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你敢风餐露宿,与狼共舞 我举目望去,空旷的街道更加空旷,灿烂的星空更加灿烂,而自己生命中的一 部分于此刻将被星空永久地保存下来,我背弃了自己深爱的女人,也许今后的方路 可能将变成行尸走肉,变成没有情感的躯壳,没有灵魂的骨架子,那又有什么?谁 有没干过背弃自己的事?一个曾深爱着刘萍的方路被埋在这儿了,正如这无尽的岁 月,其实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死去的一天,岁月从来不会复制自己,它创造的光明与 黑暗,欢乐与悲哀,而这一切都是反复无常的,只有它一往直前,决无反顾。 无奈着,叹息着,行走着,那封信仍死死地捏在手里。 我极度失望地从银川坐上火车,转道西安南下。真他妈邪了,我从于仁那儿学 来的技巧在西北这穷地方居然数度失灵。陕甘宁老区的乡亲们除了会闹革命,就知 道吃刀削面。蹲在家门口大碗大碗地吃,吃得嘴巴被辣椒面刺激得充血,吃得大冬 天里四脖子汗流,可他们居然连拿回扣的气概都没有。世道太怪,越是要回扣要得 多的地方,经济发展越快;越是不敢玩偏门的地方,越是贫穷落后。 我失败了,败在一家上海公司手里。其实每个行业就是那么几家有实力的厂子 来回折腾。这家上海公司我在武汉就碰上过,那次我和于仁满载而归,这回也和人 家当时一样稀里糊涂。 李丽在电话里是询问的口气,我自然明白,此次湖南当然是非去不可的。于是 乎两天来一直在列车上,晃晃当当,没完没了,真想找张床睡他个昏天黑日。 我是半个月前在秃老板公司辞职的。真可笑,当时老板的胖脸儿都成了猪肝色, 他握着六腿鱼的手直哆嗦,不好当着我的面发作,只好从没了毛的脑袋顶冒热气。 公司几十口子人与自己都没什么深交,感到伤心的似乎只有张倩了。到财务办交接 手续时,张倩阴着脸,似乎对我走的事根本没兴趣,咱只好装傻充愣。不打算跟张 倩告辞,以免招麻烦。让自己成为她一个永远残缺不全的梦吧,这样总比将来亲手 把它毁掉好得多。张倩善良、聪颖,还特有理想,我是个什么东西?有一回周胖子 曾感慨道:“有画家、作家、雕塑家,好像什么家都有,你一辈子也成不了家,只 能是匠,花匠!”我当时骂道:“你这堆臭狗屎,还敢说我?” 路基不好,列车开起来丁丁当当地响。我忽然有种很新奇的想法,这算不算漂 泊人生呢?后来我就这个话题问过徐光,他竟乐得四肢乱颤,口歪眼斜。“去你大 爷的吧!拿着信用卡去漂泊人生?人家于仁走的时候都没玩儿这句玄的,你的脸也 太大了。” 虽然挨了徐光一顿抢白,可咱也没在乎,于仁作践自己,做法也太过流于形式。 而我方路虽沦落风尘,一届小奸商,但凭什么不能算是漂泊人生?咱也是四海为家, 居无定所啊!没准哪天我会在车窗里看见于仁背着破包袱,胡子拉碴地在路上走着。 有本事你就光着脚走,省得费鞋。 人生总无常,变幻似云烟。昨天早晨,我还在银川街头打听枸杞子卖什么价钱, 满街都是羊粪球球儿和杂碎汤刺鼻的膻气味。西北姑娘们红透了的脸蛋让我为内陆 恼人的气候感慨良久,而现在奔驰轰鸣的列车跟得了羊角疯似的,颠得两条腿失去 了知觉。我自己也摇头晃脑,瞳仁都快给摇散了。惨哪!靠在座位上打了两天瞌睡 却怎么也睡不着,每到一站,我都缠着列车长希望弄个卧铺。可那段时间要在火车 上找卧铺比娶两个媳妇都难。列车长眼睁睁地看着我塞过去的票子,却没办法收起 来。 公身不由己!什么没价?什么都有价!打猪肉有价那天,人就论斤卖。只不过 猪称肉,人卖脑子。除非你敢风餐露宿,与狼共舞。 在银川时,我垂头丧气地给李丽去电话,通知银川项目情况不妙。李丽很挚诚 地安慰我几句,话锋一转,说湖南现在有个项目,询问自己能否马上赶到湖南。咱 当然一口答应,李丽又说,工程在湖南某小城,项目很大,情况不明。此去接洽, 要不惜一切代价,公司在南方市场业绩一直不佳,望我倍加努力等等,等等。临挂 电话时,还特意告诉我,我们原来公司的秃子老板也盯着这笔业务呢。 于是咱感恩戴德,诚惶诚恐,急匆匆赶来受罪。已经三十七八个小时了,除去 在西安倒车的两个钟头外,我就跟只死猪似的被众人挤在车厢里。