塑料皮儿的瘦裤子挽到膝盖,扯着脖子高唱《康定情 歌》,震人心肺的摇滚居然盖不住她又尖又侉的嗓子。音调拉得极长,就像站山坡 上吆喝失散的牲口。 我转了半天眼珠,才定下神来。前些年在学校里,咱也算个活跃分子,可学生 终归没钱,太高档的场所想都不敢想。后来参加工作就一头扎进川北的穷山沟,虽 然遭遇了准富婆刘萍,可除了做爱的技巧,我只学会了如何鉴别川菜的优劣。此后 掉进监狱的三年就甭提了。迪厅这种地方我还是头一次来。 舞厅里,一个闪着光的圆东西歪着脖子在房顶上乱转。花花绿绿的灯光蝙蝠似 的冲击着人们的感官。舞池里放着烟,彩灯射来,阴晴变幻,闪烁无定;大厅里点 了无数支小蜡烛,魑魑魅魅,人影如梦。蹦来蹦去的时髦男女们都跟慢镜头似的, 一个个张牙舞爪,口歪眼斜。“邦邦邦”的架子鼓声震得我的两个耳朵“嗡嗡”直 响。一种发自内心的狂热令人燥热,连于仁那么老成稳重的人都冲高处的放羊小姐 吐舌头。我跑进舞池跟人群扭了十几分钟,后来累得实在跳不动了,往回走时,忽 然觉得脚下的地板“突突突”地颤悠。 “地震啦!”我扯着徐光就往外跑。 徐光一把打掉我的手。“别露怯!震动地板。” “什么?”我吊着嗓子喊。 “震动地板!” 我捧着腰回到座位,比在监狱里抡俩钟头油锤还累。一杯啤酒下肚,精神才好 了些。放羊小姐估计也累了,音乐似乎也不那么刺耳。舞池非常大,幻影迷离,宛 若梦境。有人喘着气离去,有人重新加入,有人像我似的在一旁观望。这时的我好 像又回到了小县城,四角的吊灯,飞扬的尘土,挥霍激情的人群。有种极度的无聊 和困惑,令人眼花缭乱,眩晕的感觉似乎能使人飘起来。人生如梦,迪厅也许就是 一个大梦,于是有人沉湎于此,有人偶一为之。可这梦幻之城又偏偏是人为制造的。 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此时我忽然发现舞台上领舞的几个青年男女,身上 闪闪发光,似乎贴着金银片儿,他们本来就穿得极少,远远的已能看到身上流下来 的汗了。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四肢腰胯狂扭猛跳的同时,脑袋自始至终都在拼 命地摇晃着,其左右能摆出一百八十度,频率之高令人几乎分不出次数。我越看越 有意思,后来竟兴趣盎然地跑进舞池,也学着他们玩命地摇晃脑袋。可没晃了一分 钟,就头疼欲裂,鼻涕都快流出来了,最后我差点摊在地上。徐光张着大嘴跑过来 将我拉回去,路上他已经笑得不行了。“吃多了你?”我扭脸见台上几个孩子仍在 摇头摆尾,毫无倦意,亢奋得像几只发情的小野驴。真担心过一会儿会有个脑袋从 台上骨碌下来。 “你吃饱了撑的?”徐光把我拉到座位上,像发现珍奇动物似的上下打量我。 “再关你几年,还不得憋死?” “他们怎么就没事?”我指着舞池里的几个孩子。“他们的脑袋不是自己的?” “你?”这时震耳欲聋的架子鼓终于停下来,徐光使劲儿揉揉嗓子。“你消停 点吧你!你学不了。” “那这帮小丫的是怎么练出来的?”我断定,渣滓洞要是学会了这手,地下党 也受不了。“吃错药了?” “嘿!没白活,您还真说对了。”于仁一直懒得插嘴,他脑门也在冒汗呢。 “瞎掰!” “你不信?” “有摇脑袋的药?有晃屁股的没有?” “晃屁股的还没听说,摇头丸,迪厅里可都有卖的。”徐光说。 “什么?什么东西?”我当然是第一回听说摇头丸的名字。“新鲜!吃了就能 摇头啦?摇死了怎么办?” 于仁他们相互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就是一种毒品。” 于仁说。 “不是海洛因,可什么因吗?”咱在监狱里接受过禁毒教育。 “纯洁!你压根儿就不应该出来,人在里面呆着,最少学不了坏。”徐光无可 奈何,他伸出手指头一样样儿地数。“现在毒品的花样多了,海洛因、可卡因、吗 啡、冰毒全是。