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过水面的蜻蜓 回家路上我像打了吗啡似的,兴奋难耐。忘了和周胖子到底喝了多少扎啤,来 到楼群外面,我竟围着自己家的楼转了好几圈,嘴里哼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儿。已经 快十一点了,走廊里堆满自行车,楼群的路灯早坏了,几户亮着灯的窗户里传来稀 里哗啦的搓麻声。人们消遣着生活,实际上就是消遣自己,他们一代代繁衍,一代 代进化,而很少有人问这是为什么。我从监狱出来后倒的确问过自己几次,可除了 声色犬马,也想不出别的,于仁也许自以为知道,但他有病,不能算数,那我们生 活的真谛到底是什么呢?全是轮回!高峰,低谷,低谷,高峰,而此次跳槽,也许 是另一次好运?咱的好日子也许真不远了。哎!人一辈子倒回霉就够了,要老是倒 霉,就快活到头了。 我走到自己家的楼道口,隐约觉得黑暗中有个人在后面跟着自己,光线太暗, 只觉出好像是个女人。 此时那人离我很近了。 “方路?!” 柔和的声音如风中拂过水面的蜻蜓,我像给人点了穴似的,伫立在黑暗里,思 绪的波纹无止境地延展着。我惊呆了,浑身战栗,四肢酸软,楼群、夜空、星斗、 皓月统统游离出模糊的视野,万籁俱寂,四野空明。这一刻,我仿佛又置身于川北 云雾缭绕的小县城,鬼影幢幢的舞场,九曲八弯的山路,阴暗潮湿的看守所以及如 梦如幻的邂逅、相约、同游、分手。心忽悠忽悠地在往下坠,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闹 腾起来,我几乎有点站不住了,脚下像有无数条绳索缠绕着。 “你怎么了?”说话的人走过来扶住我。 “你来北京干什么?首都坏人多,专门倒卖纯洁的女人。”街道上越发空旷, 几盏路灯白惨惨的,映得我们的脸色也阴晴不定,我尽量地避免正视她。 “我是今天上午到北京的,整个下午都在楼下等你。”刘萍的声音依然充满磁 性,她的光采、风姿并未因年龄的增长而减弱,婀娜的体态在岁月的关照下反而丰 腴了不少。 “找我?找到我就不怕我掐死你?”肚子疼得厉害,我不得不停下来揉。 “你要真想掐死我,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刘萍望着我,秋水般的目光清澈迷 人。 星空失色,明月无光,我又感到心里有股东西不停的往上漾,五脏六腑似乎浮 于旋涡中,水向八方涌动,身体快散开了。我站在马路中间,不自觉地扯头发,一 绺一绺的,扯了好一阵儿,脸才凉下来。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尴尬而令人窒息的沉默,星空下最无聊、最无奈的沉默。 我们只是默默走着,数自己的心跳,脚步清脆而毫无意义。穿过条胡同,不知不觉 中,我们已来到广场附近。时间太晚了,哨兵从远处就向我们挥手,广场已沉沉睡 去。我们谁也没有继续走过去的意思,于是都停下来望夜景。四周恢宏巨大的建筑 群,在深蓝色的夜幕里分外神秘、空洞。洒水车刚刚泼过水,雪色华灯铺在地面上 的光辉淌成一片片的,广场中央伫立着的一块方方整整的纪念碑,它很孤寂地站在 那儿,据说它曾是深山中风吹雨淋的一块巨石,亿万年来倒也与世无争。后来被人 们立在这儿,刻上些金色符号,就赋予了某种意义。从此它便远离了深山,远离了 旷野,远离了清新的空气和群鸟的鸣吟,于这喧闹的都市里分外孤独。而我此时也 摸了摸脑门儿,真担心脑门儿会被刻上字,自己也成了某些事的纪念物。 “几年来我一直相信,咱们不会那么简单就完了,现在我们终于又站在一起。” 刘萍的声音在颤,整个人都在抖着。 “再送我进去呆三年?还不够?” “上回的事,我不知道怎样向你道歉,我明白你的——” “道歉?!”我几乎喊起来。“杀了人,烧一百回纸又顶个屁用!”我还是不 敢看刘萍,她的明艳与美貌对自己依然有无穷魔力。 “我不知道是谁写信告诉他的,我没跟你去西安是因为给他部队打电话时,就 知道他马上就要回来,我觉得情形太怪,才中途下的车。”即便面颊通红,刘萍说 话依然条理分明。 “胡说!当时干吗不告诉我?” “我不想失去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刘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当 时我也不知道有人把咱们的事告发了,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唉!”我叹口气,美丽的女人,动听的声音,可谈论的事儿却那么令人心悸。 “你看。”刘萍从包里拿出封信。 我迟疑几秒钟,最后还是接过来,信上净是讥讽刘萍老公的话,与我们俩相关 的内容虽有点捕风捉影,而自己的身份状况却介绍得非常详尽。我隐隐约约地觉得 纸上的笔迹有些眼熟,绝对见过,却又想不起是谁的。 “这封信是两年前才偶然发现的,要不我还一直不清楚,他是从哪儿得到消息 的呢。”刘萍靠在棵树上,出神地望着广场。 “法院就凭这封信就能定我的罪?”我怒视着刘萍,心里分明又想去拥吻她, 抚摸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还有萍萍的话,还有,还有我。”她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肩膀充 了电似的急速抖动。 “对,您还真没忘了自己是怎么编的,你说什么?说我当时把你灌多了?对吧? 哼!我都他妈懒得理你。”脑袋发昏,我又开始扯头发,狠狠地扯,头皮都充血了。 “我记得。”刘萍承认得很痛快,她仰脸望着我,泪水迅速向两腮滑去。“因 为我还想再管理几年金矿。” “因为您还想再攒几年金子,因为您还要再蒙几年你老公他爹的钱,您就把我 送到监狱里隔离了,您倒挺爱护我?!”我笑着,笑得嘴角麻木。 “是,我利用了你,也出卖了你。现在我的钱挣够了,上个月我离了婚。” “狗都得替那位少校喊冤,天下最毒妇人心。”我从未想过刘萍敢再来找自己, 除了快活一下嘴,甚至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恨我?” “刚进去的时候真恨,现在?唉!”我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正如不清楚对她是 爱好还是恨好。 “为了和他离婚,我连萍萍的抚养权都放弃了。我爱你,只想补偿你,今天好 不容易才找到你,想怎么报复都行!”刘萍扶着棵树,深色长裙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裙角不时地撞在树上。 “腻了,你走吧。”我感到心累。在空旷的广场边缘,每个人似飘于半空中的 一片废纸,渺小、可怜而无助。 “我真的爱你!方路,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我拼命攒钱,拼命工作, 受公公、小叔子们的白眼,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补偿你受的苦,我们可以结婚, 我们会很幸福,我们——”刘萍窜过来,很费劲地搂住我僵硬的脖子,目光在我脸 上游移着,搜索着,渴望着。 我觉得似乎有根稻草在脸上划来划去,奇痒无比。几天来这已经是第二个女人 向自己求婚了,想来可笑,求婚似乎是男人的专利,而自己获此殊荣,居然一点也 不兴奋。“你不是爱我。” “我是爱你,这几年来我过得一点也不轻松,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她喘 息粗重,目光迷离,头甚至不住的晃着,似乎在寻找我的肩膀。 “不!”我推开她。“你爱的是我的小弟弟,对吧?除了我,也没什么人可以 满足你的饥渴,对不对?什么他妈的爱情?你找两个男人跟你干那事儿,效果也不 见得有我一个人效果好是不是?女人?女人全是贱货!告诉你吧,三里屯有的是鸭 子,哪个都比我英俊、年轻,你不是有钱吗?去呀,找把尺子,挨着个儿地去量, 也没准能碰上个那玩意儿大的,有钱你还发什么愁?老天爷不可能就生我老哥一个, 无非就是稍微难找些而已。”我从来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字。 “你?你!”刘萍铁青着脸,惊恐、愤怒、无奈、诧异的眼神像天上的月光般 清冷、无尽。 “滚!”看到刘萍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我冷冷一笑。 “好,好!我滚还不行?” 脚步越来越沉重,我甚至有些后悔了。在监狱时曾一度以为自己是罪有应得, 可事到临头还是愤愤不已,刘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知从未搞明白过,以后可 能将再也见不到这美丽而令人梦绕魂牵的女人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又是那么神秘而 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