如今早已双腿麻 木,脑袋膨胀,脚脖子都粗了好几圈,喉咙里也像插根鸡毛似的直想吐。迷迷糊糊, 似睡似醒的状态又让我想起刚进看守所的时候。 窗外无穷变幻,迷离莫测的大地风情已无法刺激我的神经了。如果倒退几年独 自长途旅行我肯定兴奋异常,至今我仍能回忆起当年第一次白天路过秦岭时,惊喜 莫名的心情。而现在,旅行已经成了工作的一部分,任何美妙的事物,一旦成为习 惯就再无情趣可言了。 虽然无意欣赏,可睡眼矇眬之际偶尔注目窗外,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车窗两侧 的视觉效果非常动人。仅仅三十来个小时,面前几尺见方的风景画就更换了几千几 万次,比梦都快!昨天还是塞外秋风,黄河落日,狂沙中一排排萧瑟颤抖的钻天杨 矗立在路旁。偶尔路过条大河,河床里除了滚圆滚圆的大石球,就是阳光下晶晶闪 亮的细沙,桥下的几汪可怜的泥水潭连蛤蟆都养活不了几只。今早一夜梦散,扑面 而来的南国水乡让人们好一阵欣喜。碧水涟涟,田野葱葱。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姑娘 在远处向我们的列车指指点点。路边的大树下、草堆旁,几头水牛或立或卧,尾巴 悠闲地抽打着潮湿的空气,有头牛的褐色犄角上还挂了个小花环。远处是精致小巧 的丘陵,一片片的樟树林茂密繁盛,它泛出的淡淡水汽让地平线越发朦胧多变。南 方的阳光也是清丽潮湿的,河里全是水,碧绿湛青,如群山。 “唉!”我无聊地在附了层厚厚水汽的玻璃窗上抹了几把。从悠悠无垠的黄土 高原北端到风光绮丽的湘江两岸,已是遥遥数千里。如果时间倒退几百年,这一次 旅程也许就够咱哥们儿写本《山经注》什么的光宗耀祖了。 我对面坐的是个北方中年妇女,她从西安到现在就没怎么清醒过。这女人大脸 大嘴大脑袋,怀里搂着个孩子却也能睡得挺香,她睡相儿难看,口水竟流了孩子一 脸。小孩儿裹着件花袄,看不出是男孩儿是女孩儿,他长得圆鼓隆冬,整个是个小 冬瓜,跟他妈倍儿像。现在的孩子都营养过剩,他不大的眼睛被挤在面颊和眉骨之 间,睁开来都挺困难,眉毛下垂,还离得特别远。双颊高高隆起着,鼻子像是硬塞 进去的。小孩儿的嘴也很有特点,老跟生气似的翘着,哎!天生的一脸忧国忧民! 孩子他爹就在旁边倚着,这家伙准能长寿,吃得饱睡得更香。他把头紧紧包在风衣 里,鼾声忽而高亢忽而低沉,抑扬顿挫,节奏感十足。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的睡相 儿比老婆还夸张,臭脚巴丫子一直伸到我的座位下面,酸臭熏人,我情不自禁又想 起看守所马桶的那段岁月,味道已经不习惯了。 昨天上车时,人们还在喊冷。现在车厢里热气逼人,不少家伙已经解开扣子晾 着肚子了,放眼望去像置身于大肉库里。人太多了,到处都是。他们或躺在地板上, 无所顾及四脚朝天地呼呼大睡;或蹲在角落里半死不活地翻白眼,弄不好还会一头 栽下去,摔得七荤八素;还有的精力旺盛,特工似的到处刺探有没有快下车的。我 也热得厉害,幸亏要入冬了,要在夏天可怎么办?我忽然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去香山 时,在罗汉堂惊恐万状的感受,那千奇百怪的情景只有在看守所和车厢里才能见到。 大千世界!不,应该说是大万世界。昨天夜里,浑浑沌沌地睡着了一个多小时。醒 来时,身上较劲,我发狠地伸了个懒腰。却一脚将对面座位底下躺着的那位客官踢 得叫起妈来,也不知这位老哥下车没有。据说今天的列车还算好的,春运紧张时, 有的火车连人站的地方都没有,不得不几个人挤在厕所里,弄得一车旅客无法方便, 尿急攻心。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是驻马店。” 播音员的陕西腔很重。 “驻马店!”我想起来,上回同于仁去武汉时曾路过驻马店。当时于仁曾大发 感慨道:“驻马店!地名多气派!肯定是古代的交通要道、驿馆、兵站之类的地方。 古人都是实心眼,起地名都那么干脆。”