摇头丸是新出来的。” “摇头丸是毒品,迪厅卖不犯法吗?”一提起犯法,我的大腿就痒得厉害。看 守所里的一个多月生活给我落了点病,湿疹虽然不久便痊愈了,可一想起“犯法” 这两个字,裤子里就跟钻进几只蚂蚁似的。 “怎么不犯法?当然犯法。”徐光说。 架子鼓又响起来了,临坐的人嘻嘻哈哈地涌进舞池,我则无限感慨地伸了个懒 腰。出狱很长时间了,无论在心里还是生理上我都很难再把握外面纷杂错综的世界。 市场上卖的牛仔裤都贴满了补丁,年轻人穿着塑料质地的夹克还自称叫“酷”?大 哥大改名叫手机,挺干净的公共汽车给卫生巾的广告弄得花里胡哨,前几天看报纸 说有人上网成瘾,可据我所知只有鱼才爱向网里钻,也许鱼都变成人了?没准,听 说现在海边渔民的日子挺苦。今天收获更大,居然看见吸毒的半大孩子在舞厅领舞, 神采飞扬!比我小时候在学校领操时还神气。 我应该感到庆幸,还好自己在监狱里只待了三年,没事也看了几本闲书,明白 了点香臭,懂得了些是非。要是风风光光的在外面混,吸了毒也说不定。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人在恶劣的环境里,戒备心理强,学起坏来并不容易,可若是在平时戒 备松弛,身心懈怠,往往会顺坡下去。我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人。 从迪厅出来,寒风朔朔,星月无光。真累,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噔儿噔儿”直 蹦。我和徐光他们并不顺路,便叫了辆车先让他们回去。 离开迪厅,我独自在路边站了会儿,很久没这么悠闲面对夜空了。灰蒙蒙的夜 色不见一颗星星,连月亮都跟几天没洗脸似的,青一块白一块。北京的天空越来越 像川北云雾缭绕的小县城了。听周胖子说,工程公司两年前就从川北撤回来了。肮 脏、破败的小县城也许会因为铁路的开通而热闹起来,也许铁路开通了,外出打工 更方便,青壮年都走光了。刘萍呢?她会不会还在小县城?想起刘萍,我就止不住 的心疼。 “方路。”有个女人踢里秃噜地从后面追上来。 “我。我是方路。”我在黑暗中端详她半天,似乎有点印象,然而有印象的女 人太多了。“您?” “刚才你送走的矮个是不是徐光?”她仰着脸,得意地看着我。 这女人浓妆艳抹,天儿还很凉,她就披了条带穗的大床单。我竭力想从自己不 太灵便的存储器里找出她的名字来,春兰、秋月、夏士莲却哪个也对不上号,最后 不得不干笑着问;“刚才走的是徐光,可您是?” “嗬!行啊你?同学好几年缺什么都管我借,才几天儿的工夫就忘了我是谁啦?” 她眯着眼睛,老大一副瞧不起的神态。看到我张口结舌的痴呆相儿“扑哧”一声笑 了。“我是陈云凤。” “啊!对对对,是有点像。可,可你的?——”我惶恐地指着他的鼻子,声音 近乎失态。“不对呀!?你的?你的?”我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怎么那么讨厌!”陈云凤本想打我一巴掌,手到半截又缩了回去。刚刚浮上 脸的怒气转瞬又变成了扭捏。“看不出来了吧?” 陈云凤和徐光一样都是我的初中同学,几年里相处得还不错。我们班的男生太 坏,初二的时候给班里的女生编撰了个美人榜。陈云凤便是四大美人之一,四大美 人是“翻鼻孔,眼朝西,罗圈儿双腿大鸭梨。”我们班的教室是南北走向的,有个 女同学又偏偏是向右的斜眼儿,自然是眼朝西了。另外几位也是千秋各具,风情独 有。陈云凤正是四大美人之首,当然美得风骚无限了。其实所谓翻鼻孔不过是鼻子 眼微微上翘而已。可上初中的男孩子哪懂得惜香怜玉,狠得得地抓住把柄,没少拿 她的鼻子找乐儿。咱自小就知道女士至上,从来没叫过,好像还为她解过围。“你 做美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